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矜……子矜!”
绯衣惊呼一声坐起,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已在月师方的怀抱之中。
听得窗外的寒风呼号,绯衣醒悟自己适才在梦中将这风声当成了鞭声。
“怎么了?”
迎上月师方关切的询问,绯衣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
看到绯衣恢复如常,月师方才松了一口气,当下笑道:“做噩梦了吗?安心啦安心啦,有我在呢!”
“是啊,”绯衣也释然地笑道:“有你在呢……”
月师方看着绯衣的笑容,一时间竟不觉出了神。
他不明白,此时的绯衣为何竟是如此动人。
略略低垂的眉眼,如瀑似的铺散下来的黑色长发,却还有一缕鬓发因被水气沾湿,贴在带点憔悴的苍白的脸颊上。
尤其是,那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淡粉色的双唇——真是一种令他怜惜又心痛的美丽。
一阵怦然心动,月师方情不自禁地吻向怀中的人儿。
毫无预警的举动,绯衣惊慌之下本能地想要把月师方推开,但这无力的反抗在热烈的攻势面前却注定是徒劳。
火炉中,剧烈燃烧着的干柴迸出点点火星。
窗外依然寒风不息,室内却慢慢地弥漫了一种燥热的气氛。
不满足于口舌间的索取,原本环抱在腰间的手渐渐潜入宽松又单薄的衣衫之下,抚弄着柔软细滑的肌肤。
本就虚弱的身体难堪如此催情的爱抚,绯衣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起来。
那急促的呼吸声却突然将月师方惊醒,使他马上意识到一点什么。
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原本紧贴在一起的躯体分开了。
绯衣怔怔地看着月师方,不知发生了何事。
砰,大风将窗户掀开。
冷空气灌入,热潮被驱散。
月师方站起,走到窗前将窗户重新关上,却没有转过身,只背对着绯衣。
“我想……出去走走。”
不敢再看绯衣的表情,快步走出门外,走到寒风之中。
厉风刺入他的鬓角,无比寒冷。
但他不管,他此刻正需要好好地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
狠狠一拳击在树干上,花树晃了几晃,却没有倒下。
他是要发泄,他是要出气——他恨着他自己。
明明知道以子矜的身体状况决计受不了那样的刺激,却还是对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样地伤害他。
又是挥拳一击,心中暗骂道:这又跟禽兽有何区别?
庭院中空无一人。
无珞代父出征,尚未归来。
家中的下人仆役,在如此寒夜早就缩回房中歇息。
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他一人,任寒风从脸上划过。
他本应该,更克制一点的。
夏天,秋天,不也是这样熬过来了么?
只要再过一些时候,等到……等到子矜康复之后——
他们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啪!
他一惊,然后发觉原来是大风吹折了树枝。
苦笑,无奈地苦笑。
这康复的一天,真的会来到吗?
说到底,也许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笨蛋,你怎么就那么喜欢欺骗自己呢?”
子矜没有说错,他一直是在欺骗自己。
每当他们能够安然地度过一天,就使他有种错觉,觉得他们就可以如此永远相守下去。
但有个声音却在内心深处不断地提醒他:子矜是一个将死的人……将死的人……
他深怕着有一天,他终于会失去子矜。
那会是突然的,就像是,那被风吹折的树枝。
他抬头看着天边的月,月色迷朦而凄清。
寒风依然在身边呼号,他却感受不到寒冷。
他不敢轻易放弃心中那一点信念,即使那仅仅是一句自欺的谎言。
倘若放弃,或者,他就要因难以承受的痛苦而崩溃。
这样的话,那个他所深爱的人又该靠谁来支持?
忽然惊觉:自己是走出来多久了?房中可是只剩下子矜一个人……
立即转身欲归,却被一幅图景凝住了视线:
庭院的那一边,一扇敞开的门,透射出室内昏黄的光。
门边倚着一个跪坐着紫色人影,静静地,就这样一直、一直凝视着他。
风停了,夜空中的月色分外皎洁。
天地间只剩下这对望着两人:明明视线中都只有对方的存在,为何偏偏就是这样地不可靠近……
不该么?其实都不过是自己所设的藩篱。
月师方微笑着,心中霎时被一种温柔的感情填满。
他原本苦恼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只不过是简单的事情而已。
“师方?”绯衣轻声相询,却是满眼的忧心。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微笑着执起那已被冻得冰凉的玉手,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又放到了唇边呵着。
“很冷啊……”慨然地说着,语气中是无限的怜惜。
绯衣不知该如何响应这柔情的关切,却不防身子被抱了起。
温柔的话语随着暖暖的气息飘入耳中:
“让我来温暖你,好吗?”
笑着,却不言语。
只将身子更多地依靠在那温暖坚实的胸怀上。
——让我来温暖你,好吗?
