庄生夢蝶————小十四

　　「哦？可惜什么？」勒冽真一手抚着象棋推前，一手轻松自若地转一转从不离身的象牙骨纸扇．
　　「可惜了那些如云美女，特别是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云素秋小姐，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真是宛若天仙．」
　　蓝镇明摇摇头，既为刚才在宴会中久候正主儿而不见的美女们轻叹，更是为大势渐去的棋局叹息．
　　用扇柄叩响了紫檀木几，对莫说云素秋只是美如天仙，即使真是天仙下凡，他也不会任人摆布．
　　父皇应该很清楚他的性格，却偏偏要做这一种蠢事．就不知道一个月之后，父皇的脸色会变得多么难看？那应该可以令他高兴好一段日子吧！
　　脑海中浮起恶劣的想法，勒冽真右手提起，在棋盘上再下一城，悠悠然地说起另一件事．
　　「说起云素秋，本王就想起上次命你派人到山西调查一年前云尚书侵吞赈灾款项的事，如何了？」
　　「如你所料，他确实做了，证据不日就会送回京．」分心回答的同时，蓝镇明拧起眉头，看着越来越少的棋子苦了口脸．
　　看着大势已定的棋局，勒冽真微微一笑，轻拂衣襬站起来，推开缕花的窗框．
　　窗外一轮明月映虚空，有如银光泻地．突然起了月下漫步的心思，勒冽真也不看身后正自苦苦思索的蓝镇明一眼，掖起袍襬，便自窗户飞跃而出．
　　凉风起高树，风动衣衫襬，在沙沙树声中，勒冽真轻摇纸扇，洒然自若地踱步于嵌彩石的小路上．
　　此时正是肃杀秋分，王府中早植满秋菊，在柔和明月光耀下，姹紫灿黄，凌霜傲立．
　　清秋清夜中，菊花傲挺满径开，沉醉在百菊之中，卓挺的身影向庭院深处走去．
　　放任随意，在无垠的菊海之中，一道婉约身影渐渐浮现眼前．
　　披散长发，身穿白衣的窈窕背影，令勒冽真悠闲的脚步倏然停顿，微微的受惊在背影缓缓转过来时化为惊艳．
　　星敷粉黛月融身，华月映微袖随烟．．．．．．一朵梨涡羞花落，横波斜盼翠成荫．
　　一时心中掠过无数优美的诗句，却完全不足以形容眼前带着一抹动人浅笑在花海中翩翩起舞的美人儿．
　　在月光的晖映下，未着任何粉饰的秀靥莹莹雪白，如翅膀般淡而自然的蛾眉下镶着一双黑溜溜的明眸，小巧圆润的鼻子，朱唇皓齿，无一不美．
　　绣着金丝的衣袖翻飞，翩若惊鸿，柳腰款摆，莲步小移，云影舞动之间，勒冽真不觉迷醉，呆若木鸡地走前一步．
　　当一时起意，学着舞姬摆手弄脚的梦儿一双流眄的明眸，不经意地掠过显现在月下的俊颜之时立时一怔，愕然地看一看四周的景致才发现她竟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主子们起居的大院落了．

　　眸子再次转到勒冽真英挺无俦的脸孔上，由错愕中清醒过来的梦儿倏然受惊地向后急退．
　　太过着急的退后，令脚跟一下子踩了在裙襬上，整个人狼狈向后倒去．
　　「呀！」梦儿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
　　「姑娘小心！」见状，勒冽真抢前一步，健臂展伸，伶俐地将托着不盈一握的柳腰，将她搂入怀中．
　　梦儿羞红了双颊呆呆地看着魂牵多时，此刻近在咫尺的英挺男子，勒冽真亦怔怔地看着怀中天仙化人的美女，心中一阵悸动．
　　四目相对，波光流盼，各自沉醉，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稍稍清醒过来．
　　在梦儿抖着手脚慌张地挣扎之下，勒冽真亦觉自己有失礼数，忙不迭地松手，抱拳问道．
　　「在下失礼了．．．．．．敢问姑娘芳名？」
　　听勒冽真这么一问，梦儿立时惊慌得抱着肩头不知所措．
　　她不单止偷了王府客人的衣物穿在身上，还惊扰了王爷大驾，这该当何罪？
　　梦儿怕得浑身一抖，正要跪下请罪，眼角窥觊到眼前令她朝思暮想的男子脸上的温柔神色，脑海中忽尔闪过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直接道出丫环的身份，自然是会被斥责，但是．．．．．．如果．．．．．．
