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不是我,”水婧平静的说。“便是,也已无法回头。”
石心萦黯然,不再说话,提了一盏灯引他们往囚心谷深处走去。
阿恒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深,他觉得真相是只兽,正在前方的黑暗中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他自投罗网,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只能走过去。再过一道桥,再转一个弯,于是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水一泓
在镜子里看了千百遍的同样的眼!在说话中听了千百遍的同样的脸!
他的仇人!他的父亲!
不能仰视的天!不能忘却的恨!以及…不能割断的血脉…自己这一生的目的与终结…他没有死…水一泓…他没有死…
水一泓…真相竟是水一泓…
水一泓…
阿恒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再不能够了。在以为他已死去了以后,在不愿意承认的痛苦了以后,在空虚与寂寞了以后,在丧失了恨的浓烈了以后,阿恒在这一刻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再不能够了,再不能够下得了手去杀死面前这个人。
“水掌门中毒很深,”石心萦始终称呼水一泓做水掌门,不管怎样的境遇,她一直都是爱他、敬仰他的,“近年来水掌门病重,功力不如从前甚多。不然,以他的武功造诣,再毒的药也伤不到。那日水婧在柳林找到他时,他已经休克了很久…后来,用尽办法,也只是治的他醒转,功力终究是回不来,而且…。”
阿恒看着水一泓,看着他膝上的毛毡与身下的轮椅,他感觉心像撕扯样的痛,水一泓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了。
“我有话要和阿恒单独说,”即使病痛也不能减弱他的风采,他的说话,自然便有威严。没有人有异议。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照出两人长长的影。
“阿恒,你希望我说对不起吗?”
“你想说吗?”阿恒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期待太久,痛恨太深,他清楚自己是太过激动了。
“并不。谎话是没有意义的,即使时间倒转,我仍旧会这么做,我不后悔一切所为,所以就不道歉了。”
“你不觉得自己有一点错吗?!”
“错?”黝黑的眸子浸在黑暗中,波澜不惊,“正确或者错误,太偏颇的标准。所谓对错只是持不同观点的人不能相互认同罢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真理。在我的世界里,我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那难道不是自私吗?”
“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其它一切都是空的。”油灯微弱的跳了几跳,终于灭了,阿恒只觉得黑暗中水一泓的气息薄雾一般浸润过来。
暗不见光的透不过气的薄雾
“阿恒,人要忠实于自己的欲望。”
“阿恒,我是不后悔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后悔的!”一片寂静中,阿恒突然说。“那个人对你说,‘水一泓,你是人不是神,你终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要用这双眼看你天水宫代代掌门众叛亲离,不得善终。’白箐虹死了,你后悔的!”来不及思索,水婧方才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泻出来。
死寂
“小婧…喜欢你?”语音冗涩,似突然遇见了什么难决之事。
阿恒本坐着,闻言刷一下站起来。
自然,以水婧的个性,若非心系于他,怎会将这等私密之事说与他知?水婧待他一直迥异他人,任谁都看得出,他又怎会不知?!但不知从何时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在阿恒心里渐渐萌生出来,不敢面对、不能面对,他对自己说,不是这样的。可此刻,水一泓说,小婧喜欢你。璃幕破碎。
