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望城 下————十方

作者:十方  录入:07-19


      我左看右看,“宋青!”挥手招过一级女翻译官,“你来读于我听。”

      她倒头过来,斗鸡着眼角,面色挣扎,半个句读半个句读移下去。


      “舅……舅……舅子……呃……嗯……吉祥如意……万……万……万岁平安。”


      我叹息,头痛愈烈地翻个白眼,闭目摆手:“跳过去跳过去!!!”

      十方儿捂住嘴,偏开头笑一阵。

      宋青千辛万苦喘口结巴气,眉目凄苦,几乎没有将眼乌珠贴到那天书上去。


      “宋……宋……宋女官……底……相……相……相……好已……已……归,归还!归还!”惊蛰的天气,她湿湿擦一把汗,“呼呼!收……收……到否……之乎?”


      宋青停下来,三人面面相觑,就个中含义来来往往琢磨了好一阵。
      滤去破烂词句,滤去疙瘩与痛苦喘息。

      “宋女官底相好已归还,收到否之乎?”

      我恍然大悟,瞄一眼十方儿,这孩子有双大大的眼睛,一面孔傻老冒样儿的小聪明小机灵,于是笑。

      那厢里,宋青却愚笨的紧,扭着五官还在想,突然间,她也茅塞顿开,啊得惊叫,堪堪叫到一半又梗住,喉咙霍霍响,脸红如便密。

      大眼睛玉面少年搔着脑袋,嘿嘿道:“嘿嘿,收到了收到了!”

      宋青将牙咬得吱吱响,恨恨一跺足,“不会写就不要写,番猪!”

      我勉强忍住笑,“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还不接着快读!”

      女翻译官余怒未消,流利骂了几句别的,才总算定下满腔凶神恶气。

      书信还在继续,接着的内容都是鸟文,想那燕孩孩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不再拽那一眯眯汉语斤两。

      宋青道:“贵……贵兄弟和睦……着实令人……羡慕,我……我本也有……呃……”她眯目算了阵,再接再厉,“有十二位堂兄长……七……七位堂弟,只奈何……奈何……相处不甚……愉快奔放。”


      我皱眉,你们姓燕一家门彼此间不愉快奔放,又管我什么事!兀自好不耐烦。

      十方儿察言观色,马上凑过来报告,“大少爷,我在摩罗时多有听闻,据讲那燕王继位之前,叔伯兄弟间着实血雨腥风,十二个堂兄长里死了七个,一个出走,剩下的都被削去爵位,软禁成傀儡,七个堂弟则更惨,死了六个,剩下根独苗流放到甘布图湖。”


      宋青呆一呆,忍不住抽气,忍不住唏嘘。

      我冷笑,皇族都是如此,有什么稀奇,从古到今的炎凉之态,富贵更胜于贫贱,从古到今的妒忌之心,骨肉犹狠于外人,你若不冷肠,御以平气,今朝被湮没的,可能就是自己。


      “所以……”宋青接道:“从不晓得世上还有纯良如令弟!”她忽然愣住,百思不得其解,如入迷途。

      纯良……如……令弟?

      她看看十方儿,十方儿看看她,为着某个望不到底的秘密。

      燕孩孩痴心地爱着为奇,本没什么稀奇。

      他为他愁,为他喜,为他离去的背影而忧郁。

      恋爱,早已将这个姓名不祥、高傲狂放的国王变成寻常男子,也会坠入迷津,也会相思成疾。

      是的,燕孩孩痴心地爱着为奇,从来都不是秘密。

      秘密应该是指————

      他为什么会爱为奇。

      我沉吟,纵深回忆。

      小弟对人淳厚讲义气,我这做大哥的当然知道,不过,他对那燕王可是呼喝打骂丝毫无有好脸色。

      在为奇的心里,男人除了女人,实在不该有其它秘密,于是他对自己竟成了其它男人心中的秘密,受辱到简直不能忍受。

      我看着宋青,女翻译官道:“为副将在边城之时,从未好声气同那燕王讲过一句话。”

      我一听,愈发疑惑。

      二月吃河豚,三月食凉糕,四月里来樱桃芦笋拌芍药,那么那么,究竟在何时何地,燕孩孩得为奇纯良以待?

