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替身
天色微明,初升的阳光从柴房的缝隙中泄漏进来,给潮冷的柴房带来了一点虚幻的温暖。
青儿红肿著眼睛死死的盯著那门口,什麽时候这扇门才能打开?
他明白打开的後果可能是那位夫人的折磨,可是他还是抱著最後一丝希望,想再见母亲一次。
母亲含泪的目光一次次的在他眼前闪过,他头一次开始怨恨自己的身世,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不曾知道。
已经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了,奇怪的是,他仿佛失去了饥饿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恐惧。
门被忽然拉来了。
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快步走了进来,二话不说压了他向不知名的方向走去。
青儿的心里居然只有茫然,无限的茫然。
转过无数的回廊,他们终於停在了一个气势堂皇的大门之外。
两个小厮一个用力,将他推倒在地上。
“庄主、夫人,人带到了。”
他抬起头,看看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上面那个男人,衣正襟围,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倒是一脸的浩然正气。
这个人……可是他的父亲?
那女人端坐在庄主旁边,脸上虽然看不出什麽表情,眼睛中却有说不出的恨意。
那庄主咳了一声,“你……是青儿吧。”
倒是有著说不出的尴尬。
青儿低下头,“是。”
那女子开口了,“长了这麽大一点规矩都不懂,记住,回庄主的话要加上奴才两个字。从今天开始,你就做我研磨的小厮吧,不要再妄想些别的,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个庄主,可能是他父亲的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母亲……”
语音未落,那夫人忽然高声叫了起来,“好没规矩的奴才!不打是不能长记性了,来人给我掌嘴!”
有人一下按住了他,没待他反应过来,啪啪啪的几声脆响,青儿只觉得眼前又是一团黑暗,一股咸涩的味道涌进口中,耳边是嗡嗡的鸣叫声,昏倒前,他想著,又出血了吧……
再次醒来的时候,青儿还是躺在那个四处漏风的柴房中。
今夜是满月的日子呢,柔和的月光从柴房的缝隙中泄漏进来,把柴房照得有些明亮,地上有一碗稀粥,如果认真数,几乎可以数出到底有几个米粒。
青儿笑了笑,毫不犹豫的拿起碗将米粥喝了下去,他记得母亲说过的话,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饥饿了好久的胃肠在感受到那点事物後更加剧了难耐的感觉,青儿试图忽略这种感觉,可是这种感觉如蛆附骨,一站起来,似乎两条腿都在发抖。
可是不能在犹豫了,母亲说过,如果可能希望他能离开这里。
母亲已经离开了,青儿可以想象到他日後的生活,即使为了母亲的在天之灵,他也要试一次!
一推门,果然没锁。
侧耳听听,外面万籁俱寂,门一推开,整个屋里洒满月光,远处池塘的水在月光下荡漾著银色的光芒,没有风,池塘里的残荷却在微微摇首,星空下点点微光,一时间,青儿竟有些痴了。
外面的天会更美吧。
虽然从未离开过,但是想来这样的大家每个方向都该有一个偏门。
深一脚、浅一脚,路上也有巡查的,倒是青儿机灵,每每刚看到人影晃动,就先行夺了起来。不知走了多久,总算看到了一个边门。
门当然是紧闭的,青儿躲在一角,细细的观察,堪堪发现每一驻香就有一对巡查的要经过。
想离开只有趁这段间隙,人刚一走,青儿就跑了过去,大门很高,即使是轻功不错的,想必要越过这样的高墙也要几番周折。
青儿从未习武,唯一的办法就是爬过去。
肚子里面又开始了抽搐般的疼痛,咬咬牙,青儿慢慢的攀了上去。
虽然情况有些危险,可是青儿心里想到的却只是──武林第一庄的门果然特别啊!能踏著借力的地方特别少!
门是朱漆,漆的特别均匀,触手上去,一片滑腻。
青儿人小力薄,加上这几日的折磨,爬上去,著实费了一番力气。
刚攀上去,向下一望。
高高的城墙下面是看不到尽头的护城河,月光下泛著神秘的磷光。
不会游泳!