“看来…你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的,”水一泓的眸子在黑暗中闪出光,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缓缓的垂下眼睑,“我若后悔,也是因为叫箐虹受了煎熬。但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可以忍受心爱的人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幸福。所以,阿恒,我清清楚楚告诉你,我不后悔,现在或将来,都是[自由自在]。”
光亮沉没,声音湮灭,水一泓是不会后悔的,于是阿恒知道,他得不到他想要的救赎。由头至尾,他也只是光想着自己的痛楚,没想到水一泓的立场,大家都是自私的人[自由自在]。
水一泓说的对,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可以了,人要忠实于自己的欲望。
走出囚心谷,阿恒已是汗透重衫。这一夜长过一年,心里头一团乱麻,越是剪越是一寸寸缠上来,前面后面条条都是绝路。
第九章 风生水起
<又到月末>
银沁微微一笑。他心下觉得,自从左安来了之后,日子就开始过的飞快,如同静止的沙又开始流动,死去的东西活转来。绕过几个弯,他故意放慢脚步,悠悠的走进听声阁,果不其然,左安正在窗那边站着,两只眼睛一闪不闪的盯牢着他。银沁禁不住又笑起来。今天也是,这几天都是。
“你可真是卖力,我怎么就没一次是早过你的?”他笑着说。
左安看住他,一声不吭。他不会告诉银沁,自己有多喜欢看到他每天悠悠然的走进听声阁,然后,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刹,绚烂的笑起来。决不会告诉他,自己为了这一刹日日赶早。
<他这种人,不能叫他太得意了>
银沁见他不答,也不生气,仍是笑盈盈的。忽然一伸手,按住左安的腰侧。左安微怔,随即想起了一事,脸上不由得一红。银沁从不曾见左安脸红,一时心情大好,“我原以为你不会戴的,”看看左安的脸色又道,“你该不是以为穿了一身黑衣,旁人就看不出你腰带上的墨佩了吧?”说着,右手指尖缓缓划过佩面,继续向后,揽住了左安,“我很开心。”
左安为人向来朴素,身上从不佩饰,这次会将墨佩带在身上,自是为了此乃银沁所赠物品之故。此刻他被银沁环住,半是欢喜、半是着恼,又知此间是听声阁大殿,一忽儿水婧、阿恒都要来的,两人如此亲密,甚是不妥。但这会儿要他狠下心来把银沁推开,却也不能。急切间,左安忽然一笑。
左安外貌本不很出众,虽然没甚不足,但也没甚特别出彩,这一笑间,整个人却焕出一轮光,映得肌肤也通透了,一双眸子便似浸在水里般,润润的晕满笑意,说不出的光彩夺目。银沁一时看的呆了,心里头只剩下四个字:一笑倾城,这一恍惚,左安轻轻一挣,便滑脱了开去。
银沁尚自愣愣的,见左安离的远了便跟前一步,一只手抚上他的颊侧。左安待要再闪,却见那双平日里耀满星辰的眸子上飘了薄薄一层雾,略微迟疑,耳里已传来银沁喃喃的低吟,
“左安…左安……左安………左安…………”
一声一声,说不出的低缓柔腻,缠缠绕绕攀住左安的身体,于是左安便不能动了。他只觉得银沁柔软的唇印上了自己的唇,银沁温暖的舌探进自己的齿间,于是,便什么也忘却了。这一刻,一切伪装褪去,两颗心赤裸裸的相面,他们知道,再没退路了,但也不想要了。
许久,银沁方依依的离开左安的唇。这时,两人才发觉水婧已经到了。她独自背门而立,黑色的瞳仁望不到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处理完宫中的大小事务,日头已上了三杆。银沁见水婧异常的沉默,只道是由于撞见他二人亲近之故,便耸耸身准备向她解说清楚,不及开口,大门被“哐”的一声撞开。三人回首望去,只见石心萦浑身是血的站在门口,怀里抱着水一泓的尸体。
银沁、左安本不知情,自是大惊;水婧也料不到半日间风云翻覆,心里头大恸,双手紧握,指甲直刺进肉里:
怎么会?!我昨夜带阿恒去见他,他今日便死了!
再下一刻,她就听见石心萦的声音,“水掌门是被水恒杀的!水恒就是海护法林恒!是他闯进囚心谷杀了水掌门!”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切齿之恨!