　　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错过，她必会后悔一生．
　　霎时间，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令梦儿暗地咬一咬牙，模仿那些官家小姐的动作，弯一弯腰，娇声道．
　　「奴家云素秋，未知公子大名？」
　　战战兢兢地冒充尚书千金的身份，梦儿紧紧地捏着粉拳，掌心里早就汗湿一片，心忖：即使只是一时半刻也可，就请老天爷给她一个亲近勒冽真的机会吧！
　　她就是云素秋？
　　勒冽真自然认不出眼前的只是一名小小的丫环，微微一怔后，复又浅笑着轻摇纸扇，道．
　　「在下李冽，乃王府中一名侍卫．」
　　闻言，梦儿虽是紧张万分，仍忍不住掩唇轻笑，侍卫？看他一身金冠锦衣，怎么看也不像！
　　她当然不会揭穿勒冽真的谎话，只是轻柔地点头．
　　「原来是李大哥．」勒冽真冒充侍卫，以温和的态度相对，令她忐忑的心情稍稍轻松下来．
　　「云小姐．．．．．．」见她朱唇半启，眼角含春的娇俏欲滴，勒冽真再次心动，悄悄踏前一步．
　　「云小姐是深霄无眠，故出来踱步吗？」
　　「唔！你呢？」梦儿羞怯地拨一拨随意散在肩头的墨发，点点头．勒冽真笑着并不应话，只是从花海间折了一株嫩黄雏菊，举起小心地簪在她薄如蝉翼的发鬓上．
　　过于亲昵的动作令梦儿惶然地退了两步．勒冽真收回手，欣赏的眸光在与她的乌亮发丝相辉映的花瓣上徘徊半晌，才说．
　　「失礼了，我只是见这朵花儿清新娇美与小姐正好相配，所以．．．．．．」
　　语末也隐隐不好意思起来，刚才的举动确是失了礼数．他以王爷之尊向来随性，对礼节小事不以为然，想不到唐突佳人了．
　　看着他脸上的歉意，梦儿忙不迭地摇头．
　　「不．．．．．．我只是一时不知所措而已．」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谬然退避．
　　勒冽真看她一脸清纯，心中更是欢喜．如果只是普通的刁蛮小姐，只怕早已小题大做地惊呼起来了．
　　洒然地摇着扇子，在月光映照下的俊脸如上好的暖玉，星光熠熠的眸子内满是动人心弦的柔和．
　　「今夜明月当空，刚才在下还以为是遇上了下凡的嫦娥，或者化身成人的花仙．」
　　出自如此俊朗无俦的男子口中的刻意称道或许会令不少女子受宠若惊，笑得花枝乱颤，但是向来清纯如水梦儿只是红了脸，羞赧地垂首拉着雪白的袖子．
　　「深更半夜的，我还以为自己会比较像女鬼．」
　　意想不到的响应令勒冽真微微怔忡，接着朗然大笑起来．
　　「哈哈．．．．．．妳．．．．．．好可爱．」
　　倏忽之间旁若无人的大笑，令梦儿无措地咬着唇，却不知勒冽真生性反复难测，大喜大怒早是寻常，只是平常在外人眼前总以浅笑掩饰，这时呈现在梦儿眼前的却都是真性情．

　　看着随他的笑声在空中扬起的发丝，梦儿跺跺脚，嗔道．「你．．．．．．别笑了．．．．．．」
　　勒冽真忍着笑，伸出修洁的指头抚一抚笑弯了的眼角，正想与舞儿多聊几句，随风传来一阵隐约的呼唤声．
　　「冽，你在哪儿？我想到要下哪一着了．．．．．．快出来！」
　　渐渐迫近的声音，令勒冽真挑起了眉头，亦叫梦儿害怕地瑟缩了一下．
　　怎么办？那好象是蓝总管的声音，她虽然只是见过他几次，但是蓝镇明掌管全府上下的奴仆，事务，又是有名的记性超凡，要是被他认出来就糟糕了．
　　心脏怦怦跳动不休，梦儿恐慌地绞着衣袖，朝勒冽真福一福．「抱歉，夜深了．．．．．．我也要回房去休憩，告辞．」
　　说罢，就要匆匆离去，勒冽真忙不迭伸手拉着她的衣袖，言语殷切地说．
　　「云小姐，明天晚上，我在此恭候．」温柔的声调令梦儿的脸颊再度熏红，羞怯地点点头，便急忙离开．
　　凝视着她沿着小路渐渐远去窈窕的背影，勒冽真英挺的五官漾起淡淡的柔和．适时寻至的蓝镇明从后拍一拍他的肩膀．
