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第一章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已白头。
那天,细细碎碎的扬花,开了满坑满谷,直开得满目皆是触目惊心的红。在飘零的落花里,夏雨离开了忘怀居。
行囊很简单。一叠银票,几身替换的衣裳,一点干粮。拿起吴钩剑,他就这么上了路。身上唯一的饰物,就是娘给他的玉佩。沉甸甸的,是藏在怀中的玄铁令。
明月楼的玄铁令。上通碧落下黄泉的明月楼。
明月楼上下见玄铁令如见楼主。而迄今,玄铁令已消失了十七年。
玉垒山庄的至宝吴钩剑,也已经遗失了十八年。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宝剑已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只有古老的歌谣尚在传唱。
「不对。」韩枫把注意力从楼下的少年身上收回,放到了手中的卷轴上。「名字虽然一样,可真正的吴钩应长二尺七,宽两寸。你看那个少年的,只怕比寻常武人用的剑还短上三分。」
充耳不闻,陶未名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桌上的菜。
好不容易将满嘴的荷叶桂鱼咽下去,又灌了一大口茶水,他才抬起头来对着韩枫笑笑。
「有你看不就够了吗?谁不知道韩大少的眼力超凡啊!」
无奈地扫了一眼已半空的菜肴,韩枫道:「稍微认真一点吧,我们又不是出来吃喝玩乐的。」
「不是有你在吗?享乐我来,任务你做,这种分配很好嘛!」说着,陶未名竟还直朝他眨眼。
「你……」气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看到那副痞子样,哪一会自己认真得起来。真不知是哪一辈子的孽缘,居然阴差阳错的和这家伙成了朋友。
「嘿嘿。」清楚他拿自己没辙,陶未名抓起杯子继续牛饮。
一气喝干了水,他才慢条斯理地瞟向楼下。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韩枫耳边传来了他冷静而平淡的声音。
「兵刃一寸短一寸险。普通长剑为二尺三,楼下小子的却只有一尺七寸长……」
仔细打量了那清丽的少年一番,韩枫不赞同的道:「不过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就拖着把不伏手的兵器到处晃悠,肯定是要吃点亏的。」
「你说的对。」笑嘻嘻的玩着筷子,陶未名脸上找不出半分说出方才严肃话语的痕迹。
韩枫的目光转向少年手中的剑。
「不过那把剑总让人觉得有点在意的地方。」
发现陶未名竟趴在桌上开始假寐,韩枫只能摇了摇头。
在心底叹了口气,韩枫站起了身。
「走吧,今天是没什么希望了。别成天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教人看到还以为明月楼就快垮掉了。」
搔搔头,陶未名一脸不情愿的跟着韩枫离开了酒肆。
紧随其后,夏雨也跟着他们走了出来。跨上才买不久的白马,他沿着官道缓缓而行。
八日后,京都长宁。
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跃下了马,夏雨走到那条路上唯一的一扇门前扣响了铜环。
立刻,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二管家走了出来。狐疑地打量着夏雨,他半晌才开口问道:「敢问公子到鄙处有何贵干?」
没有言语,夏雨将玉佩从腰带上解下,递到他面前。
「你是……」二管家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的玉佩。
「来人呐!来人呐!小少爷回来了!」
当夏雨走进大厅的时候,两旁的婢女早已一字排开,齐声道着「恭迎小少爷回府。」
没有人对夏雨的身份表示怀疑。他手中的玉佩,他与大当家肖似的容貌,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被二当家带走了十八年的小少爷回到了夏府,已成为街头巷尾的新闻。