——直到我的身体和你一起,永远冰冷……
晨起,阳光和煦。
却也照不起芙蓉帐中的缱绻。
十指扣紧,交颈之间轻声耳语:
“答应我,来年春天跟我一道去看花。”
柔柔地在唇瓣烙下一吻,是响应,也是承诺:
“我答应你……”
※※※
严冬过后,天气渐趋和暖。
绯衣的病情尽管曾一度恶化,但似乎随着春天的来临而有了些微起色。
“师方,明天我们去看花好吗?”
某天,在月师方喂过药后,绯衣这样提议道。
“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城郊外的绯裳焰樱已经开得很美了,是吗?”
月师方闻言,却是不禁一笑。
想起去年冬天提议去看花的是自己,但现在绯衣倒显然更为着急。
“明天的天气,应该会很不错呢。”
本来想着等绯衣的身体再好一点,才带他出行。
以他现在的状况,的确还是有点勉强。
“我叫下人们准备一下,明天就到城郊那边去吧。”
但终究还是不忍拒绝。
去年,也是在这个时候,绯衣不也是刚从生死边缘上挣扎回来了吗?
之后,尽管有些波折,却还是平安地过了一年。
“师方,谢谢你……”绯衣轻声说。
“呼吸点新鲜空气对康复还是很有好处的。”月师方笑道:“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拉上棉被,然后在额上柔柔一吻。
“睡吧,不乖乖休息的话,我可是不会带你出去的。”
听着这种类似哄小孩的口吻,绯衣不禁失笑,却还是依言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师方,原谅我的任性……”
他没有告诉月师方,昨天夜里他的梦境:
艳红如火的樱花树下,一个红衣少女正用温柔而天真笑容看着他……
城郊外,遍野地长着绯裳焰樱的花树。
远远望去,有如一片红云;
置身其中,即使阳光不是十分灿烂,却可觉得一阵暖意萦绕身侧,由肌肤,渐渐漫入心头。
这广阔的花海,终不是庭院中一株两株可以比拟的。
“好美的花啊……”绯衣由衷地说。
“是的,很美呢……”月师方也赞叹道,但目光却只深情地注视着怀中的绯衣。
沙漠上的风,总是突然而起,又突然而止。
一阵风来,吹得火红的樱瓣漫天飞舞。
顷刻,却又纷纷然地飘落在两人的发上、衣上。
微笑着看那落红翩然,绯衣不禁想道:
莫非这就是花的宿命么?
这花,本是为着自己而盛放。
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孤独地等待着一个赏花的人。
这期间,兴许寂寞,兴许茫然,兴许还有痛苦。
但……
“今年的花,似乎比去年开得还好呢!”月师方回头笑道。
绯衣微笑着,点了点头。
但得那人对花一笑,即使零散于枝头,却也无憾了……
眼前有了点朦胧,或者不过是幻象。
“师方,我看到樱了……”
“我也看到了,不是满眼都是吗?”
初时只道是一句玩笑话,转头再看绯衣时月师方不禁脸色大变:
“子矜!”
呼唤,唤不回已茫然飘远的眼神。
“她是要来……接我了……”
缓缓抬起的手,不知要伸向何方。
但抬到半空却已停顿。
仍犹留下的,是脸上欣慰满足的笑容。
笑得,如同在枝头飘散的红瑛。
紧抱着怀中逐渐冷却的躯体,月师方久久地,未有言语。
又是一阵风来,再次,掀起漫天花雨。
风声呜呜然,如泣。
是年冬,月师方病逝家中。
为家族中少有的于盛年病逝的家主。
=================落红系列·完=================
补遗 夕拾
算起来,这也不过是卿泠第三次来到骥良国。
第一次是无珞的冠礼,第二次是父亲绯衣的丧礼。
这一次到来,却是为另一个亲近的人送行。
对于喜哀,他早就没有太多的感觉。
这或者就是,作为镇守亡者归处的长老“迷•尘路”所必然具备的禀赋。
“死得那么窝囊,怎么还能有资格入祖祠……”
“而且那个人算什么啊……一条受我们家庇护的丧家之犬……”
“还是继室的名分呢……”
“唉……到底还是少不更事啊……”
卿泠在进入将军府时,听到了许多闲言。
议论的人都一脸不屑,但似乎又像是在说着些无可奈何的事实。
只要卿泠经过,这样的议论马上就会匆忙停止。
然后原本说话的人就会说着诸如“今天天气很好”之类无伤大雅的闲话。
“你好。”
卿泠向某些相识的人打招呼——其实也大都不过是一面之缘。
那些人先是目瞪口呆,既而是惊慌失措,张口结舌。
见到这样的反应,卿泠也大概想到,这些闲言应该和自己有关。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跟自己的父亲有关。
“无珞呢?他在哪里?”