石心萦受伤极重,这时却不肯稍顾,也不放下手中的尸体,直直的站在那儿将事情始末细述了一遍。
先头的事水婧都是知道的,但听石心萦一路道来,只觉字字如锥,步步是错,心下的伤痛悔恨无以复加。
<我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带阿恒去见水一泓!!!>
<真相是一只兽>
<难道我不知道吗?!>
<十五年前天水宫是为了什么才会支离破碎?!>
<当年水一泓为了表明心迹,逼死这许多人,今日我竟去重蹈覆辙?!没有人需要知道真相的!我竟这么蠢!>
石心萦说,“水恒走后,水掌门就郁郁的,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出神。待到天明,小婧说要来听声阁,便留了我和掌门二人在囚心谷。我每日午前练功,今日也不例外。练功最怕人搅扰,但囚心谷向来没有旁人出入,所以我选的地方就在屋前的一片空地,也是怕水掌门万一有事叫我,离的远了听不真切。过了半个多时辰,我突然发现地上多了一道影子,抬头一看,一个蒙面人悄无声息的站在我面前。这人武功是极高的,我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他见我发觉,也不言声,一掌劈空,迎面打来。我正逆运气血,急切间避无可避,这一掌便印在紫宫穴上。他一击得手,也不稍留,几个起跃直奔里屋。水掌门他武功全失,不能走动,这人武功又如此高强,他决计抵敌不住。我奋力挣扎着起来,未及进屋门,便听得里面一声闷响。我心知不妙,推进去看,只见东首的窗户大开,那人已是踪影不见,水掌门却倒在椅中,面如金纸,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丝,眼见是不成了。我问他可知道来人是谁?他只是苦笑,却不说话。他…一直到死,都没有说一个字。”说到这儿,石心萦忍不住落下泪来,但随即便抬手拭去,续道,“水掌门便不愿说,我却知道他是谁。那人的武功身法质朴无华,看不出师承门派,但他的那道身形!他的那双眼睛!我是决计不会认错!那人就是水恒!”
如此言之凿凿
“这事不管是谁做的,都逃不掉,水一泓总是天水宫的掌门,他的血不会白流,你尽可放心。你…先放下他,你的伤…还是医一医的好,”银沁两眼望地,面无表情的说。石心萦是他大敌,石心萦是他母亲;化不开的仇恨,斩不断的血脉。银沁从来都觉得自己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缠结不清的人,他从来都觉得自己与石心萦的情分在十五年前就已断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想,即使自己看到石心萦在面前重伤垂死,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是他错了,这一刻,他是惶恐的,石心萦或者真要死去,他受不了。
石心萦惊诧的抬头,恨自己入骨的儿子。当然,为了水一泓她是什么都愿意抛却的,但银沁是她的独子…这一刻,她是感动的。
就在她放开水一泓的那刹,一个人走进听声阁,那人乍从光亮处进到屋里,禁不住微微眯起眼。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呼息,进来的人,是阿恒。
阿恒整个人恍恍的样子,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虽然看到听声阁里的情形,但一时间还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恒!”石心萦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满是恨意。
“阿恒!”银沁动荡的无法压抑的声音,满是怀疑。
阿恒略微疑惑的看向两人,然后,他看到水一泓的尸体。
水一泓的
尸体!
<这是假的!>阿恒想,<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然而所有人的眼睛告诉他,这是真的!于是,打击如雷霆样落下来,他感觉眩晕。无可着力,无可凭依,整个人掉落下去,穿透时间与空间,就好像今天早上他走出石林,走过柳海,走到走投无路时的那种感觉,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所为何事,没有路可进,也没有路可退。
“石心萦说,是你杀了他!”银沁的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创痛。
“阿恒,你看着我,你告诉我。”
“阿恒,你答应过我一年内不动天水宫。”
“阿恒,你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银沁不相信他!