「什么?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天下第一楼的老板李修平夸张地瞪着韩枫,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你竟然会不知道!十九年前,夏府的二当家夏紫烟因为执意不肯嫁给家中给她定下的未婚夫而离家出走,过了一年多回来的时候,怀里却多了个孩子。出了这种事,玉垒山庄——就是夏紫烟没过门的婆家自然是不愿要她了。夏家自觉颜面无光,居然将夏紫烟软禁起来了。不料她还是在十七年前带着孩子从家里逃走了。」
「等等,你说夏府的二当家是个女人?」韩枫诧异地问到。
「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惊才绝艳的女人。」李修平缓缓道,「夏紫烟离开夏府之后,我曾跟着家父见过她几面。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那双倾城倾国的眼睛,那么高傲的眼神,足够让任何一个男人沦陷。」
苦笑着,他继续道:「便是象家父这般,仅为了得她青眼便徒手创下偌大基业的男子,怕是也不在少数。」
韩枫抬头看向李修平。
略带着几分嘲讽,李修平伸手抚过雕花的栏杆。
「没想到吧,当今皇帝钦赐『天下第一』之名的添香阁,竟然是为博美人一笑而建,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盯着地面,李修平忽而轻轻一笑。
「见笑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抿抿嘴,他抬头迎上了陶未名的目光,「何况家父已仙游多年,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轻移丝履,李修平在两人之间落座。
「还是说正经的吧!两位今日莅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陶未名会意地接过韩枫使的眼色,将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从背囊中取出。
「吴钩剑!」
解开绳结,跃入眼帘的东西纵是李修平也难以抑住那声惊呼。
「是,不过只有剑柄而已。」淡淡道,韩枫向他叙述了自己同陶未名分析之后的结果。「第一种可能,剑被盗了。可是我们想不出天下间什么人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潜入玉垒山庄去盗剑的,甚至还嚣张到留下剑鞘。」
李修平接过了他的话:「所以,就只剩第二种可能了?」
微微颔首,韩枫替他说了出来:「是监守自盗。」
走向窗边,李修平把刚刚写好的字条绑在了信鸽腿上,将它放了出去。
回头,他对着两人微笑。
「先来喝杯才用快马从西湖送来的新鲜龙井吧!最多半个时辰,你们就可以知道十九年前看守吴钩剑的人是谁了。」
「多谢。」
将剑柄重新收好。也许是有点伤风了,陶未名的声音听上去远比平日低沉。
果然,当驯鸽落到李修平伸出的指间上时,杯中的茶都还未凉。
「是姬凌。曾官至太子傅,同时也是夏紫烟从前的未婚夫。」
听着他的话,韩枫的眉头越锁越紧。
「还有,在你们来之前,我收到了一条你们决计料想不到的消息。」对着韩枫,李修平的嘴角渐渐向上弯起。
「姬凌已在前日离开了玉垒山庄,现下,他应该已经坐在喝茶了。」
仍是低沉的声音,陶未名插了进来:「最快什么时候能让我们见到夏雨?」
「欲速则不达。」
转身,李修平从暗格中取出了两张宴帖。
「十六日,嘉亲王府,世子行加冠之礼。」
走出添香阁,陶未名几次看着韩枫,言而欲止。
被他的目光撩得心里直发毛,韩枫终是忍不住朝他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好不好!」
期期艾艾了半天,陶未名才抓了抓脑袋:「我说世子的加冠礼,我们总不至于空手去吧?」
韩枫立刻表情僵硬地楞在原地。
些微的笑声泄露出来,陶未名的脸上却诡异的全无表情。说起来,「僵尸脸」陶未名,也确是江湖上一大趣闻。
「那你说该怎么办?」韩枫看着陶未名,问的有些勉强。
回答的声音里仍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找头儿啊!」
不明所以的盯着他看,韩枫眼中尽是不解。明月楼惯例,楼中人的任务一向是由上面那群神出鬼没的人找上门来告之,所以韩枫至今也没弄清楚明月楼的总部在哪里、楼主是谁,一点也不希奇。
心照不宣地微笑,陶未名轻飘飘的抛给韩枫一个媚眼。没等他开始翻胃,便拉着他向街的另一向走去。
近正午,他们才赶到了一栋美伦美奂的楼前。
「你确定你真的要进去?」韩枫看着陶未名,一脸琢磨不透的闪烁表情。
