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丘乱了,彻底的乱了。
五
任丘躺在早已不见了往日鲜艳色彩的旧沙发上,任脚上半穿着的光亮皮鞋做自由落地运动,半睁着的发困的眼睛,乏力的望着视线所及之处----那几面已经变灰了的原本是光洁的白色墙壁。
记得刚租下这套房子的时候,任丘的心里特别满足。虽说这房子旧了点儿,加上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单身住在这里,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可对任丘来说却是意义重大。在他看来能搬出来住、有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是件很棒的事情。这可比在孤儿院强多了,他再也不用为可能哪天被别人发现自己心中的秘密而担心,也不用再为了进公共澡堂洗澡而挣扎上老半天。为了这个新的居所,为了自己以后的新生活,那时,任丘毫不吝惜的将自己攒了大半年的打工费买了中档以上的墙漆把房子内所有的墙壁整个刷了一遍。他向往着美好的新生活,他希望一切能从这房子开始。
记得那时候房子里亮亮的,感觉出奇的明朗。每天回到家,只要对着四面亮白的墙壁,任丘就觉得特别的幸福。他总是习惯性的靠墙坐在空空而也的小客厅的地板上,呆呆的望着那些墙,然后想象着自己的未来,想象着心中的男欲天堂而不知不觉的傻笑。
渐渐的,任丘在这屋子里住的时间长了,他不再对着这些墙壁傻笑了。他认为这是自己的生活变的繁忙起来的缘故,尤其是在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他静静的坐在客厅里望着那些墙的日子几乎就没有了。只在很偶尔的时候,他会幻想将来的某一天能发一笔大财,然后买栋气派的豪宅,在那里继续他的想象。他没考虑过现在住的小屋会怎样,也从来没有料到过那远不可及的幻想竟会有唾手可得的一天。
环顾四周,客厅的角落里积了一些灰尘;玻璃窗不比以前那般透明了;茶几上放着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报纸;头顶的小吊灯光线也不足了,到了该换灯泡的时候;摆设,是外面卖的二手货都比家里的新,怎么看都是家徒四壁的样子。
任丘呆呆的笑了,他觉得自己还真是没有良心!这里可是他的安身之处,给他挡风遮雨的避难港啊!他每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可是这屋子被自己遗忘多久了呢?瞧这地方乱的、灰的,就算没有亲朋好友上门,没有心仪的对象来访,自己也总该对得起当初自己那满足的心情而好好照顾这屋子吧!也该对得起这个自高二时起就陪伴着自己度过了好些个春秋的小窝吧!什么豪宅?自己一个人的话,会害怕吧!而且自己哪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打扫呢?还是这里好,地方虽小却住着窝心。
这么想着,任丘突然精神了起来。他一个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在底下掏出被压扁的拖鞋穿上后跑进厨房找出了半年以上没带过的褪了色的围裙,然后又满屋子翻箱捣柜了一番后,手里多了把鸡毛弹子,“好!今天除灰,明天重新刷漆!”
“经理,早。”
“早。”
…… ……
打从走进业务部的那一刻起,任丘就知道大家都在看他,用的是那种好奇的目光。尤其是那帮“评书”(曲艺的一种,说唱结合,说时表情丰富,尤其讲究。)接班人,表现更为露骨。平日里就看惯了他们说张三、道李四的眉飞色舞,如今只要瞧见他们嘴巴一动,眼睛一斜,面部表情微微一变,任丘就知道他们又在说着些什么了,更何况还老是当着他的面挤眉弄眼?自己定是榜上有名了。可奇怪的是他们怎么时不时的对着自己笑呢?
任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而好几次进洗手间查看自己的衣着是否得体,脸上、头发上是否有脏东西,可事实证明他穿戴的很整齐,也没有任何的脏东西在身上,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他又思索着莫非是方维将自己的身份在公司内暴光了?可是当他见到对方的时候,那张万年不变的寒冰脸外加与平常无异的举止,又让任丘认定是自己多想了。更何况自早上见了一面后,方维就提着公文包去客户那里了,与其他的同事的接触少的可怜。那么究竟是什么好事让自己有幸赢得了“本日最受注目奖”呢?