      疑惑忽而使得思绪紊乱,左眼变太阳,右眼变月亮,记忆中好多东西四散流溢,不过江东的江南,钢铁与青铜搏击的铿锵,都随着密密麻麻的往事,缠绵在一首诡异的歌里。


      …… ……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那样熟悉。
      我一时记不起。
      哦……
      在梦里。


      …… ……

      十方儿呆若木鸡,他疑惑道:“大少爷,这什么小曲儿?好淫荡的词。”

      我叹口气,最近为奇总将这歌挂在嘴边,遇上个把姑娘就唱几句,说是米三米七教的,忒是可笑。

      “读下去。”我吩咐宋青。

      女翻译官咳了两声,“舅子!”她又咳,“咳咳!舅子!”她说,“我要对你裸露……裸露……”

      “裸……裸露?”十方儿干笑,颇为不信地凑过头去。

      我深吸一口气,厉声喝:“裸露什么!!!!”

      宋青吓得一跳,忙不迭道:“这字写得不清楚,我……我再看看。”

      左近十方儿仔细看一阵,突然奇道:“宋青,你搞错了,此处系公众语偏义转折,不应当裸露,应为袒露、坦白讲。”他搔搔头,“全句是,‘舅子!我想向你老人家袒露心事。’”


      宋青目瞪口呆,刹那间,女翻译官气势如个干瘪的尿泡,扑得被戳爆。

      我冷冷看她,她满面羞愧。

      十方儿亡羊补牢:“当然当然,宋青解释得也对,我在摩罗才几月辰光,只学了皮毛,班门弄大斧!班门弄大斧!”他鼻头一点一点,扑面阵阵小聪明小机灵,直将个班门郁闷的呀……


      我长吸气长吐气,抬头望了望西尽处的月色,“宋青,你且先一边儿休息去!”转身道:“十方儿,你过来读!”

      “爱!”十方儿领命,宋青恨恨将信甩给了他,少年讨好冲她一笑,“咳咳!”他道了句献丑,大声朗读,口齿伶俐:“舅子!我想向你老人家袒露心事。”

      “五年前,你领兵北狄,一时间所向披靡,那时,令弟随军。我知你实力,将来定是劲敌,一旦灭尽胡族,想必不日便会取道摩罗,于是我暂缓下族内勾斗,领了十数心腹,潜入你阵营,当然,并非想冒险刺杀你,我的目标,从来都是令弟!”

      35

      “啊呀呀!大少爷!二少爷危险!!!!”十方儿堪堪停下口,惊险在至惊险处煞住。

      我挑眉,眼见宋青瞪出双目,捂牢心口,一副坊间酒肆听说书到断档时的嘴脸,不禁有气,这一对小男女,直以为是演义故事骗财勾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不成!


      “十方儿!”我怒,“少说废话,快读!!!!”

      他一激灵,咽下口水,乖乖听命,“我扮成下级兵士,潜入贵军中半月,发现果如传言,舅子你待令弟如珠如玉,于是我便愈发觉得只要能杀了令弟,天朝军必溃无疑。”


      “我将三日后动手的密令教与虎罗拿。”十方儿忽得转脸解释,如同一人分饰两角的小生,忙得不可开交不亦乐乎,“大少爷,”他说,“摩罗贵族都善养鹦鹉,其中尤以‘虎罗拿’为最上品种,多被用来传递书信。”


      我点头,宋青也点头,记忆中,的确有那么一种聒噪的鸟。

      “虎罗拿方才振翅,却还未来得及高飞,令弟不知何处弯弓搭箭,一箭将我万金难得训练数载的鹦鹉给射了下来……”

      宋青霍霍喘,气若抽丝,面赤红,我捂住太阳穴,只觉眼眶处鼓胀,疼痛莫名。

      十方儿道:“我眼睁睁见他将虎罗拿拔毛去皮,眼睁睁见他升起堆明火,兴高采烈将摩罗神鸟烤成坨焦黑湿稠的烂肉……”

      “当时,我离令弟只有七尺,他人单影只,且未有带随从,上天入地只顾馋津津盯牢了翅膀,我想,我若动手的话,一击必中。”

      十方儿开始颤抖,一脸的小聪明小机灵全部萎缩至眉间,“舅子,有……有时候我做梦,”他说,“在那一刻里真的杀了为奇,如果确实如此……”

      “什么?”我见少年又停下来,忙不迭问。

      十方儿找了一圈,报告道:“大少爷,断章,换行了!”