　　「冽！你在看什么？」见他神色专注地看着漆黑的前方，蓝镇明亦好奇地探长脖子张望．
　　「没有．」
　　霍地合上纸扇，摇摇头的勒冽真转过头去，瞪了他一眼．
　　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真是碍眼！
　　「快回书房吧！我想到要下那一着了．」与他相识多年的蓝镇明宛若不觉，只是着急地催促他回去继续对奕．
　　急着要输棋吗？也不想想自从小时候一起学会了下棋后，有那一次是胜得了他的．好笑地勾起唇角，勒冽真将凌厉的眼神稍稍收敛，倏地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对了！上次父皇尝过府里酿的桂花酿后，赞不绝口，明天叫人再送几酲进宫去．」
　　「哦？」清俊的脸上霎时写满疑惑，蓝镇明不解地看着他．
　　据他所知勒冽真从来不是如此孝顺的人，这几天他明明还在口中念着，要在一个月后看皇上的笑话．
　　而对好友的疑问，薄唇上泛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勒冽真不知道想起什么地笑弯了一双如星的黑眸．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觉父皇的主意也不全是要不得的．」
　　雕饰着古朴花纹的象牙扇骨在掌心叩着，勒冽真神情温柔，在心中喃喃地想着：云素秋，云素秋，本王记着妳了．
　　<莊生夢蝶> 第二章
　　夢兒回到房間，所謂的房間是由兩張木板床和一個破舊的小櫃子組成，當然這樣已比起其他府第中的僕人要十多人擠一個房間的待遇要好多了．
　　將身上不屬於她的雲裳小心地褪下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旁，用冷水抹身後，躺到床上去．
　　裹著厚重的棉被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輾轉反側多時，始終無法入夢，同房的春桃還未回來，看來是在外面玩得樂不思蜀了．
　　眼神由對面空置的床板，放回枕邊，勒冽真先前簪在她頭上的菊花此時正靜靜地倘佯在枕邊．
　　伸出指尖在嬌嫩得有如絲綢的花瓣上輕輕撫動，夢兒不由自主地想起勒冽真剛才所施與的溫柔笑容．
　　顏色嬌艷的朱唇亦隨之勾了起來，勒冽真愛笑，她早就知道，只是當他的笑容在她面前，為她燦放，心中仍然是一陣悸動．
　　雖然只是匆匆地交談了幾句，但已叫夢兒心滿意足，在想像中發生過無數次的情景成為事實，近看之下的勒冽真比幾年前少年英俊的模樣更添幾分成熟的韻味．
　　腦海中偶有飛掠要是被揭穿了會產生的後果，但是，得嘗美夢的心情和興奮勝過了一切，早就被情意充斥的心容不下一點退縮．
　　還有明晚之約．．．．．．明晚．．．．．．明晚，她就可以再親近他了．．．．．．
　　就這樣，她掛著一抹香甜的笑容漸漸墜入夢鄉．
　　在嘈雜聲中醒過來時，天已泛白，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床上起來，同樣一臉蓬鬆的春桃正坐在床邊用濕毛巾抹臉．
　　「早安！」
　　互相招呼一聲，夢兒接過春桃遞過來的毛巾，也梳洗起來．
　　早點是春桃昨晚特意在東街的酒樓帶回來的豆沙包，春桃一手拿起一個包子，大口大口地咬著，塞滿了食物的嘴巴含糊不清地發出聲音．
　　「昨天．．．．．．麻煩．．．．．．妳了．」
　　聽她提起昨天的事，夢兒立刻就想起勒冽真的朗如晨星的五官，溫柔儒雅的神態，如花的雙頰立時泛起兩朵紅暈．
　　「不會．」為了掩飾羞澀的神態，夢兒垂下頭去，大口地將包子嚥下肚去．
　　春桃將豆沙包全吞下去後，忽爾嘆一口氣．
　　「唉．．．．．．王府裡突然多了那麼多人，今天一定多了很多要洗的衣物，又要忙不過來了．」
　　聞言，夢兒忍峻不及地笑了起來，忖：現在才想到壞處嗎？接著又想起什麼地收歛了笑容，提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春桃，小心翼翼地說．