青儿有些绝望的看著下面的河水,一刻锺的守卫交替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那些巡逻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该怎麽办?
眼看著巡逻的守卫中当先的那个已经从阴影中转了出来,青儿不在犹豫,在守卫大声的叫喊中,一跃而下……
水彻骨的寒冷,几乎一下去,青儿的四肢都要冻在里面。
不能呼吸,无法挣扎,大口大口的水从他嘴里只灌进去,耳边却绝望的听到有人在叫著:“拉起河底的天蚕网,不要让那孩子逃了……”
身子骤的被裹入细网中,网一收,他人从水底飞了起来,再次落在这些人的手中。
整个天下第一庄都被惊动了起来,青儿还是裹在网中,没有人放他出来。
全身都湿淋淋的,冬日夜晚的风似乎可以刺到骨头里,加上天蚕网柔韧的细丝紧紧的陷在肉里,让他无力去思考将要面对的一切。
失败了呢,青儿忽然很想笑,原来天下第一家是如此的难以逃离。
那夫人看样子是匆匆著衣出来,看到他在网中的样子,一脚踢了上来。
“真和你的贱人母亲一样!想逃?没那麽容易!”
“来人,把他吊起来!”
不由分说,几个人将他从网中撤了出来,天下第一家果然名不虚传,连收拾人都那麽利索。
青儿很快被吊了起来,那些人吊他的高度刚刚好,脚尖拼命向下的话刚好微微触到地上,偏偏不能借一点力,微微一动,人就会荡起来,用的绳子也是很细,质量却很好的,那绳子紧紧的箍在手臂上,片刻功夫,整个上身就都麻痹了起来。
很快,那麽人都回去补眠了,就把吊著的青儿留在夜风中。
青儿努力抬起头,望望天空,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在对他说著什麽。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妈妈,你放心,无论怎样,我都会好好的活下去!
天色微明的时候,天下第一庄中的人逐渐开始了一天的活动。
每个人的脚步都是匆忙的,没人肯停下看青儿一眼。
青儿的全身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一直被绳子捆著的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
青儿现在到想让庄主夫人快点惩罚自己,惩罚过了,就没事了。
天终於大亮了,还是没有人理吊在那里的青儿。
江南的冬日的空气中带了一点湿漉漉的潮气,昨夜未干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那种潮气仿佛要渗透到五脏六腑中,几乎要将青儿的血液连同骨头全部冻住。
又是水米未进的一天,月升日没,天际还有一丝微白,夜又要来了吧。
青儿很想昏过去,也许昏了过去,就不会那麽难受了,可是偏偏无法如愿,全身本已麻痹,早前吃过的那碗稀粥,早已消化殆尽,胃肠中时时抽搐似的感觉提醒他又是一天了。
有人过来了,手中刀一挥,吊著青儿的绳子断了下来,把青儿跌在地上。
来人将一团冒著寒气的冰扔在青儿面前。
“夫人吩咐了,要你跪在这冰上。”
青儿的面前摆了几个砚台,又是一团冰扔了过来。
“你就跪在冰上,把剩下的冰化了研墨,如果明天天亮前还没将冰化掉,就要你好看!”
青儿看著地上的冰,在江南,这本是稀罕的东西呢,尤其到了酷暑十分,只有有钱人家特意打造的冰窖中才藏著这些冰块。
原来这稀罕的东西还有这样的用途,是了,武林第一家自然不愁这些,这家里网罗的武林人事中多得是会用寒冰掌之类功夫的,制冰不过是小菜一碟。
青儿苦笑了一下,真是一个有趣的惩罚呢。
来人正死死的盯著他,他撑起几乎瘫软的身体,跪到冰上。
一股寒气从膝盖和腿上直升上来,青儿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一咬牙,又将另外一块抱在怀里。
好大一块冰,好像浑身都有针在不停的刺他,不能停,怀中的冰已经在一点点的滴水了,几乎连表情都冻住了,青儿还是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是夏天,他这还是难得的享受呢。
天空中最後一丝微明也被黑色掩去了,这个庄里再次恢复了平静。
青儿的脸上、嘴上都是青白一片,冰很没有化净,膝盖已经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又是一个漫长的夜。
第九章 错位
天边再次出现鱼肚白的时候,青儿松了一口气,那冰已经基本化净,自己又活了一天呢。
膝盖下的冰还有薄薄的一层,针刺的感觉一直没有离开过,庄主夫人会放过他吗?
