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挑眉毛,作个恍然大悟状:“正是正是,子敬,取我斗笠来。”
韩焉伸手一拦:“虽飞雪戴笠无不可,然则街上车马行人,总有触碰,还是仔细些好。”
也就拱手一笑:“如此有劳虢主了。”
韩焉瞅我一眼:“新鲜!”拉我入房,洁面易容不提。
我端坐闭目,尤笑言:“早知虢主手法精妙,刘锶今儿有幸…”
韩焉一拍我面颊:“收声!”
也就含笑闭口,由他鼓捣,也不知用的甚麽,面颊清凉,颇有寒气。预言,却又千头万绪。
片刻韩焉方幽幽道:“甚麽虢主,你趁早改口。”
我才皱眉,他却气道:“别动。”只得屏气凝神,又听他言,“你我身份现下颇费事儿,自该改个称谓,可若你这般,还不如不改。”
我略扣食指,以示赞同。韩焉且描且言:“你是三王爷,以后唤你三儿就是。”
我忙的扣两记,韩焉道:“不愿意?总不能叫你大名吧。”
我哭笑不得,再扣两记。韩焉恼道:“得了,你说!”
我不敢睁眼,只得陪笑道:“飞景。”
久不见应,遂微微眯眼,却见他愣在那里,桌上一串儿坛坛罐罐,手上拿着一撇小胡子,不由皱眉道:“这是怎麽个意思?”
韩焉回过神来,瞪我一眼,强贴上了,左右端详一阵:“不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乎?”
我浑身别扭,自个儿伸手按了按:“这倒也好,平白又长了六七岁智慧。”
韩焉哼了一声,俯身净手:“那边儿榻上衣衫,你自取了换上。”
我起身换上蜀锦嫩白中衣,双织金的芽白挑花丝衣,阙金绣连云纹的月白外衫,再披上白狐裘大氅,扣上翻绒白狸帽子,撑不到换上莲白鞋袜,已是笑得腰间发痛。
韩焉对镜整装,背身而坐,也不抬头:“晓得你怕冷…”
“不是不是…”我好容易止了,捂着腹间道,“穿成这样儿,倒像是雪堆里爬出来的。”
“不乐意?那就别出去。”韩焉嘴上说着,手却没停。
我忍笑着了鞋袜,起身立在长镜前,细细打量。
镜中人毫不相似。虽还是白,却不似以往那般不见血色,反是透着些瓷色,看来精神奕奕。挑挑眉毛,描粗了些,添了些硬气。添上胡须,倒是沉稳几分。嘴角颈侧均细心补上暗纹,一笑一怒间隐隐得见。有些怪异,却也不觉难受,倒像是瞅着另一种人生历练之后的自己。
韩焉于身后笑问:“如何?”
“若我而立之年是这般模样,我定不会惊讶。”转身一望,差点儿以为看花了眼。
若非声音,我定认不出眼前人是韩焉!
远山眉,飞凤眼,浅红抿笑,云鬓轻挽,散下几缕含香。正一手各持一套衣衫问我:“哪个好些?”
我略定定神:“你…扮女子?”
韩焉瞪我一眼:“你身形瘦削没错,可骨硬身长,指节分明,扮女子定定坐着还能骗人。只要一动,全完了!”
我见他自顾换上裙装,忙的转身,却又觉得不妥,转回时,又正对上他的眼,不由大为尴尬。咳嗽一声,勉强道:“你易容就好,作甚麽扮女子?”
韩焉系着带子,漫不经心:“枉你自命不凡。若是两个男子,以你我之姿,定会引人注目…”我正欲分辩,他瞪我一眼,“想想药王祭再开口。”也就一愣,苦笑作揖。韩焉哼了一声,又道:“若是换成中性衣衫,更是引人注目。反不如一男一女,扮作…兄妹,也好。”
这就不引人注目了?我懒得争论,只一笑了之。
行前又逼着我将月华剑交予子敬,一想此剑极易暴露身份,只得除了。尹赜前后望望,啧啧称赞:“真乃一对璧人。”
我浑是别扭,韩焉一拍尹赜脑袋:“胡说甚麽!打今儿起,管他叫三公子,叫我…”
“三夫人。”子敬与尹赜躬身答了,端的齐整规矩。
我扭头忍笑,回身时见韩焉咬牙切齿强忍半晌,方叹息道:“算了,我何苦费心替你遮掩。”
也就正色道:“若说遮掩,你这声儿…”
韩焉一挑眉毛,轻启薄唇,竟作女子娇俏之声:“三公子真是爱说笑。”
我与子敬对望一眼,他一耸肩,我只得笑道:“腹语,抑或口技?”
