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发生那件事的时候......青诺陡然反应过来。
安晖闭紧唇,眼睛冷漠地望着宁默,毫无刚才见到宁默时冲动的神色。
而宁默早已警觉,他听到宁暗的名字后,就立刻觉醒。
“你一直在暗的附近?”他沉声问。
安晖毫不否认:“是的。”
宁默却没有再发问,他似要刺伤安晖般地紧盯着他。如果是他,为什么暗不说出他的名字?
“暗没有跟你说吗?”安晖又主动开口,像要故意挑衅般。
“等一下!”青诺挡在了两人之间,抓住安晖问,“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谁?”
眼前的这个人,陌生寒冷,不是她所认识的。
“我是谁,暗也没有告诉你吗?”安晖轻轻笑着,说,“你们不认识我,那是自然,我的姓,早就被换了,不属于你们宁家族的成员。”
听到安晖的回答——“你在开玩笑吧?”青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音量。
如果将姓重新换回来,他应该叫宁晖。宁晖,宁默当然知道。
是他的弟弟。与他流着同一血液的亲生弟弟。
又是血,将宁默的胸腔牢牢包围住,汹涌不已。
“你不记得我了吗,哥?”安晖邪恶地又补充了一句,“你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吗?”
宁默没有听到安晖的问题,他只是低声问:“是你伤了暗?”
他只在意这一点。
“我没有伤到他。”安晖低下脸,幽幽地回答。他承认,他伤不了他。
宁默要杀了安晖,因为,他要杀掉伤害宁暗的任何一个人,这是对他承诺过的事情的实践。
然而,血液的力量无法令人忽视。宁默只要看着安晖,就会发现全身的鲜血都在流逝,咆哮般的流动声,仿佛因为被人分散了而失去自主。
他无法对安晖动手。
他无法兑现曾在宁暗面前立下的誓言。
为什么要有同样的血缘的人存在?
安晖不明白宁默为何只是望着自己,却不对自己惩罚。宁默只是握紧拳,然后转身狂奔而去。
安晖站在宁默曾经站过的舞台上唱歌,接近宁默深爱的男孩,全有预谋。
而宁默来地下音乐厅,只是想要守望宁暗当初的痕迹。
但现在他已迷失了他自己。
宁家族的这张门,总会让人感觉很孤独。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知道了。那时只有宁暗的手会向他伸出,让他有逃脱的希望。
只有他从来不抛弃我——
宁默一直狂奔到宁回所在的武场里,找到宁回时,他的衣服早已在途中被抛却,像野生动物般对人露出他的皮和肉。
像野兽般的喘息过后——“为什么你不杀了我?”宁默低声询问自己的父亲。
“你说什么?”宁回未能听清楚宁默的话,他的手中拿着练习用的钢剑,向宁默走近了几步。
从他被宁默刺伤以后,他便任凭宁默的行动自由。因为他知道宁默已经不会再离开自己。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宁默重复了一句。
宁回听清楚了宁默的问题,然后才发现宁默凶恶的目光,正盯在自己手中的剑上。他没有立刻作出反应的动作。
“我不会杀你,宁默,因为——”宁回只是回答着宁默的话。
“因为你只会杀死自己爱慕的人,只有那样做,才会令你快乐吗?”宁默责问他。
杀死自己爱慕的人?“为什么,你知道!?——”宁回大惊。
他不在意被儿子误认为是杀人凶手,但他一直封存着的那段记忆,不想被任何人发觉。他将实情告诉亚幻,只是出于不忍。他对宁年生前所在意的人心生不忍。
但他不希望宁默知道!
“宁默,我也同样爱你。”宁回轻声,以他所能够做到的真诚说,“你是我的孩子,生长了十七年,如我所愿地长大。”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你爱暗的父亲,却能够杀了他?”宁默深吸了一口气,痛苦地问,“为什么你们还要将我们生下来......”
