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腥味很重,失去意识之前衍行云记得好像咬著什麽,他看见自己身上垂了条手臂,转过去便是龙兆平闭上眼睛的脸。他爬坐起来,咬著下唇盯著龙兆平肩上的咬伤,很深的牙印,衣服上还有一点点的血迹。
龙兆平侧躺在地上,脸色微红,紧紧闭著眼皱著眉头,嘴里不知在低喃些什麽。
衍行云伸手贴上他的额头,几乎是被烫著一般缩回来。
他推了推龙兆平:「平……」
怎麽发起烧,衍行云并不明白,只是在扶著龙兆平平躺的时候他闷叫了声,衍行云随即又把他拨成侧躺,自己绕过他的背後一瞧──
龙兆平背上红糊一片,衍行云小心地将衣服撩上来,看个仔细,一看,震得整个人微微发抖,眼泪也抖了出来。伤口破开的地方高高耸起,很红也很肿,呈现一种几乎发烂的状态。
衍行云再慢慢地把衣服卷回原位,花了一点时间拉扯掉自己的裤子口袋,旁边就有一袋食物跟水,他打开水来将口袋布弄湿,擦了擦龙兆平滚热的脸,接著将布贴在额上。
这时候,工厂的门就被拉开。
男孩拿了一包白色的东西进来,衍行云见他进来躲也没躲,挂在脸上的泪也不怕被看见,一个擦拭眼泪的举动也没有,整个人换了个气息,明明脸上尽是泪液,却一点也不惹人可怜。
反而是镇定。
在这情况下,令人不得不佩服的镇定跟冷静。
衍行云已经不是衍行云,至少不是龙兆平所认识、与之相处的衍行云。
男孩没什麽在意,只将手中的白色包扔到地上。
「退烧药。」衍行云不信这人绑了他来会这麽好心,眼中只有警惕。男孩见此又说:「那个,你的司机,还不至於让我这麽讨厌,除非你希望他死。」
又过了片刻,衍行云才拿起白包取出药粉混了水温柔地倒进龙兆平的嘴里,只是那双眼──看著男孩时的眼神,一点也不陌生。
这倒是让男孩感兴趣了,笑了出来,眉毛弯弯的,问:「你认识我。」
已经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衍行云轻轻抬起龙兆平的头枕在自己脚上,咬字不甚清楚地说:「九岁时,我参加过莫先生的婚礼。」将龙兆平的姿势调整好,换了次布上的水,又说:「你长得像你父亲。」
男孩原本是笑的,却渐渐收起笑容。
站直後,走了过来,停在衍行云身前。
「其实我长得像我母亲,而且那个姓莫的,才不是我爸。」冷冷的,像要杀人的目光投射出来,男孩突地伸手抓住了衍行云的耳朵,不是用力,只是轻轻地抓著耳上的助听器。
「我终於知道那时古肖生那肥猪为什麽要抓你……」说到古爷,衍行云轻轻抖了下:「原来是你。」
男孩满意衍行云的反应,放开他。
「永炎堂的重要人物不好抓呀,当然是我,我需要钱当然就会做,不然我哪会理那只肥猪?我最讨厌暗地里做事的人了,不过,钱真是能打动一切呀。」
结果出乎男孩意料之外,他放开之後,衍行云随即抓住他的衣领,不让他起身:「这次呢?这次你的交易是多久?」
上次衍行云被抓,整整半年衍行风才得以将他救出来,可见古爷这个人也是有点能力,否则做不到将他困了半年做为威胁的筹码。而这次,若是他自己再次受难是一回事,可是现在龙兆平受了伤,伤口还发了炎,能撑多久都不知道。
男孩立刻挥开了紧抓著衣领上的手,倒退了两三步,反射性地摸上自己的脖子──空空如也!
男孩应该是要时时刻刻一脸清松,没有什麽能威胁到他才是,即使在山区时,龙兆平用木棒打了他,他还是稳稳地拿著枪回敬,而此刻,男孩却一副下一秒即会死了一般面色铁青,只因,他模不著他的项鍊。
「糟!不见……」男孩突然顿了下,接著砰一声往前倾倒,一动也不动。
--有没有人尖叫?