韩焉掩口笑道:“雕虫小技,你三公子高贵得紧,哪儿看得上眼?”
只好另起一题:“究竟某该如何称呼这位姑娘啊?”
韩焉斜我一眼:“我年纪比你小些…”
“四姑娘。”子敬一颔首,尹赜亦连连点头。
韩焉一甩手:“气死我了!”
“那…还是三夫人?”尹赜溜我一眼,语带笑意。
韩焉狠狠瞪他一眼:“甚麽三夫人四姑娘的,叫我…叫我飞景!”
我一愣,韩焉瞅我一眼:“怎麽,叫不得?”
我浅浅一笑:“如此也好,飞景姑娘…不知我们可否出行了,再不走,天儿都快黑了。”
韩焉这才满面笑意,与我登车出行不提。
小车行至东也国寺前,施粥早散,人流却不息。拉了小沙弥一问,才晓得今儿武圣着大王爷刘钿与五王子刘铭前来致意。白日舍粥罢了,晚上添个灯谜会,多些热闹。
韩焉一挑左眉:“又不中秋,猜甚麽灯谜?”
我轻道:“无非是引你我出来罢了。”
韩焉鼻中一哼:“你又晓得了?”
“你我岂非已在此处?”我呵呵一笑,忙的止了他言词,“父皇晓得我爱出其不意兵行险着,故而也该猜到虽在城里寻不到我,可东也之外找着的机会亦是微乎其微。这次不管是有意无意,既来之,则安之。且玩儿开心些。”
韩焉奇道:“这话还真不像你说的。”
我只一笑,拉起他手道:“小心走散了。”只管牵他往偏殿后的花园走。
天色已暗,燃蜡举烛,灯起百色,煞是好看。各色形制,千姿百态,绝无雷同。掩映地上薄雪,氤氲朦胧,暖暖切切。游人如蚁,摩肩接踵。
我怕走散了,遂握紧了些,韩焉却仰头轻道:“又不是不会走。”
正要回话,却见院门处一行人过,住持恭恭敬敬迎了出来。领头的就是刘钿。着件大红袄子,倒是喜气。后头铭儿着件青衫,似有所思,心不在焉。
我正看着,却觉手心一紧,韩焉低声道:“看见了?”
我颔首应了,心下盘算一阵,遂笑道:“走,猜谜去!”
难易皆有,各色谜面具全。倒似回到幼时,只没这般热闹,没这般亲近。我只管捡着字谜的看,间或听听旁人猜的。
韩焉指着一个笑道:“这个有趣。”
我轻念道:“听着颇热,瞅着颇古。”
旁边一个秀才模样的道:“当不是拆字,亦不是添字。”
韩焉轻道:“会意?”
我想了一想,笑道:“去看下一个。”
韩焉奇道:“猜不着?还是猜着了,不想说?”
我贴着他耳侧道:“不想惹事儿,走吧。”
韩焉一哼:“猜不着就明说,我又不会笑话你。”
“你没猜出来,自然不会笑话我。”我拉他往后走,“不过是个‘夏’字,行了吧?”
韩焉一愣,忍不住笑了,由我拉着往后走。此后均是我俩一人解一题,并不声张,待到有人猜出,乐呵呵领了寺里的平安符,两人均是一笑。我尤自留心周围戍卫,着着禁军服色,却都是生面孔。与韩焉交换个眼色,又往后走。
“这个有些意思。”韩焉一指,我定睛望了一眼。
倚阑干东君去也,眺花间红日西沉,闪多娇情人不见,闷恹恹笑语无心。——猜一字。
我摇首轻道:“不难啊。”
韩焉掩口道:“不知谁想着三公子呢。”
我失笑道:“不过是个‘门’字。你想哪儿去了?”