站在儿子面前的宁回虽然没有愧疚,却也只能沉默不语。
即使宁默想要在他面前杀了自己,他也无法阻挡。
“你可以同样杀死我的。”宁默又说了一句。
然后他伸出手,抓住宁回握着的钢剑。因为他故意的动作,剑梢轻轻地划过了他的手指。
“像这样。”
宁回只能听着,看着宁默自我毁灭般的动作。
宁默将刀子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割中自己的手臂上的血管。
这样不会致命。
只会流出大量的血。
像是他降生之时,带出的盛放开来的血液般。
“我把我身上的血,都还给你。”
宁默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自己身上血流成河,说,“然后,你要把他——还给我。”
他只想要回到可以继续陪伴宁暗的地点。
现在他回不去了。
“他,是谁?”宁回瞪大双眼,眼里的血迹越来越浓,浓得掩盖所有一切。
他是......
宁暗出院时,仍没有见到宁默。他将亚幻接回了家里。亚幻在宁暗的陪伴下,尤其安静。
因为宁暗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想碰到她的伤处。
他在山顶画画时,也带着亚幻。
以他的色彩,涂抹亚幻心里最美丽的图画。因为以前有过同样的画面,只是他们的角色相互调换。那时无论亚幻在做些什么,都带着宁暗。直到宁暗长大。
“妈妈,你看,这里的草木,都长高了。”宁暗轻声说。他与亚幻闲聊着。
有时亚幻会有回答。
就像那晚一般,亚幻会有突然的清醒,带着略微疯狂的神色。
当宁暗的画里,出现了一个轮廓时,她的某处神经便苏醒了。
宁暗画下了一片天地,在夕阳之下,深黑颜色勾勒出的房屋与道路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轮廓。那个轮廓并不清晰,只有那双眼眸是耀目的,在黯淡的画中,显得如光辉一般。
而宁暗的手指只是下意识便画出了他。
“那个孩子......”亚幻突然开口。
对亚幻的开口宁暗并不惊奇,他微转过头,轻声问,“妈妈,你在说什么?”
“那个孩子,我见过他。那一阵子,他在照料我。”亚幻歪着头,一边回忆一边小声诉说,“是他,他是那个人的儿子,在他小时候,我就见过。为什么他会将我救回北园,并且用心地照料我?”
“他将你救回北园?”宁暗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去了哪里?妈妈。”
“我去了他的墓前。”亚幻回答,“我想要问他一个问题,却最终没有问出口,也许那个问题被那个孩子听到了。”
在宁默耳边缭绕不去的哭声,就是她的不成形的问句。而亚幻在潜在的意识里,也记住了宁默的脸。
她貌似清醒地说着那些事,神色恍惚,但当她想到某个疼痛的触点,便又变得疯狂起来。
“小暗,你不能让他出现在你的画里。那是你心里的东西,决不能让他出现。”亚幻叫了起来,两手胡乱地抓着空气,坚持着,“你决不能,步你爸爸的后尘。你会死的。你会和他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不会的。”宁暗安静地听着亚幻的叫喊,然后他将画笔放了下来,用手掌端正了亚幻的身躯,轻声地说,“我不会像爸爸一样地离开你。”
亚幻的表现安静下来,轻声反问他,“真的吗。”
“你看,我不再画了。现在我们下山,妈妈。”
听到宁暗的承诺,亚幻便不再哭闹,也不再说话。他们回到山下宁静的屋子里。
这是第几天了?妈妈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宁默也消失不见。
“永远也不离开你。”——那天,他是这么说的。
像是一句誓言。
所以宁暗相信了这句话。
他将亚幻安顿好,知道她在夜里不会再惊醒后,便离开了屋子。
他想要知道那句话是真是假。
在宁家族的门前,看到安晖,他和葵等待在树林里。
“你来了。”安晖对宁暗说。
他仍能若无其事地面对宁暗,是因为他对宁暗有事相求。
就算他不在宁暗眼中。
“宁默在里面,也许需要你进去。”他说。
安晖说完后,便惨然一笑。他的事情已经败露,不存在任何野心了。
宁暗听到他的话,不再望他,直直地走入宁家族。
宁家族的守卫没有阻拦宁暗。
站在宁默的房间外的青诺看到宁暗出现,便立即扑了过来,“我哥他还在流血,也许,快死了。”她的两手抓紧宁暗的衣服,慌张地说。
“血把他的全身都染红了。”即使是从自己口中说出,她也止不住惊恐。
全身都染红了,那是多重的失血状态?