打击接踵而来,一波接一波,这一日一夜好似没有尽头的噩梦。
阿恒将他们一个一个看过去,每双眼睛里都是怀疑。
原来如此。
心痛到极处,他忽然璀然而笑,不动声色的看了银沁一眼,平淡而深刻,漫长而短暂。“我素来行事卑鄙,哪里给的出什么理由?江湖事江湖了,又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今日之事,是非对错,但凭你我手中之剑。”
话音一落,不待银沁反应,阿恒已是拔剑在手,飞身攻了过去。这一腔的郁闷与悲愤,此刻,我让你知道。
银沁被他的目光刺得心中一凛,但见他急攻过来,也只得拔出自己的剑。
银沁、阿恒并称天水双璧,在武功造诣上,本就是伯仲之间。二人此际放开身手,全力施为,一个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另一个似洛神翩翩、惊鸿游龙,一时竟是难分高下。在场诸人看在眼里,只觉两人剑光如电,身形如玉,都是不禁心驰。
<当日我被他制住,只以为是他使诈的缘故,却原来他武功这样好法。>左安看着银沁,忍不住欢喜。一旁的水婧却是两眼不离阿恒,心道,<他是水一泓的儿子,确然无疑,只有他的儿子,才会有这等瑰丽而又超然的剑。>
这一边阿恒久战不下,心中傲气更盛,突然手腕一抖,挽起三朵剑花,向银沁的上中下三路分刺。银沁见状,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也是一抖手,三朵剑花迎将上去。左安见他使出两败俱伤的打法,不由的心头一紧,手上暗暗蓄劲,好在要紧关头出手救人。
阿恒也料不到银沁竟然出此险招,但他既然占了先机,再不容人反超,电光火石间剑尖已点至银沁前胸。眼见无法闪避,银沁却突然身形微错,动如灵蛇的滑过剑尖,同时手中剑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直飞阿恒右肩,这一招诡异狠毒,正是银沁的三大绝技之一“夜星天坠”。
这招“夜星天坠”一出,阿恒立时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他天性高傲,宁为玉碎,此际一咬牙,也不避让,手中剑仍是往前送,只盼能伤到银沁些许,也解心中郁结之气[自由自在]。
银沁却不似阿恒般冲动,他意在决胜,不在伤人,劲力拿捏甚是巧妙,剑至阿恒右肩即止,随即整个人向旁急闪,避开袭来的剑锋。
胜负已分。
第十章 笑断红尘
胜负已分,银沁松一口气。未及兴奋,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突然从身体的中央爆开来,瞬时间寸肠寸断、寸骨寸裂,连呼痛也不能够。紧接着,银沁感觉胸口一凉,原来他剧痛之下不辨方位,竟迎着阿恒的剑路倒去,阿恒收势不及,那一剑终于是刺中了。
其实,阿恒的武功早已到了收发自如的境界,断不致误伤了对手。但今日他一来心情激荡;二来输的不甘,倾力一击以求解忿;加上万万料不到银沁竟会突然向剑上撞来,于是终于撤剑不及,重伤了银沁。
这一剑得手,阿恒顿时怔住。就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满腔的郁怒顷刻间熄灭。哪里还有什么胜负骄傲,冷汗涔涔而下,脑中只剩下一片混乱。他看见一个人从身边飞快的掠过,冲上去抱住银沁摇摇欲坠的身体,惨白着脸,眼睛里全是恐慌,那是左安吗?不可能,冷静若斯的左安,怎么会慌张的失了分寸?
阿恒此际已经无法肯定任何事,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
银沁也罢,左安也罢,他们再不会原谅我!
银沁只觉胸口的痛一刻比一刻加剧,似一团火在烧,又似千万根针在扎,相形之下,伤口的痛楚倒不觉得了。天昏地暗之中,只听见一个人不断的叫着自己的名字,如此熟悉的声音,左安,是我的左安。银沁心头一酸,只觉得造化弄人,在这一刻,他宁肯活活痛死,或者受任何的苦难,只要左安不在现场。因为,他不能让左安知道,他所受的痛,是因为身上的毒,发作了。
异种冰莲这种毒最是缠绵,毒沁经脉,纠缠气血。银沁却是放肆不羁,在月末毒性最烈之时,屡次动武动情,激荡真气、引动感情,犯了克毒的大忌。再加上他自中毒伊始,便向左安要了压制的药物,虽然延缓了毒性的发作,却也凝积了毒素,凡此种种,这次毒发便来的猛烈异常。
左安伸手连点银沁胸前几处穴道,减缓血流,随即手掌一翻,去搭银沁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