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烨早已挥挥手,大摇大拜地离开,只留下雷霆均一人在逐渐冰凉的池水里气的七窍生烟。
可没有人看到,背对着雷霆均的那张脸上,逐渐凝上的一层阴影。
萧君烨出了药池便回到雷霆均特为他辟出以供疗伤的斛图,早有几名伶俐的丫鬟送上怯寒的参茶并手炉,萧君烨一摇手表示不用,就跨进了房中,一名丫鬟忙追了进去,嘴里直道:「萧公子别为难我们下人,庄主吩咐过的……」
那女子刚进得房来,萧君烨袍袖一扬,两道掌风已经扫得洞开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他一提衣摆,潇洒落座,才斜着头看着那个俏丫鬟:「庄主吩咐的要听,妳家公子我的话就不用听了?」
那丫鬟一愣,才吃吃地笑出声来,伸手一撕,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已经捏在手中,露出一张斯文秀美的脸庞来:「公子爷好眼力。红袖也知道是瞒不过去的。」
「妳都跟着我那么多年了,我若是连妳都认不出,岂不是枉为惜花人?」萧君烨翻起一只茶盅,红袖忙替他上前斟满茶水,口里也道:「可不是。十三年前公子爷被老爷带回幕容世家之时,才不过几岁,刚和少主见面,俩人就大吵了一架,竟是为了抢那一碟水晶虾仁饺。」说罢不住地掩嘴偷笑。
萧君烨想起以前的事也不觉莞尔。他被慕容烽带回慕容世家之前,只是一个浑身烂泥的小乞丐,有上顿没下顿,脑子里唯一的思想就是如何活下去。刚见面时,高高在上的慕容家小少主只会嫌恶地问慕容烽:「爹,为什么要买个这么脏的下人?」他还记得慕容烽抚摩着他的独子的头,一字一字地道:「祁,你以后要好好待他,他是你最重要的人,也是你唯一的,影子。」
但从小就目中无人的慕容少主哪会跟这个小乞丐客气,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欺负他,可他很快发现,这个比他还小三岁的男孩,从来就不懂得流泪。
直到有一天两人一起练功时,慕容祁趁其不备将他推入池塘,君烨从池塘里落汤鸡似的爬了出来,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就自己回房了。江南的冷是湿冷,远比北方的冷要刺骨,萧君烨很快发起高烧,可出乎慕容祁的意外,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起他的恶作剧。
第三天夜里萧君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就看见祁站在他床前,手里提着一篮从厨房里偷来的糯米蟹烧卖,一双眼忽闪忽闪地看了他许久,才不确定地说:「你……你不会死吧?」
也是第一次,那个眼高于顶的慕容家的小少主牵住了萧君烨的手,开始了形影不离的一十三年。
萧君烨从来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而慕容世家是他此生最大的恩人。
「红袖,妳告诉我。」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是妳自己要来,还是少主要妳来的?」
红袖顿了顿,才抿抿嘴道,「府里都传雷霆均对公子爷百般讨好,甚至为了公子不杀龙千舟,是、是是……起了龙阳之兴。」红袖委屈地说完,眼圈又是一红,「少主说的一句话让红袖不得不来。」
萧君烨抬起头看她。
红袖端上一盆灼灼其华的桃色牡丹,将它推至萧君烨面前,「他说,江北关山虽好,怎比江南烟波皓月。」
萧君烨一时怔了,伸出手去,指尖刚刚踫上花瓣就如桩针刺到一般缩了回来。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他沉重地闭上了眼,心中百般念想,却终究说不出口。
「公子爷,少主一直等你回去……」红袖把心一横,「公子还在犹豫什么?当真是下不了手么?」
「放心吧。」良久,他站起身,缓缓地道:「他要我辧的事,我没有忘。从来也不敢忘。」
他想到那雷霆均说的那句话:我们重新开始……
能重新开始么?在一场错误的相逢之下。
十五、慕容公子
入夜后,雷霆均又来斛园,美其名曰陪萧君烨用膳,萧君烨见势不妙就想偷溜,被雷某人提回来坐在桌边,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我都得多吃点,下午那么一折腾可是费了不少劲。」
萧君烨笑着装傻道:「怎么会,那药池水多多浸泡于人大有好处,寻常人求都求不到。」
「对呀,我也觉得泡了一下午精力充沛血气方刚,倒很想做点什么来发泄一番。」雷霆均像一条盯住了青蛙的蛇,就差没两眼放光了。