任丘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瞧着桌上电子时钟的指针慢慢的往下班时间的角度靠拢,他却再也忍受不了那些透过玻璃窗清楚分明的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终于放下面子拨了内线电话将秘书小雯叫了进来,他得问个明白。谁会乐意第二天上班时还要继续被这些有如观赏珍惜动物般的视线扰乱心绪呢?
“经理,你找我?”
干咳一声,任丘坐正身体摊手伸向对面的客用椅,“恩,过来坐,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好啊,……但不知道经理想问什么?”小雯有些迟疑的坐了下来。想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秘书兼接线生,能有什么事值得顶头上司如此神色严肃的来问她呢?
“这个……恩哼!今天咱们部门有什么事吗?”
“哦,这个啊。”小雯松了口气,原来是查勤啊!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疏忽了要挨训了呢。“这个月的劳保用品上面已经发下来了,坏掉了三部电话也已经让维修部的人换好了,还有万通公司打电话来说……”
“等等,等等,我要问的不是这些。”任丘忙制止她继续将这些杂事汇报下去,谁要听这些!
“那经理想知道什么?”对方愣了一下,疑惑的问道。
“恩……”犹豫再三,任丘决定给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提个醒,要是她仍旧不明所以的扯到其他地方去,那多麻烦。“坦白讲,我发觉……今天部内的同事们老是在注意我,可我自认没哪里不对啊,小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噗!”对方一听,立刻笑了出来,“经理原来是为了这事啊!这我倒是知道一点。”
“那快说说,他们到底是怎么了?”小雯果然是知情人,任丘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呵呵,其实啊~经理没什么地方不对,不过是今天看上去特别的精神,让大家都有些奇怪罢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神采奕奕,然后突然发现经理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而且猜测着经理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上门。”
“啊?是这么回事?”任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么简单?偏离自己复杂的想象也太远了吧!
“对啊,就是这样!经理一定是有什么好事吧,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呢,说出来大家分享一下嘛!”
“没有啊,哪有什么喜事。”任丘摸摸自己那张永不出众的国际脸,暗想着别人怎么会觉得自己神采奕奕的呢?明明与以往都是一样来着。但不可否认,当他听闻别人称赞自己有魅力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错!不是很高兴,而是非常、特别之高兴!这可是进公司以来从未有过的最高评价!
“没有?!呵呵,是不愿说出来吧?”小雯说着,站了起来,“反正不管怎么说,上司高兴的话我们下面做事的也会好过一点,好了,报告完毕,我就先出去工作了。”
“哦,好。”
小雯离开后,任丘赶紧又进了一趟洗手间。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一番后,看着里面的自己皱起了眉头,“魅力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出来?喜事……烦心的事倒是有一堆。想起方维对自己说过的话,心情不禁郁闷了些。“早上照了个面后就没见到他了,还是个忙人啊!他下一步想干嘛?不会就只当个说客这么简单吧?冷冻脸……”算了,下班后还要去买墙漆,不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了。烦人!