「不进去来干嘛?」悠哉游哉的看看天看看地在看看偶尔路过的几个小姑娘,陶未名的不痛不痒倒衬得韩枫有几分尴尬。
仍是心存疑虑,韩枫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我来干嘛?」摸了摸下巴,陶未名促狭的看着韩枫笑,「看不出来你对这些还满内行的。」
没有出现意想之中的窘迫神情,韩枫只是白了他一眼:「男人不知道这些地方才真叫奇怪。」
一楞,陶未名象是舒了口气似的,「说的也是。」
不等老鸨出来招呼,陶未名抢先一步走进了京城最著名的一家——男娼馆,落梦院。
笑得花枝招展的老板立刻迎上来,却在注意到陶未名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收起笑容,不露痕迹的打量过韩枫,笛音转身便朝楼上走去。
「他……」韩枫不解地看着陶未名。
「跟着他就好了嘛!」嘻嘻一笑,陶未名走在了前面。
等他们跟在自己后面进入了密室,笛音立刻扭上了机括,垮着一张俏脸瞪向陶未名。
顶着那张僵尸脸发出愉快的笑声,陶未名大大咧咧的在最舒服的椅子上坐下。
「一直那么站着不累啊,义父?还有,总是皱着眉头小心皱纹哦!」
「用不着你小子假心假意!」对自己的容貌甚是在意,笛音的口气虽然凶狠,脸色却已明显缓和了不少。
韩枫听着他们的对话,简直如坠云雾,待要询问又不好开口,只得先在一旁坐下静观其变。
陶未名方才那句「小心张皱纹」的威慑力不小,等他把来龙去脉讲清楚,笛音和颜悦色的骂了几句「败家子」,才取了支碧玉长箫给他。
这父子两人真是诡异,居然都可以面无表情的大笑狂怒……韩枫看向确可称得上倾城之资的笛音,只觉得此人是自己一生中见过的怪人只最。
睨着韩枫,笛音忽然拦住了举步欲行的陶未名。
「又怎么了?」陶未名看着与自己齐高的人,语气是稍嫌夸张的无奈。
但笑不语,笛音突然伸手向陶未名面上抓去。
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陶未名施展出小擒拿手抵挡着他的攻击。
轻松的化解开陶未名的防御,笛音的手指已触上了他的面颊。一直以为他们在闹着玩的韩枫才反应过来要出手相助,笛音已从陶未名脸上扯了什么东西下来。
指尖抚过自己柔嫩的脸蛋,陶未名气恼地瞪着笛音。白皙的肌肤上泛起怒火的红晕,更是显得我见犹怜。
左躲右闪着他凌厉的攻势,笛音气定神闲地欣赏着手中的人皮面具,还不住感叹。
「啧啧,小陶做面具的功夫又长进了不少,要不是我还真看不出来这张脸是假的。你小子也挺厉害啊!到底是给小陶灌了什么迷汤,教他连这种东西都做给你啊?真不愧是我的义子,青出于蓝胜于蓝。」
几句暧昧至极的话顺利的把韩枫的注意力转到了陶未名身上,教他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将人皮面具还给了「陶未名」,笛音心情大好。
「小天啊,我说你这习惯可不好。成天带着个丑到吓死人不赔命的面具到处晃,教人看了很影响食欲啊!」
白了他一眼,「陶未名」脸上泛起了艳丽但刻薄的笑容:「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你是该少吃一点了。」
「夏天!」在笛音的怒吼声中,他拉着韩枫大笑着跑了出去。
直到街上,夏天才松开韩枫的手,对上他探询的眸子。
「那个救过你的人,才是真正的陶未名,也是义父说的小陶。我自己的名字,是夏天。」
除下了面具的夏天,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盯着他的眼睛,良久,韩枫才长长叹了口气。
「算了,你肯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迅速垂下眼帘,夏天生怕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他说以后,以后!那么,他是原谅自己了,呵呵。
第二章
回客栈的路上,夏天一直雀跃的唧唧喳喳个不停,闹的韩枫几乎开始认真考虑到底应不应该让这个小魔星继续留在身边了。
「韩枫,你不觉得不久之前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张脸吗?」经他一提,韩枫的目光自然的顺着他扣在自己下巴上的指尖向上看去。
细嫩如凝脂的皮肤泛着娇艳的玫红,直挺的鼻子,和那微微上翘的水润红唇——
「那天在酒肆里看到的男孩?」反射性的皱紧了眉,韩枫立刻开始思索夏天话中隐藏的事情。