萧君烨危机感大起,顿时坐立不安起来。雷霆均见闹得够了才拍拍他的肩膀:「乖乖坐下,把这补血益气的菜都吃了,我就不追究药池之事。看你全身瘦的没几两肉,不知道你之前在慕容世家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萧君烨只能在暗中翻个白眼,雷霆均非常敏锐地一个眼刀杀过来,他赶紧换了笑脸开始扒拉饭菜:「是是是,我现在就吃行了吧。」
雷霆均这才满足地举箸,可没吃几口就觉得下腹一疼,本想忍着,不料这腹中像炸了鞭炮似地劈啪暗响,不多一会竟连脸色都白了,冲萧君烨瞪了一眼,竟来不及说什么就住房门外冲去。
萧君烨放下筷子,无奈地问一直站在他身后伺候着的丫鬟:「又给他下了什么药了?」
招红袖面无表情:「巴豆而已,就是加了点天竺茴香。」
嗯,很好,吃巴豆不过拉个一天,可再加天竺茴香就只有一个结果——
拉到虚脱拉到死。
萧君烨开始同情起雷霆均了。
好容易让雷霆均好几天不能来烦他,萧君烨换了套夜行衣,数下起跃,便消失在斛园的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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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找一个人,找一个他早该去找的人。
那个人被雷霆均藏得无处可寻,但幸好跟在他身边的是「无所不知」招红袖。
这天下,凡是有消息,就走不过她的双耳。
龙千舟静静地坐在床上,这么多天以来,他也总是呆坐在这方寸之地,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不敢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春如旧,人空瘦,一夜更漏,思君泪长流。」
萧君烨缓缓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你就是以这阙词拉开了这场江湖风波的序幕,还记得吗?」
龙千舟依然沉默着,只是摇了摇头,才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记舆不记,重要么?」
萧君烨很想走过去,走过去抱抱这个其实很脆弱的少年。
可他不行。
他与他之间是八十一道密集的铁栏杆,再看那室内虽然装饰考究,所有家具一应俱全,但全是由精铁打制,换言之,这是一座天衣无缝的钢牢。
「我从小就有无数人对我说,我是龙门少主,要光复龙月山庄再次一统江湖,我能的我应该的……因为我身上流着龙九天的血!」他依然自顾自地说着,神色一片凄惶,「这就是我唯一的使命。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是么?如果我告诉你龙九天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去参加那场争霸天下的战争,他得到了天下又如何,终究是失去了最爱的人。你信么?」萧君烨依然是有如和风细雨的微笑,「你若没有意义,我为什么救你,若没有意义,段无崖为什么为你叛出潇湘派……」
龙千舟面无表情地摇着头,呢喃道:「迟了,太迟了……」
萧君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刚刚传来的消息,段无崖逃了,从名剑山庄司武堂的地牢里逃了……」
龙千舟的脸色这才变了一变,却又很快地黯然下去:「那又如何,若他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就逃得越远越好,落到雷家手上,只怕生不如死。」
「你何必……」
「够了!」龙千舟突然大吼出声,「你还要说什么?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为什么一念之仁没有杀了你,为什么就偏偏下不了手!你以为你救我一命就是还我的情!?你以为我这样手脚具废苟延残喘,会比死亡好多少!」
萧君烨大惊失色,雷霆均说起安置龙千舟时总是数言带过,只说不曾为难于他,可,可现在怎么会?
龙千舟从床上摔落下去,在地上挣扎着爬向萧君烨,曾经玉树临风惊才绝艳的龙门少主,已成昨日残梦。他颤抖地向铁窗外的萧君烨伸出手去,萧君烨已经看见他手腕上几乎深及见骨的伤痕,惊地退了半步。他几乎不敢相信,雷霆均会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可他了解他吗?除了雷霆均刻意表现出的一面.他还了解他多少?