“也许他不想再当宁家族的孩子了。”青诺忧声说,“他惊吓了他的父亲,也惊吓了宁家族的上下。”
不想再当宁家族的孩子,是么?
宁暗的脚步轻轻地踏进宁默所躺的房间。过去如烈日一般夺目的人,此时却全身苍白,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冷的床板上。生命像是被他自己掐熄了,才久久也燃放不起来。为什么不想再当宁家族的孩子?
你已经这么绝望了吗?
宁暗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宁默。
他想着宁默的决心是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他一直的决心,都是保护着宁暗,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于是宁暗知道,宁默已知道了那天的事。安晖出现在宁家族门外,是对宁家族的冲击。但宁家族并不包括宁默。
他不属于宁家族。
然后宁暗伸出手抬起宁默的身体。
“宁暗哥!你要做什么?!”青诺又一次猛扑过来,惊声叫着,“我哥不能动,他现在不能移动的!”
“我带他回去。”宁暗回答。
他轻声而平静地回答,不管顾其他任何人的眼光。
“回去?”青诺说。
“他想要离开这里,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宁暗说。
血已暂时地止住,但宁默的身体仍是血红的。只要身处在这张门内,他就无法获得生息。
青诺明白了过来。
她咬咬唇说,“如果我哥能活过来,我可以帮助你,让他出去。”
她不愿意阻止宁默存活的任何希望。宁默的希望,在宁暗身上。
“好。”宁暗点了点头,然后轻柔地扶起宁默的身躯,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与青诺一同搀扶着他离开房间,走入宁家族的一个隐蔽的地域。
走过宁年的坟墓时,宁暗只是回头深深地看一眼。
他在心里呼唤了一声,爸爸。
宁默仿佛听到宁暗的声音,和他要带领自己离开的动作。于是宁默笑了。
9章 幻灭
宁默的左手将会握不住任何东西,不知到何时才能复原。
宁默醒过来后,就立即发现了这一点。他的手像是废了。
其他人看到的宁默,从他刺伤自己开始,就变得沉默不语,甚至显得阴沉。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青诺也会觉得不解。
宁暗每天都会来看望他。宁家族已经被隔离在医院之外。他自由了。
“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哥?”青诺问。
然而宁默永远没有回应。
她转而朝向宁暗:“宁暗哥,你能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这些天宁暗将绘画本或课堂作业带到医院中来做,就像要在宁默身边生活一般,但他们也很少说话。
“我想,也许只有你才真正了解他。”青诺却这么说。
宁暗望向青诺。z
“因为他已经把心交给你了,其他人,都不可能了解他的。”青诺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自己伤得这样重。可是我知道,这种爱情,我不会要的。他根本不会幸福,也无法带给你幸福。”
青诺的意思,宁暗能够明白,她无法理解他们以宛若自残的方式相处,却一直到现在仍只在彼此尊重,毫无幸福可言。
只是,处在真正的幸福里的人不会向别人诉说。
如果他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他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不能忍受手指僵硬、无力的感觉。每一件东西都需要宁暗替他拿过来,然后他将接受宁暗毫无怨言的扶助他的眼神。
宁默内心的痛苦像面前的湖水一般深。他只有坐在轮椅上才能在四处活动,他站起身便会感觉晕眩,但他执意要学会自己用手抓东西。这是种强烈要求自尊的行为,于是宁暗没有再拒绝过他的任何一个执意。