　　「我做好事後，去幫你忙吧！」
　　鑲在春桃圓臉上的一雙小眼立刻光亮起來．
　　「當真？」
　　「唔！」忙不迭地點點頭，夢兒心中的興奮竟比起春桃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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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出照中園，秋風拂過，木葉蕭蕭如雨下，灑落卓立在樹下那名頭束嵌珠金冠，身穿銀絲月白袍的俊挺男子身上．
　　風亦吹動了一株紅柱後的細軟衣襬．在雕飾騰龍飛鳳，足二人環抱的大紅柱後，夢兒睜著一雙明媚大眼，小心翼翼地窺伺不遠處勒冽真的每一個動作．
　　窈窕的身上穿著的是在洗衣時，乘春桃不覺偷偷收起來的鵝黃綢衣和繡彩蝶的畫裙．
　　嬌嫩鮮艷的色澤將肌膚映得份外柔軟，重重絲綢隨風翻飛，勾勒出優美的身段．
　　烏亮如絲的長髮被巧手編成長辮，垂在肩頭，她本來是想挽成雲髻的，終因沒有合適的髮簪而作罷．
　　遲疑良久，卻始終沒有勇氣踏出第一步，還好勒冽真素來不喜太多人出入內府，要不是她的蹤影怕不早就被人發現了．
　　冽王府佔地甚廣，呈長方形，前為接待客人的正廳，稱為外府．
　　穿過精緻的花廳，外府之後是四個景致各別的庭園，左方為勒冽真及親信，侍衛所居的院落組成，稱為內務，右為賓客用的西廂，最後方是僕人集居的小院．
　　所有院落之間皆有游廊連貫，只是王府的範圍之大，由一個院落到另一個院落可能就要用上一炷香的時間．
　　在寂靜的夜色裡，夢兒看著勒冽真漸漸不耐的臉龐，心兒怦怦地跳過不停．
　　素手在髮際，在臉蛋，在身上摸過不停．衣裳穿得整齊嗎？頭髮沒有凌亂掉嗎？看上去看一名官宦千金嗎？
　　每次要踏出去前，這些問題都會在腦海飛快地掠過，結果就令咫尺的距離成為天涯之遙．
　　這樣下去不行的！重重地跺一跺腳，夢兒下定決心正要出去，眼前人影一花，勒冽真挺拔的身形已在眼前．
　　「為什麼躲起來？」
　　瀟灑地以修長的指頭旋動扇身，勤冽真對錯愕地退後一步的嬌美女子燦開朗朗笑容．
　　原來勒冽真早就看到她在柱後飄揚的裙帶，起初是深感有趣，想看看她躲起來到底想做什麼，但隨著時間過去，漸漸不耐起來，終於忍不住走到她面前．
　　「到底為什麼．．．．．．？」
　　柔和而刻意地拉長了的聲調，還有帶著笑意湊近的俊顏，令夢兒不由得紅著臉，看著均勻地鑲在筆挺的鼻樑兩旁，如星的眸子，好半晌才以怯生生的聲音說．
　　「我怕．．．．．．」
　　輕細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令勒冽真認真地豎起了耳朵，當聲音流入耳內時，再緩緩思索．
　　「怕被人看見？」精明的腦袋將夢兒單純的心情，推斷為複雜的心思．
　　勒冽真飛揚的劍眉蹙了起來，心忖：對了！一名千金小姐半夜私會王府侍衛，自然怕被人看見．
　　其實勒冽真心思細密，他有心冒充侍衛，享受一段無關地位身份，充滿神秘的戀情，又怕被其他人碰見，揭穿他的身份，是故早在上午已下令負責內府事務的丫環，侍衛在入夜後不得踏入內府庭園半步．

　　只是他自然不可以將這件事直接說出來，要不是他的身份就會引起懷疑了．
　　隨手以扇身輕輕地撩起垂在耳畔的纓絡，思索了好一會，勒冽真再次勾起唇瓣．
　　「雲小姐，請閉上眼睛．」
　　夢兒毫不遲疑，幾乎是立刻地將眼簾緊緊合上，捲曲的睫扇在柔軟的臉頰上落下美麗的陰影，勒冽真差點兒就忍不住要吻上抖動的睫毛去．
　　捏緊象牙扇身，將冒犯的念頭壓下去，勒冽真將繡著水紋的袍襬掖進腰帶，展臂將她摟好，接著右足用力地一蹬地面，身影拔空而起，再在圍牆上虛踏幾下，借力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