「……大概是怕我自裁失信于你,又或者是怕我终究逃了出去再与他为敌,雷霆均想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当那四只三寸透骨钉刺进我的四肢的时候,我、我……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免我入骨之痛……」龙千舟闭上了眼,任眼泪不停不歇地淌下他秀丽的脸庞,「萧郎无情,秋风弄月——这是当年曲灵儿醉后之言,我那时就想会一会你了。萧郎,你若无情,今夜此时你不会出现在这,你若有情,便给我个痛快,不要让我再受此屈辱。」
萧君烨怔了半响,才缓缓地握住了他瘦骨嶙峋的手,一字一字地说:「你等我。」
夜色中,雷霆文拨开了眼前的树影,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远方。
「堂主,要不要通知庄主?或者多派人手看住龙千舟。」
雷霆文摇了摇头:「大哥现在什么都听不进的,龙千舟就让他救走又如何,我不信这样一个废人还兴得起多大的浪,呵,他见着了倒也好……」向来谦和有礼的脸上带上了一丝狠毒。
萧君烨,你留在名剑山庄,实在太碍眼了,我就看看你会怎么做……
雷霆均纵是身强体壮,也足足修养了三天才能来找萧君烨。
还未踏进斛园,就见况一刀与几个司武堂的属下匆匆而来,在他耳边附耳数句,雷霆均微微皱了皱眉头:「霆文呢?」
「去追他二人了。」
雷霆均点了点头,冷冷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刚刚踏进斛园,雷霆均就见到偌大一个院落里,萧君烨只批了件单衣,长发随随便便地绾在脑后,在瑟瑟秋风中随意飘荡,透露出几分道骨仙风,正站在石桌边摆弄着一盆牡丹花。
雷霆均见周围无人,笑着走过去:「已经深秋了还穿得那么单薄,那些伺候的人越发该死了。」
萧君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在石桌边坐下:「是我打发他们走的。还吩咐没有传唤不得擅入。」
「有事和我说?」雷霆均敛了笑,坐下来,却见眼前的牡丹开的分外妖娆,「好俊的牡丹,洛阳名花我见的多了,从未有至深秋依然怒放的。」
「洛阳牡丹名动天下,有此异种也不为奇。」萧君烨放柔了声音,伸手摸着那只灼灼盛开的牡丹花办,曼声吟道,「赁宅得花饶,初开恐是妖。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且愿风留着,惟愁日炙焦。可怜零落蕊,收取作香烧。」
「你若爱花,待到来年我与你白马寺赏花,那片云蒸霞蔚叫人毕生难忘。」想到与他携手踏春,雷霆均就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来。
「开的再妖娆到头也不过零落成灰,何必呢?」萧君烨笑了一下,如同闲话家常地道,「段无崖劫狱了?」
雷霆均愣了一下,正要去抚摩牡丹花的手也僵在半空,半晌才沉沉地点了点头:「原来你都知道了。」
「不知道。至少不知道你废他武功折其手足,还真的以为你不过是软禁他而已。」萧君烨摇了摇头,「我竟也有如此天真的时候。」
雷霆均眸色一暗,「君烨,名剑山庄不是我一个人的产业,我不能因一己之私损害它的利益。龙千舟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我不能给他半点兴风作浪的机会,他要杀我的时候,又何曾有手下留情?」
「所以你就折其手足?你知道对于龙千舟这样的人来说,折其手足还不如一剑杀了他,这比凌迟处死还要残酷。」萧君烨起身,慢慢地转过身去,双眼里有雷霆均不熟知的绝决。
雷霆均有些慌了:「我能保住他一条命这就够了啊!」
「够了?」萧君烨怒极反笑,「我算知道了,雷大庄主,你要的是千古扬名要的是武林霸业,感情与信义对你面言,连屁都不是!」
「我对你一个人重情,这就够了!萧君烨,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么!?」雷霆均也愤怒了。
是么?可是雷霆均,你在我眼前柔情蜜意的下一刻,会不会也在算计着我?
萧君烨一扬手:「是我助段无崖自钢牢救走龙千舟的,而我,也该走了。」
雷霆均震了一下,他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你……你什么意思?你要走?去哪!」
「从哪来,回哪去!」萧君烨傲然道,「天大地大无我容身之处?」
「你是想回慕容世家!」雷霆均恨恨地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萧君烨的脸上现出一丝类似于嘲讽的笑容,他平静了下来,道:「雷霆均,还记得当年你对我的承诺么,我助你拿回剑谱,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走的!」
「不。」萧君烨眸色一寒,「我要你的天下第一剑。」
雷霆均彻底地愣住,他几乎怀疑他依然没出古墓,眼前的一切依然是场幻觉。
「你……你说什么?你要琅琊剑?不,不是……」雷霆均的怒火窜上双眼,「要剑的不是你,是慕容祁,是不是!?」
原来萧君烨从一开始,就是要夺他的天下第一剑!为了另一个男人!
心好疼,焚身似火。
「谁要剑,重要么?」萧君烨目光一寒,右手如飞鸿急展,眨眼间,他那管从不离身的竹箫已经刺中雷霆均的关元大穴。
雷霆均动也不动,只是抬眼望着他:「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要就拿去,但剑,不能给。」
萧君烨咬着牙道:「你以为我不敢?」可内力灌满的竹箫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他心下一急便伸手去解雷霆均的剑,雷霆均卷袖一挡,冷道:「要杀我可以,但这剑,我不会让你给慕容祁。」
二人闪电间已经交换了数十招,萧君烨道:「雷霆均,你已种,『常言笑』之毒,还能撑多久!」
雷霆均怔了一瞬,内力陡泄,再运气时丹田里竟是空荡荡的,一丝内力也提不上来了:「你下毒!?」
他的目光,陡然转到了那异种牡丹上——常言笑,百功醮,色味与凡品无异,唯其蕊其香有逆血封功之剧毒。萧君烨为他上当可算是处心积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