在医院里度过了休养的一段时期,宁默终于回到那栋花园小楼里。宁暗依然会时常来看望他。
宁默倚靠在躺椅上,坐在透明洁净的落地窗边,静静地看着宁暗。
“暗,六月就快要到了么?”看到宁暗要离开,他突然说。
“嗯。”宁暗转过身面向宁默,他微点了点头。
“你的生日在六月,哪一天?”宁默又问。
宁暗迟疑片刻,然后答:“六月四日。”y
宁暗没有想要过十七岁生日。亚幻已经在呆滞的状态里度过了三个月。发疯的情况已经减少到无,但她像是忘记全世界了,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儿子。
宁暗每一天从宁默的住所回到自己的家中,总会看到亚幻等待在屋前的身影。
不,她不是在等待儿子的归来。她只是无处可去。
但宁暗没有叹息过。他看见妈妈的情况已经一天天好转。
而伤害她的那个人也已向她道过歉。z
那天,将宁默送进医院之后,宁暗便返回到了宁家族。
宁回站立在宁年的墓碑前,他从宁默的血泊中清醒过来时,宁默已经失去了踪影。现在即使那柄剑已经被他远远丢开,但过去他呼风唤雨的局面不会再出现。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儿子,一无所有。
他没有料到宁暗会出现。z
他站在宁年的墓前想要作一些忏悔。可是他不愿让宁暗见到。
这是宁暗第三次面对宁回。
宁暗只是想要来告诉宁回,他已经将宁默带走了。他并不在意宁回的回应。
宁暗走到自己父亲的墓前时,脸上平静的神色依然没有变化。
宁回望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重新放到墓碑上,看着宁年的照片与碑文,沉默了半晌,他才说:“你认为我在苟且偷生吗?”
他又紧接着说:“我抛弃了他,就为了我可以顺利地活下去。”宁回的语气阴沉,脸上的神色却似乎比刚才的绝望还要更深。
但宁暗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再让默回来了。”
他不想要听到宁回说起关于他父亲的事情。
那是宁回单独的执拗,已经带给很多人创伤了。宁年,亚幻,宁默,都还没有痊愈。
宁回的悔悟因为宁暗的话而停止——“你说什么,不会再让宁默回来了?”他一字一顿缓慢地问。
宁暗仍只是看着宁回,他没有说话。
“宁暗,是你?”宁回露出了一种阴影的笑容,说着谁也不懂的话,“宁默说的那个人,是你吧?”
眼前的宁暗仿佛是宁年的一个翻版。宁暗就像宁年那般苍白又脆弱。只不过宁暗有那种冷静的神情,仿佛谁也无法伤到他。
宁暗听懂了宁回话中的意思,他说,“比这更早的时候,我就应该带他走的。”
仔细地打量过宁暗一阵后,宁回脸上阴沉的情绪消失了。
如今他明白,宁默在他面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话中的人,是宁暗。然而这让宁回无法接受的现实,在这里将他刺得更深。
在宁年的墓前,宁回又一次体会到男人对男人的深爱。
“是吗?宁暗,你知道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毫无表情地低声问。
宁暗的脸变得很透明:“我知道。”
宁回意外地抬起眼,随后一声低笑,“这么说,你果然——是喜欢宁默的。”
“你以为那是爱情吗?”宁暗注视了宁回一会儿,然后低声说,“爸爸如果爱你,又怎么会让你承担杀害他的罪名。”
“他不爱我?......”
“爸爸他什么也不需要,所以才会在那时候死去。”
宁暗只是在用自己的心体会当年父亲的感情。因为他惟一与父亲相系的,便只有心脏。
听到宁暗的话,宁回应当松一口气。
宁年与他,像是负有罪名的两个人在宁家族里成长着。他以为宁年爱上自己,一直陷入烦恼中。因为他发现,自己也有些喜欢哥哥。即使娶妻生子,对那个瘦弱的哥哥的疼惜仍没有变化。这种感情一直被压抑着,转换到表面的情绪里,是冰冷如霜。他便是在这种状态下结束了宁年的生命。在与他的决斗中,宁年捂住胸口在他面前倒了下去,以输给他的姿势,彻底地退出他的生命。那时他就应该已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