“这位公子说中了,当奖。”却被灯下小沙弥拉住,定要我取领平安符。
强推又不好,遂与韩焉往后首禅房前行,却是铭儿闷坐桌前,见人来了,眼也不抬,只管叫卫兵递了平安符打发人走。
我心里一叹,接过平安符时笑道:“多谢五王子。今日小人可是‘翻过一座山,时已日西坠’,这才来晚了。好在得见五王子一面,也不枉此行。”
铭儿挥挥手正欲叫我下去,刘钿之声却自身后想起:“是麽?不过依小王愚见,这位公子只怕不是求平安符,而是‘寻’甚麽吧?”
我回身一躬:“王爷如此说,倒叫小人‘两下难作人’。”
韩焉一扭我手心,又麻又痒,我晓得他明白了,也就垂首望他。韩焉轻道:“你何苦骂他‘王八’,到底是兄弟不是?”
两人都笑了,刘钿一皱眉:“看来这位公子倒是真人不露相,不知小王说两个字谜请公子来猜可好?”
我溜眼韩焉,他却将头转向一边儿,嘴角隐隐含笑。也就笑叹道:“小的才疏学浅…”
“若你答错了,只能说是学识不够,小王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要尊夫人的命,放心吧!”刘钿哈哈一笑,将手一挥,自有卫兵替她抬了椅子坐下。
韩焉恨得牙痒,我只暗中握他手,心里倒觉着好笑。
刘钿道:“孔雀东南飞。”
忍不住一笑,贴着韩焉耳朵道:“看来他看上你了呢。”
韩焉一瞪眼,浑是娇羞,作媚声:“相公还请专心猜题,灯谜的谜面怎可望文生义。”
刘钿一挑眉头:“尊夫人好见识。”
韩焉含笑一礼:“王爷过奖。”
刘钿瞅我一眼,遂拱手答曰:“孙。”
刘钿微微颔首:“杳无一人。”
“既无‘一’‘人’,‘杳’岂非只剩‘古’。”我不急不徐答了。
“春雨连绵妻独宿。”
“莫如‘一’字。”
“残云隔雨笼新月?”
“泓。”
“云破月来花弄影。”刘钿有些忿忿而言。
“好谜!”我点头赞道,“云破,去其上‘二’字,花以其右下半部叠形,再添‘月’,定是‘能’字无疑。”
刘钿细细打量我一阵,方缓缓言道:“一钩残月带三星,画蛇添足成怪样。”
我一皱眉,觉着韩焉于我手心写一“走”字,遂笑道:“小人觉得王爷之谜甚是有趣,斗胆回王爷一个谜。千载难逢一撇瑕,无边落木萧萧下。本该马上谋行动,奈何七颠八倒瞎。”
刘钿一皱眉,挥手叫我与韩焉退下。
千头万绪
转出寺门,方扶了韩焉上车,就听身后有个尖细嗓门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扭头一看,高公公作个寻常打扮,头上带个皮帽,若非声音,倒真看不出本来样貌。
韩焉探出头来,换了嗓子笑道:“不知这位先生唤住我家公子,有何要事?”
高公公垂首一躬:“我家主人方才听了公子高论,甚是仰慕,想请公子及夫人移步。”
我略一皱眉,为难道:“我夫人身子不大好。出来半日,已有些倦了...”
高公公忙笑道:“我家主人只是想见见公子,略说些话儿,不会耽误公子太久的。”
我正要言语,韩焉暗低里一拉我手,冲高公公笑笑:“如此就叨扰了。”
高公公面上一笑,伺候我上了车,自个儿驾车前行。
韩焉靠着我,贴着耳侧小声道:“你父皇找你。”
我摇首笑笑:“我倒没想着他也会来。”
韩焉拉起我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你和刘钿打的好哑谜,怎能不把他引来?”
我自一笑,本想混过去。他却不肯放过,只管瞅眼望着。也就笑笑道:“其实我本也只想着告诉老五一声儿,寻人之事,不可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