上面那个boy……就是莫东轩(向晓轩)呀!佩子呀,你乾儿子出来了~~
米人看出来吗?(功力真是退步了……)
快十七岁的晓轩,这时向德恩大概也三十五或三十六了吧= =
轻声细语(十四)
衍行风并不是不担心。
他在衍行云被掳、龙兆平又失踪的那晚,就联络上莫家。
当他见到莫家目前当家时,他只恭敬地递过在山上小屋前捡到的金锁片,莫家的每位子孙都拥有的金锁片。永炎堂跟莫家的关系,向来模糊,并不是不好的关系,但也称不上好,二虎不容一山,这两家能维持表面和平已是万幸。
当家看见那片金锁时,没什麽表情,只是将手中的香烟点燃,室内都是浓浓的麝香味。
衍行风坐在沙发上,脸上一片冷静,只是盯著对方。接著莫先生给了他两天的保证,用找到衍行云为代价,换取永炎堂不跟绑架他的人计较,这时衍行风就已猜出,这次的事件莫家当家是一点也不知道。
那麽传闻是真的,莫家历代的父子关系向来不好,也在很久以前听说莫家继承人离家出走……原来是在虎头帮下落脚,现在虎头帮主古肖生死了,那麽这事件定是由在国外的古肖生之弟所指使。
衍行风只能答应,静静等待那两天莫家能有什麽举动,毕竟,别人的家务事,是不容外人来管的。
眨了眨眼,衍行云被吓了一大跳。
突如其来发生的事,就这麽一瞬间,男孩是动也不能动像死了一般倒在地上。
接著,有道身影从暗处里慢慢走出来,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是一身的黑,手中还拿著一把手枪,衍行云见他走近了,越是抱紧枕在腿上的龙兆平。岂知那个男人开始的目的就是躺在地上的男孩。
他将男孩抱起来扛在肩上,似乎什麽力气也没用到,男孩对他来说,像是棉花。
「啊……」衍行云好像认出了什麽,轻轻叫了声。
男人看著衍行云笑了笑,散发的全是邪气。
他凑上前摸摸衍行云的头。
衍行云轻声叫出:「莫叔叔。」
「乖,小云今年几岁了?」
「十七。」
「真是越长越好了。」说完便挑起衍行云的下颚左右看了看,男人又瞄了眼在衍行云怀中的龙兆平,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放开衍行云後就转身走了。
回过神,衍行云用力拔了拔还锁著龙兆平脚踝的铁鍊,铁鍊是锁在一台大机器的杆子上,几乎是整个人往後躺地拉著鍊子却怎麽也扯不开。
不知是不是不用在佯装勇敢和坚强,衍行云一边扯动鍊子,一边红了眼眶,完全不知道何时才有人来救援他们,也不知道龙兆平的情况能撑多久。
「快点断呀!快断呀!」
衍行云力气已尽,气喘呼呼地坐在地上,伸手抹了抹一脸的水,这工厂会漏水,已经漏到他头上来了吗?
却没去注意到,这水是热的,是眼泪的温度。
爬到龙兆平身旁跟著躺下来,衍行云攒进侧卧的身体中,跟龙兆平的距离无比的近,近到听得见心跳的声音。
衍行云抬起头,摸了摸龙兆平烧了的胡子和脸,慢慢的上移到紧闭的双眼。
「我见过你……我不是全聋的……我认得你的声音……」
接著,他的手掌紧紧地贴著龙兆平烧烫的脸:「辛苦吗?」
衍行云其实不记得龙兆平的脸,只记得那双露出怜惜的眼睛,还有耳边的低喃,叫他别怕别怕,他明明那时候知道龙兆平在伤害著他的身体,却没有害怕,他听不见太多的声音,但对声音也极其敏感。
那是一道善良的声音,不会害他。
第二次见面,是在家里,他才看见龙兆平一眼,就知道是他了,他就这麽奔到那个人的怀里,想多听听这个人善良的声音,令他如此安心的声音。
却是沙哑的安慰著,他还以为弄错了,原来这个人只是感冒。
但还是令他睡著了。
就像现在,只要在龙兆平的身旁,他都能将世上的任何事忘却,再没有悲苦,再没有身为聋者的自卑,最好是让平的气息绕在他的身边,不要离去。
衍行云抱著龙兆平的腰,缩在龙兆平的怀里,脸上还有未乾的泪痕,嘴边有著低喃:「你不会丢下我,我也不会丢下你。」
就睡著了,安安稳稳。
龙兆平醒过来,胸口特闷,原来他睡著的姿势是趴著睡,背上是沉重,好在头脑还清醒,记得自己背上有个伤,没有当下翻身。
眼前是窗户,外面大白天的还有风吹进来吹得窗帘飘著。
嗯?好像有什麽不对劲?