在客厅中坐定,没有看到该来迎接的主人,卿泠不由得问起旁边的仆人。
“主人他……在祖祠处理一些事情,请稍等一下。”
仆人支支吾吾地答道,似是有点难言之隐。
哈,初任的家主还是挺有责任心的嘛。
卿泠不禁一笑:
“不必了,我直接去找他。”
难得见面,加上也不能久离“阴阳不知处”,多少地也有些迫不及待。
没有听到后面仆人的拦阻,身形一闪已是到了目的地。
月氏乃骥良国的皇族,宗庙在凛桃城的宫城之内。
月师方一脉,是月氏旁支,依照族例,只能在城郊外另设祖祠,接受子孙供奉香火血食。
在卿泠到达之时,祖祠外已聚集了不少人。
不见一般奠仪上该有的庄严肃穆,许多人脸上甚至带着愤然。
看到坐在中间的无珞却是沉默着不发一言,卿泠打消了立时上前相见叙话的念头。
他要先看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吧?”不知是谁突然站出来说:“怎么可以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供入祖祠?!”
既然有人先开了口,下面也就七嘴八舌起来。
“对啊,将一个男人当作继室,从来没有这种先例!”
“我们家乃将门之后,试问有哪一代家主会这样软弱地离世?!”
“祖传家训,不符合武人标准的人没有资格进祖祠的啊!”
此时,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冲出人群。
卿泠认得,那是无珞的启蒙导师。
老者“扑通”在无珞面前跪下,声泪俱下:
“少主,这样不但会让世人耻笑,我月家后人又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万万使不得啊!”
周围的族人齐声和议:
“请少主收回成命!”
无珞想要将老者扶起:“老师,您起来吧……”
老者却坚持道:“请答应老朽的请求!”
无珞默然,只在老者面前跪下,叩头。
“老师,请恕我不能答应。”
然后站起,大步走到祖祠门前,停住,霍然转身,如炬目光扫视众人。
“我父亲英雄一世,戎马半生,为骥良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为何你们就偏只盯着他最后的一段日子呢?”
顿了顿,他继续说:“况且,那根本就不是他人生的污点。”
卿泠闻言不禁心中一凛,众人却是一片哗然。
无珞出声问道:“各位适才一直在说‘资格’、‘资格’。现在我想问一句:什么才是武人的标准?什么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儿?”
此时,却是无人应声。
“是情义么……”卿泠不禁想道。
“是情义。”无珞朗声说:“只有勇气而没有情义的不过是禽兽不如的匹夫。有情义就不会没有勇气,也就无愧于武人的名字。情与义,他们两位……都不欠缺……”
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视众人,手臂平举,掌中罡气凝聚。
“这就是我作为家主的决定!如果想要更改我的决定,除非你们之中有人能取代我成为家主……”
手腕一振,“刑天”露出了森然冷冽的原形。
“……不过,你们首先要胜得过我!”
无人出声,更无人应战。
要挑战一个在弱冠之年就已经是国中第一勇士的人,无疑是自寻死路。
“无人反对么?好,那就此定论!”
无珞笑了,卿泠却觉得那笑容中有点酸楚。
※※※
庭院里,就着夕照红霞,无珞在小几上摆下了两个茶盏。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无珞笑道。
看着无珞身上的孝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未解的素白,卿泠亦不禁一笑。
一年之内,他们都同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
“你刚才,很英勇呢。”卿泠举起茶杯,笑言道。
“呵呵,多谢夸奖。”无珞亦举起茶杯,作出回敬的姿势。然后沉默一阵,才又缓缓说:“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老头做的事情吧。难得看到,他居然是认真的……”
自从绯衣去世之后,向来身子甚为健壮的月师方却病倒了。
而且,就此一病不起。
名医请了一个又一个,但详噙^后,无不摇头叹息。
不是这病有多么的棘手,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能找到病因。
这样的病,无解。
“老头,你想吃点什么?”无珞去探视时,这样问道。
“吃不下……”月师方闷声说道。
“那我带你出去逛逛?”
“走不动……”
最后,无珞只能问道:“那有什么事想我帮你做的?”
“有!”月师方难得地眼睛放出光来:“我要搬到子矜的房间去。”
“住在死人的房间里,不是会死得更快么……”
下人们在议论着。
但月师方听到这样的传言,似乎觉得很高兴。
于是在那个不算明媚的秋日里,曾经好转过一段日子。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当无珞如常去探视他父亲的时候,却发现他躺在床上,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香甜。
因为这是,永远的沉眠。
无珞发现了一个紫色的香囊,那是在他为月师方最后更衣时,看到月师方握在手中的。
囊中有一束黑发,还有几瓣制成干花的落樱。
那香味,犹带着春天的气息。
“老头是幸叩摹!睙o珞不无感慨地说:“他走的时候,居然还在笑,真是受不了那老头……”
卿泠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
“是啊,能跟自己倾心爱着的人在一起,世上又能有多少呢?而且……”无珞说:“能够理解这点的,又有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