第一庄忽然忙碌了起来,急急忙忙的人口中都是一个名字。
小少爷要回来了!
青儿的心中有些苦涩,他知道庄主和夫人只有一个儿子,幼年就被送去天山和“天山居士”学艺,每年会回来一次,今天是他回家看望双亲的日子。
每个人都在为小少爷的回来忙碌,青儿颤抖著抱住自己,好冷,冷的眼前一片模糊。再次失去意识前他想著,真想看看回来的小少爷呢。
耳边响起一个还有些稚气的男声。
“他是谁?”
大总管有些谄媚的声音传了过来,“回少爷的话,是犯了错误的下人,夫人下令处罚的。”
“将他扶起来!”
虽然声音还有孩子的稚气,但是口气已经带了不容置疑的严厉。
青儿感到自己被粗暴的拉了起来,勉强张开眼睛。
面前站的是个一身素白的男孩,看年纪大概比青儿大上一两岁,略尖的脸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入云鬓的双眉,好一个俊秀的小少爷!
他的手温柔的敷上青儿的额头,“好烫!来人把他扶到我房中休息!”
“少爷……,是夫人吩咐下的命令……”
那少爷微微一笑,如同春风一般化去了脸上原本的冷漠,“孙总管不要著急,此事我会亲自禀明母亲的,还有,我喜欢他,以後即使我不在,也让他留在我房中,作个打扫的小厮。”
那少年年纪虽幼,但是话却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大总管素来知道庄主和夫人对这唯一的儿子溺爱有加,所说的话也从无驳回。只得依了少爷,有些悻悻的拖过青儿按他的吩咐办了。
身下那张床好软,仿佛躺在一团棉花中,空气中飘散著不知名的甜香味,几个少女垂手立在门外,一时间竟然青儿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了。
正自犹疑,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人还未进,声音先到。
“你叫青儿吧,现在好点没有?我已命人叫大夫来。”
说话间人已到床前,青儿慌忙要起身。
那少庄主俯身按住他,“你不要乱动,要好好休息。”
原本冰霜的脸上忽然出现不协调的调皮,他轻轻对青儿眨眨眼睛,眼中满是笑意。
青儿心中骤然一热,这是除母亲外第二个对他好的人……
“我……”一开口,发现嗓子哑的厉害,既然哽咽难言,“我……”
那少年挥手让下人退下。
随即握住青儿的手,轻轻拍著青儿的手背,“你不用再怕,以後我会保护你。虽然母亲不肯明言为何要如此对你,但是我已将你要来,他也不会再随便为难你。”
顿了顿,又对他笑道:“真是奇怪,我一见你就说不出的投缘,你呢?”
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的盯著青儿,他的眼中清澈无为,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青儿心里一软,对这个第一庄的憎恨,不犹淡了很多。
微微点了点头,看那少年笑了起来,“告诉你我叫楚旋英,是这个天下第一庄的少主人,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你就叫我旋英,有人的时候称呼一声少爷也就是了。”说完又对他眨眨眼睛,“这是我们的秘密!”