「别再想了。」纤长的手指抚上了眉间,韩枫一惊,注视着夏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别再想了,因为我会告诉你那个人的事。」
「他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单名一个雨字。」
韩枫疑惑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
「夏雨,夏府二当家夏紫烟的儿子?」
「对啊!」轻描淡写的回答道,夏天仿佛根本没有把这当做一回事。「不过,我已经半年多没和哥见面了,都不知道现在过的怎么样。」
想要问他为何所有人都只道夏紫烟只有一个孩子,想要问他为何不回去夏家,想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可话真到了嘴边,韩枫又将它们咽了回去。
漂泊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了解,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去触及的。出了口的话就象是紫砂上的裂纹,永远是平静之中的隐患。
「你不怕我问你什么?」转瞬间,也念及了夏天为什么把这些秘密告诉自己——一起在江湖上行走了半年多,他清楚这绝对不是夏天的无心泄露。
不是无心,便是有意。
但韩枫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早就做好了被夏天嘻嘻哈哈一番蒙混过关的准备。
突然止步,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口,夏天静静注视着韩枫。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么我会说。」
如果我想知道,他就会说?韩枫不晓得夏天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了解眼前这个与自己相处了半年多的少年。
等不到他的回答,夏天垂首无语。
夏天与韩枫擦肩而过的时候,步履是那样的沉重。韩枫忽然很想看一看,那颗垂着的脑袋上,究竟挂着怎样的表情。
希望,又不希望是悲伤。
回到客栈,韩枫推开门的时候,跃入眼帘的,又是那张朝夕相处了许久的脸。
一张平凡无奇,看过之后很难留下什么印象的脸。
立刻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夏天只把落寞的背影留给他。
乌黑的发丝,看起来就很滑腻的颈项,还有被宽大的衣裳掩盖住的细腰。韩枫觉得夏天还是不要带面具比较好,却怎么都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开口。
目光落在油灯上。半晌,夏天才闷道:「不早了,歇息吧。」
微弱的火光熄灭了很久之后,从寂静的夜色里,传来一丝被刻意压低的叹息。
也许,那只是风吹过屋檐带出的声响。
四月既望,嘉亲王府。
将礼盒交给候在大门边的管事,夏天与韩枫走进了王府。少顷,嘉亲王竟径直朝他们走来。
「他干什么?」皱皱眉,韩枫直觉到是夏天搞的鬼。
「送礼送过头了。」夏天答的老老实实。「那箫本来有两支,义父今年办的上贡拿的还是成色差些的那支。从来没见过甚至听说过的人出手这么大方,一般人都会警戒的吧。」
「知道你还这样做?」
淘气地冲他眨眨眼睛,夏天留意着已相距不远的嘉亲王,低声扔过去一句「我故意的。」
嘉亲王还未止步,夏天已自报家门:「在下陶未名。」
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嘉亲王记得上回偶然见到的那张脸与眼前人毫无相似之处。不过,素闻明月楼的未名公子擅长异容之术……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般,「陶未名」摸了摸自己的脸,「这种东西,我经常换。总是顶着一样的皮相,教人厌烦的紧。」
这世上还真没有几个人敢冒充明月楼的陶未名,有这份胆量与能耐,也就无须冒充他了。
嘉亲王当下解除疑虑,热情的招呼起这难得的贵客来。
骗子做到夏天这份上,真算是了不起了。假话讲的如此之理直气壮,到底需要多少经验啊!念及此处,韩枫后背阵阵发凉。
被奉为上宾迎入内堂,已身在其中的人缓缓回了头。
细致的肌肤在明媚的春光下透着上佳瓷器般柔和的色泽,那是一张与夏天如出一辙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