龙兆平立即倒抽口气,头一晕,这里不是那个破旧工厂!倒像是医院来了!
那衍行云呢?怎麽没看见?
他内心慌乱起来,试著起身却没力,可恨起自己来,只好把头转个方向,看见衍行云好好的坐在椅子上,在打嗑睡呢。刚刚的气急败坏像气球饱和到爆炸,就什麽也没有,笑著看那不时头往下掉又弹回来的人。
突然想摸摸这个人,龙兆平困难地将手抬起来伸过去,并不是故意吵醒衍行云,而是大难一过,现在既舒服又安适,感觉不出真实。
龙兆平轻轻地抚上衍行云的脸颊,是温热的,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被救出来了……满足的笑容就此绽放。
衍行云缓缓睁开眼,就看见龙兆平的傻笑,所以睡眼惺忪地凑上去,趴在软软的白床上,眨眨正在适应光线的眼,再伸手盖上龙兆平摸他脸的手。
两人的距离很近,却不暖昧,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地发生一样……
「我睡很久了吗?」龙兆平缓缓开口,声音好难听。
「睡得刚刚好,不多不少。」
「我已经忘了是怎麽被弄到这儿的,那个男孩……」
衍行云直直地盯著龙兆平的眼睛,像在回忆些什麽,微笑一出:「平,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龙兆平愣了愣,自己好像也在什麽时候对衍行云说出一样的话来。
「平……」龙兆平回过神,就见这小孩贼贼的笑,什麽时候衍行云也有这号表情了?「平,原来你是长这样,好英俊呀。」
疑惑地张大了眼,不懂,龙兆平才缓缓地摸摸下巴。
嗯?很光滑,没有粗糙也没有毛……没有毛!胡子呢?!
这下真是什麽力气都来了,龙兆平整个身体跳起来,也不管痛得龇牙裂嘴,跳坐在病床上双手都举起一直摸著光滑的下巴,身体抖啊抖的,背上的伤口痛得要死却还是探不著自己的胡子怎麽不见?
录影带……录影带……
衍行云吓著一样,就过来要安抚龙兆平。
「平,你的伤口……」却反倒先被龙兆平一把给抱住,抱得很紧很紧。
不行!不能被认出来……他所要做的仅是赔罪,真的一开始仅仅是赔罪,可是现在现在!龙兆平紧紧地抓著衍行云,就怕自己怀里的人下一刻以厌恶的眼神瞧他,就像他的父母在得知他拍黄片时一样,原本关爱他的眼神一下就没了,只有指责。
一个不愿犯下的错,即使是不愿的,但事实还是他犯的错,不奢望可以得到衍行云的原谅,开始只是坚持著要将这男孩的毒给戒掉,从没想过,毒要是戒了後,罪也赎完了吗?
不的,到那时候,他龙兆平还是多犯了一样错……那就是欺骗。
因为他暪著这件事,暪著他曾经伤害过衍行云的事,只因他还想留在衍行云身边,用帮助衍行云做为藉口,刻意不去想要是行云有一天知道了,会以什麽态度来对他。
「平,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衍行云拍著他的腰,龙兆平感到自己的衣服有些湿,怀中的人有些哽咽。「你流血了……不要激动……」
龙兆平缓缓地冷静下来,一平息心中的激动,整个身体便晃了晃,却还是勉强撑著,拉起衍行云,果然一张小脸都是泪……也都是担心。
「行云,你觉得我眼熟吗?」龙兆平表情很严肃,是衍行云见过以来最严肃的一次,衍行云摇了摇头:「你不就是平吗?跟我一样,喜欢鲁冰花的电影,喜欢鲁冰花的歌。」
「行云,在半年多以前……」
「啊!」衍行云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这次换龙兆平呆了。
他伸手捏了捏龙兆平的脸,而且是很用力地捏,龙兆平痛得摸了摸脸,却不敢说什麽。
「我见过你……」忽地,龙兆平的身形顿了下,衍行云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平,我说了,我在你第一次来家里时,就见过你。」
龙兆平叹了一声,伸手抱住衍行云的头。看来行云是不记得半年多前的事了,而这个谎言又什麽时候才摊得开呢?