如同做梦一般,青儿留在了楚旋英身边。
他果然如同曾经许诺过的一样,尽力保护著青儿的周全,因为庄主夫人念子心切,将儿子从天山接了回来,索性家中也高手众多,在天山楚旋英早已打好基础,学起其他本事自然是事半功倍。
因为楚旋英的护卫,那夫人也不曾再来找麻烦。
这几年的朝夕相伴,让青儿真正认识了这小少爷的性子。在其他下人甚至在他家人面前,楚旋英都是一脸冰霜,对事对人都无比冷淡,只有在青儿面前才是真性子,其实活泼的让青儿有时啼笑皆非。
後来青儿曾经问过为何他在人前要如此表示,结果楚旋英告诉他,竟然是因为自己的恩师“天山居士”天生冰冷,最看不惯他爱笑的样子,非要将徒儿培养的和他一般,也是为了哄人,楚旋英只得做出冷冷的样子,装的时间长了,常常不得不偷跑出去,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放任一番,否则真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青儿也不禁替他好笑,能作的不过就是在他偷跑出去後,尽力掩饰过去。
好在楚旋英自己知道分寸,出去的次数也不多,倒也相安无事。
年纪渐长,仗著楚旋英的护卫,青儿也开始识文断字,只是一点,私下里,他是很想学武的。
即使楚旋英对他在好,离开的心始终不曾淡去。
楚家贵为天下第一家,楚旋英又是天下第一家的继承人,自然少不得各种武功秘笈,青儿自然可以自由出入藏秘笈的书房。
却在偷偷练过之後,数次呕血,一次不慎被楚旋英发现。他也没说什麽,却给青儿把了把脉,原来是年少时候的那番折磨,伤了内息,武术本是逆天,他五脏六腑具有寒性,再逆天强练必会走火入魔。
青儿听了,不禁也有些心灰意冷,倒是楚旋英安慰他说,只要有合适的灵药,拔去五脏六腑中郁结的寒性,自然就练功无碍了。
青儿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儿,也就死了练功的心。
这几年在楚旋英身边,不受什麽折磨,又吃的好睡的好,人倒是渐渐光润起来了。
这一日,楚旋英正在梳洗,青儿站在身後伺候他,楚旋英看屋中没有他人,闹者和青儿捣乱,一时玩笑将青儿也拉在镜子前,骤的发现,镜子中的脸竟然有八分相似!
只是青儿年纪稍幼,看起来更稚一些,眼睛也略长些,除此之外,两人五官无一不类,青儿自然明白是因为自己可能是庄主私生子的关系,楚旋英却当是新奇之事。
自此更是刻意给青儿打扮,远远看去,倒真的相似得很。
楚旋英如获至宝,每次偷溜出门,必定将青儿扮成自己的样子,远远弄个样子,不让来探的人进看,掩过自己出门的事实。
开始几次,青儿都是提心吊胆,此事一旦被夫人发现,只怕有楚旋英护住必会受到夫人的惩罚。只是几次下来,连庄主和夫人远远看过来,也不曾发现问题。
加上楚旋英平时那冰霜的样子,庄主和夫人又任由他任性,自然只要他吩咐就无人敢近前来,更添了安全性。
有了这个发现,楚旋英溜出去的次数逐渐增多,青儿也逐渐大胆起来,每次扮成少爷的时候,也是一脸冰冷,把楚旋英平时的样子学了十足十。
这一日,楚旋英又耐不住要偷溜出去,青儿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倒像有什麽不好的预告,楚旋英笑著捏捏他的脸,“那麽多次你也没有罗嗦,这次怎麽了?”
说完,不顾他还要反对,用轻功从内室的窗户翻了出去。
青儿一个人在屋中拿书装样子,却怎麽都无法集中精神。
心里越是乱,就感觉时间走得越慢,偏偏楚旋英在外玩的高兴,直到日落西山还没有回来。
青儿也不知道为何心中如此纷乱,好在楚旋英走前已经吩咐下人不得随意靠近,於是,放下手中的书,慢慢走到院中。
楚旋英住的飞轩阁是单独的一个院落,有路和整个大宅相连,但是却单独在西面一角。
院落中有一个荷花池,抬眼望去是接天的绿色,间或有荷花从绿叶中伸出来,或是花苞或是绽放的,满院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