任丘一只胳膊底下夹着公事包,另一只夹着超市派发的宣传单,双手各提着三罐墙漆,咬紧牙关,仅凭着一股男子汉的狠劲,眼露凶光、脚步沉重的爬着楼梯。那鬼见刹的模样足把迎面路过的左邻右舍给吓了一跳。
好沉啊!手里的铁罐头就跟装了几吨混凝土在里面似的,任丘觉得自己的胳膊就快跟身体说byebye了。抬眼望了一下楼梯,还剩而层!快挂了……
好不容易捱到目的地,任丘刚呼出一口气,却瞧见珠穆朗玛峰一支花正斜靠在自家的门前,神色悠悠的看着自己。
他来做什么?任丘白了一眼方维,重新振作起精神,提着墙漆慢慢向对方走去。
“你倒是不吃惊啊!不觉得我会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珠穆朗玛一支花靠了上来,瞥了一眼任丘手提的重物,然后转开身让出了路等任丘开门。他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切!白痴!调查报告做的那么详细,家庭地址又算什么?任丘没好气的想着。
打开门,房间的主人还没进去,方维倒是先走了进去。他立定在房间的正中央,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作出总结性评论,“家具太旧,摆设太少,室内脏、乱、差。这屋子真破。”
“喂,你不征得主人的同意擅入民宅我还没跟你计较,居然还在这里嫌东嫌西的,你以为这是你家吗?看不顺眼的话,你大可走人啊!没人拦你。我就喜欢这破屋子,怎么样?”任丘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他想好了,要是这家伙再多一句废话,就把他轰出去。
方维对他看了看,走到沙发那里拍了拍坐垫然后微皱着眉头坐了下去。“平常看不出来原来你的嘴巴还挺不饶人的。我跟你说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任丘脱下外套,白了一眼方维。
“你以为昨天的话我都白讲了吗?当然是让你离开这破房子,过新的生活。难道你不想吗?
“抱歉,我并不打算认祖归宗。如果你只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话,那么你可以走了。”任丘说完便走进厨房换上了围裙,他一点儿也不想跟方维多废话些什么,只一门心思想着待会儿该从哪里开始刷漆。
“回答的很直接,你考虑清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怎么看这件事都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方维目扫着四周,语气不轻不重的说道。忽然他瞧见沙发的夹缝里塞着一只不用细看也知道是男人穿过的脏袜子,原本微皱的眉头立刻皱的更紧了,他干咳一声连忙站了起来。还不望拍了拍身上那套高档西服。这一切全落入了从厨房走出来的任丘眼里,顿时他的怒火就窜上了三丈高。
高姿态啊!!
“我这破地方实在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走吧。”任丘冷冷的说道。他的内心努力的压抑着怒火,不断的告戒自己说: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不该随便动粗的。忍忍忍!
“你要作饭?”方维没有接他的话,望着任丘的围裙自然的说道。
任丘一听,拳头握的更紧了。难道这家伙看不出来本人十分不欢迎他吗?都开逐客令了,他怎么还能那么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还该死的问我是不是要作饭!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高深修养呢,还是该检讨自己的态度太过温和?
“这不关你的事,你走吧!”
“语气那么冲干嘛?请问我有哪里得罪你了吗?”方维问的无辜,一点也不知道他刚才那嫌弃的眼神激起了任丘的无限愤怒。
“你只要站在这里就已经得罪我了,你想让我说几次?你,现在,马上,给我走出我的房子!”任丘咬牙切齿的瞪着方维低喉道,他越看方维就越来气,尤其是他那身高档西装,简直就是扎眼!
“目的没达到之前我是不会走的。”方维看着像要把自己给一口吞下去的任丘,脸色一点都没变的继续说道。他也不管任丘射在自己身上的死光,像个没事人一样突然当着任丘的面把外套脱了下来,接着是领带,然后是衬衫,再来是擦得噌亮的皮鞋。
“你、你要干嘛?”任丘的两眼睁得有如铜铃大,看着旁若无人继续脱衣服的方维,他就快石化了。他完全不能理解方维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这家伙当着自己的面宽衣解带做什么?莫非要使美男计?可是,为什么?而且自己对他一点都不来电啊!他搞什么鬼?天!!他连西裤都脱了!哦,不!他的内裤是黑色的诱惑色!!他想干嘛??
“我问你话呢,你脱衣服做什么?”任丘大声喝住还在动作着的方维,额头已经在冒汗了。他心想着这莫名其妙的家伙该不会连内裤都要脱吧!