      我气极,宋青喜欢结巴,十方儿喜欢大喘气,明明就那么几张纸,还真有本事读到天明!!!!

      “令弟……”十方儿等过了鸡叫,才续道:“吃翅膀的样子,仿佛多日未有食用荤腥,姿态异常焦急,油水四溅,完全没有上邦礼仪,我走过去,他吓了一跳,仿佛被捉奸在床,然后他便过来对牢我讲了许多话,当然,我听不懂。”


      “令弟似乎凭此以为我聋哑,挣扎了许久,才递过来另一只翅膀,示意给我吃,当时,我正想拔刀,背后是荒漠,夜色弥漫,滚风生雾,令弟却对我笑了笑,递上只翅膀,上头沾满尘土。活了这么多年,过惯门庭险峻,机关弄尽的皇室生活,我于那个瞬间才恍然才明白,原来也有人可以笑得如此温情,且没有心机,没有算计……”


      “当晚,我便撤销前命离开贵军营,意欲归国,不料令弟碰巧遇险,舅子,想必你也知道,窥伺令弟的,绝非一二人等,我自然不便露面,于是传书于舅子你,稍做示警,舅子,这份功劳,希望你能记住!!!”


      十方儿喘了口气,信与疑半,那神情,就像鸭子听打雷,大雨淋蛤蟆。

      宋青看了看他,“副将杀了番猪的鹦鹉烤着吃,番猪反而高兴?”

      十方儿搔了搔头,不解地猜测道:“他真如此讨厌那只鹦鹉?”

      我抬头,眼望弥留的月光,晨雾散得极其宽广,这世上,到底何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隐蔽处依稀传来久远燃烧的气息,意念中,翅膀与火焰,凤凰与涅般,统统混合到了一起。有人是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有人是舌长仅三尺,却能杀死六尺男子。


      恍惚间,夜气清明将退,良心显露,篷窗自启,寒湿如聚,忘却忧喜。

      我问十方儿,信可是到此完结?他说不是,隙隙嗦嗦翻个面,报告说还有两大段,接着又开始滔滔不绝。

      借少年的伶俐口齿,燕孩孩才得以于千里之外瞬息附身到此,罗嗦至极得讲他是如何归国,如何眉间心上地悬念翅膀之缘,讲那时摩罗如何乱成一团你杀我杀,他又是如何心力皆为争斗所迷,心机算到天上去难以回返,自然而然动起了耍手段的念头,于是修书天朝皇帝,强硬要求和亲,原想事情断然不成,谁知一切顺利。


      他说他可以对天起誓,如果对为奇有二心或是想着利用什么的,就让他恶病临身、死于非命、天诛地灭!且如同那炉火之炭被耗尽,墙上的粪被风干,桶中之水被晒化,缩小如亚麻籽,还不到芥藓长度,最终化为无形无葬身之地……


      他说他本不晓得为家内情,不晓得为奇的心思,不晓得天朝的刻意隐瞒。

      他说与为奇相处过月,虽然为奇甚愉快,时有殴斗,却令他难忘且不悔。

      他说他实不想看为奇被迫,实不想为奇再难过。

      他说,他很抱歉……

      十方儿说:“最后,祝舅子阖家平安,早生贵子。”

      我浓浓叹了口气,宋青已昏昏欲睡,平凡的五官蒙上了一层隔夜的油光。

      “这信的事情,勿要告诉为奇。”我郑重吩咐,怕弟弟以后再不敢吃翅膀。

      两人都应了,相扶着退下去。

      我独自一人于为府新宅中徘徊,扶着栏杆慢慢走着,实在无法想象,记忆里“当神令弟”四字竟会化为无穷的延续,而云山万叠,何为虚情,何为假意,何处又是吾乡。


      世事如诗,悲喜莫定,嫦娥一旦奔月,悔无可悔,何苦再寻那后羿。


      十方的家“之死靡他”重新装修,许多花絮将会在家中贴出,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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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望城》36

      4.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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