而,即使谎言破了,衍行云不在意的话,还关系到一个人。
衍行风。
(十五)
「大个儿,你确定这还能吃吗?」
龙兆平以姆指和食指轻轻地「捏」著一颗水果,若它还是一颗水果的话。
它被削得大半的果肉都没了,只剩那没肉的核在那,龙兆平揉了揉眼睛,勉强认出它原本是一颗苹果。
「不能吃吗?!别浪费!」大个儿整一个超过两百公分的身体卡在小小的椅子上,头上圈围著白色绷带看起来有几分傻气,但脸却还是那样不苟言笑样,看了就觉得他是不是要把你给杀了活埋的恐怖。
他大手一把捞过水果篮里的另一颗香甜小苹果,又要削起皮来,龙兆平看了还不岔气,这这这……大个儿的行为才真正是浪费。
病房门一开,大个儿见著来人立时站起来闪边去,站得笔直微微低头,喊了声堂主。
龙兆平看来人气色苍白,却觉不出病态。
这是绑架事件後,他第一次看见衍行风来探他,通常是衍行云一下课就跑过来照顾,差点忘了还有个漂亮的男人的存在。
龙兆平心理还是舒坦了下,毕竟人家来看他,说不准是来道谢的。
却没想到,衍行风一开口就是:「你还没死?」
翻个白眼,为之气结。
不过,龙兆平是白混的吗?人都说越挫越勇,他这麽巧就是这样的人。
一本正经地回话:「堂主都还没,我怎麽可以抢先呢?」
衍行风也没被激起,只是深沉地多看他几眼。
「你现在的模样倒好,行云天天挂在嘴边说。」这是赞美。
龙兆平有些不信,像衍行风这样的人,要风便风要雨便雨,小角色的性命也可抓在手中玩,他应该要永远恶毒永远做坏,不用期望他说出什麽好话才对。
可龙兆平刚掏完耳屎,确定自己不是听错,眼睛撑得圆大被吓著一番,不是为被夸赞的词句吓到,毕竟从小听到大也听惯也清楚自己是怎麽一个德性,这惊讶,是来自衍行风的行为。
正巧龙兆平猜的没错,衍行风是条恶毒的蛇,前一秒给你送进天堂,下一秒对你微微一笑踢下地狱。
「这叫卖相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衍行风得意地看著龙兆平瞪他瞪得眼睛快冒出来,这著实是小孩子的行径,大个儿若不是知道眼前的真是永炎堂主,只听内容还真是不信,原来堂主也会斗嘴这项小孩游戏?
龙兆平低下头,继续吃他那没果肉的水果。
衍行风使个眼,让大个儿觉出去等著。
出人意外地接过大个儿刚要削的苹果,有模有样地起皮来。
他声音很淡,还是跟往常一样很冷静,没有任何杂念可以撼动他。
「龙兆平,行云……真是多亏你照顾了,真不知你哪里好,可以让他这麽信任你。从小他就自卑,因为听力的关系也不怎麽受先父的注意,他虽是永炎堂的仲裁,却是看见小花小草被碾死也可以难过一阵,他是我心头肉,尽量给他过著普通的生活,没料到还是被卷进黑帮间的斗争……」
衍行风说得不冷淡也不热络,看不出诚意也看不出鄙夷,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为什麽跟我说这些?」龙兆平接过颗削得完美的苹果,真看不出衍行风会这方面的技巧。
那瞬,衍行风流露出的,再也不是冷静。
而是种很深很深的无奈。
「因为你跟我说过,你之於我不过是个陌生人,有时候……向个陌生人比向个熟人坦白要轻松多了。」
突然,龙兆平同情起衍行风来,高处总是不胜寒,越是上层的便越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