任丘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不稳起来,血脉里流荡的液体也开始翻腾了,全身的肌肉也都紧绷了起来。
只着背心跟内裤的方维停下动作静静的看着任丘,他的不动声色让任丘的心跳的更快了,血液也更沸腾了。他这是什么意思?等着自己扑上去将他xxxxxxx吗?他连自己的性倾向都调查清楚了??真的打算献身了??
虽说在男欲天堂里任丘将办事的场面想象了何止千万遍,可实际情况却是他一次都还没有过,他还是个正宗的童子鸡!难道今天要实践了?任丘觉得口干舌燥,手下意识的握成了拳头。这时还说什么来电不来电?他都快被电死了!
正当任丘紧张万分、气息不稳、胡思乱想限制级的时候,脱的只剩两件的方维一派轻松的开口了。“还有围裙吗?不然你不穿的旧衣服也行,给我一件。”
“啊?”任丘脑袋短路了,什么围裙、旧衣服?
方维看了眼一脸呆样的任丘,走到放着墙漆的地方,用脚踢了踢罐头,“不是打算刷墙吗?一个人会很累吧,我来帮你。”
“啊?!”这回任丘的脑袋恢复正常了,不过心脏跳漏了一拍,下巴也差点掉了下来。搞什么啊!要帮忙不早说!害自己脸红心跳了半天的现场脱衣表演竟是为了不把它们弄脏!
“你怎么知道的?”右手按住左胸,任丘没好气的问道。
“看就知道了。”
“你厉害!”
…… ……
方维走了,墙也刷完了,任丘吃着泡面看着跟旧家具铺似的杂乱房间心里乱乱的。
为了避免靠墙的家具被墙漆弄到,要挪开一段距离。任丘从来都不知道那个冷面的方维会主动提出帮他,而且所有的家具都是他一个人在搬,甚至连任丘那张堆满衣服的乱七八糟的单人床他也没让房间的主人自己动过手。回想事情的经过,任丘发现方维这人还挺矛盾,明明有些洁癖却又主动请“脏”,后来搞的身上又是灰又是漆的。他居然也没说什么,只在任丘小得不能再小的卫生间里简单冲了一下就算完事走人了。任丘忘不了他临走前看自己的那一眼,有些古怪的东西在里面;也忘不了那些让自己烦心的话,“你的生活还是你自己的,只要你愿意一切可以照旧。这地方虽小,但只要你住着高兴我也不反对。现在不过是多了个念子心切的父亲,至于他的事业也要看你愿不愿意接手才行,没人会勉强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想想你们平日里相处的点滴,你会发现其实他一直都很在意你。今天早点睡吧,明天我还会再来。”
的确,每次见到方启红,他都会对着自己微笑,那笑容很温柔也很和蔼。虽然旁人总说老板有多严厉有多不讲情面,可在任丘看来对方是个挺不错的长辈。记得刚进公司时自己老是出错,但只要被方启红看到了,他总会微笑着对自己说,“年轻人慢慢来,别慌,总会习惯的。”两人除了老板和雇员的关系外,平日里一点接触也没有,谁会想到那位顶头上司竟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呢?任丘不禁感叹命运的奇妙与无常。
第二天下班,任丘果然在门口又见到了方维,对方向自己很自然的打招呼,手里还提着一个装了食物的袋子。这让任丘感觉怪怪的,万年寒想干什么?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吗?
“考虑的怎么样了?”方维搬完最后一件家具,看着站在一旁喝着牛奶的任丘问。
今天他同样没让任丘动手搬任何一件家具,用他的话来说,“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你在旁边反而碍手碍脚。”
“我觉得没什么真实感。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听我的吧,尝试另一种生活也未必是坏事,你还是你。”
“……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老板看我好象没什么特别的,他的涵养功夫总是这么深吗?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的父亲。”
“但凡商人总是言行不露于色的,你得体谅。况且你是他的继承人,现在暴露你的身份的话会有很多人对你不利。别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价有多高!”方维走近任丘,在与他只相隔一拳的距离停下后又说,“而且正因为你们没什么特别的接触,所以养父才能清楚的看出你的确是个值得委以重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