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叹一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是这东风有多大的力量,不敢多想。惟有向上苍乞愿:愿一切如我所想,一击即中,而全身退,我愿以命相抵,长堕阿鼻不悔。
每每想到此处,燕云的样子又浮了出来,于是心里就成一团絮,浑无着力之处,全身也放松了,软绵绵的甜,马上又泛起针一般的苦来。
不能想。不敢乱。
此刻时近晌午,我在屋檐下闲坐着,阳光耀眼生花,我眯缝着眼看过去,一片明媚灿烂。
脚步声由远及近,宋诚取午饭回来了。
“二爷,我回来了。今天日头好,还像昨天一样在院子里吃罢?”
“好。”
宋诚手脚麻利,不一时布置停当。餐桌是个小几,设在小院中的青石地上,我招呼他一同坐下,宋诚略让了让,也就坐了下首。这几天气候很好,我和他都是这么吃午饭的。边吃边聊天,晒着太阳,很是舒服。
“二爷,刚才我去厨房,正巧前厅里要人送酒,就拉了我去一趟。可算让我见了回大人物了。”宋诚兴奋得满脸放光,刚坐下就说了起来。
“哦?你又不认识,怎知是大人物?”我一笑,夹了块红烧鱼。
宋诚见我不信,手忙脚乱的比画起来:“谁说我不认得?有个个子很高很瘦的道长,道袍破破烂烂,一把宝剑却镶了好大的碧玉,那是武当山上的黄鹤道长,当今武当掌门的师弟;还有两个秃头,一位是宝相寺的方丈妙谛,跟少林寺很有交情,另一位长得着实凶恶,满脸横肉,腰上挂着一对黑沉沉的铁钩,叫做十八连环夺命钩郑虎臣,我上酒的时候看了他的钩子两眼,几乎没用海碗大的拳头招呼我。”
这些江湖人的名号、师承、本领,早叫下人们传了个遍,虽不乏夸夸其谈的牛皮,但多一半都是真的。那个夺命钩跟个送酒的小厮也能动怒,想来也不是什么高人。倒是一僧一道,来头极大,我虽不懂武功,少林武当的威名还是听过的。
再加上前些天的洛阳三杰,锦州陈门,齐眉棍王包老英雄,千手观音石瑶樱,还有淮南、江阴、千水等金陵附近早就到了的各路人马,以及各人的同宗、亲戚、弟子等,现下慕容府里少说也有百十号武林人士,名声响亮的不下三四十位。
此次大哥真的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定要置燕云于死地。
我捏紧了拳头。
“那个什么钩的火气也太大了,没伤着你吧?”
“没有。其实也不是,”宋诚一嘴的米饭,连连摇头:“这两天那些个爷们,连我们府里的老爷和几位公子,个个脾气都大得很,少惹为妙。”咽下米饭,他又按耐不住,左右看看,放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对我说:“这中间有个秘密,我悄悄的告诉二爷,可不能跟外人说了去。那可是我们白道英雄们的耻辱呀。”
“哦?什么秘密?”
“就是那个,我们府里不是关了个水匪的头领吗?听府里的护卫们说就关在地牢里。这厮也真是个强人,就这样也能指挥了外面的千军万马。本来咱们老爷邀了许多好手,趁这个机会一举了结了这股作恶多端的水匪,没曾想那些个强盗早有预谋,倒被赚了去,折损了不少英雄,不知有多少家家破人亡,听说长江边上现在还不时能打上浮尸呢。”
地牢?慕容家倒是有一个,隐蔽得很,但看现在连下人也口口相传,定是个虚招。燕云还关在专用来惩戒慕容族人的刑堂。赌的就是长扬会的人一击不中,反被困住。但眼下看来,长扬会可保无虞了。燕云的苦心没有白费。
“原来如此。还有这么个事端在里头。”
“就是。”宋诚得意的卖完小道消息,开始扫荡肉丸子。
午饭过后,我推说要在院里看书,宋诚便泡好了茶,说想去练武场看看热闹。
就知道他要溜,这些天他都玩散了,他自从八岁进了慕容府,还没有过如此清闲的时光。
“你去吧,仔细刀枪无眼。”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宋诚大乐,直说不妨事不妨事,脚不着地的跑了。
握着一卷《神农百草》,我盘算时间。年三十发的诛魔贴,紧接着群雄酣斗,还有联络消息,组织人手长途奔袭,就算再快长生也要初十以后才能到。若中途有什么变化,日子还得延迟。时间太紧了,万一来不及赶到正月十五……
万一不能赶到,就替我和燕云收尸吧。我有点忿忿的想。不过我多半是一座孤坟了事,燕云逃不掉示众什么的。来迟了尸都收不到,你就建个衣冠冢,天天对着哭吧。
正闭着眼睛胡乱猜想,以缓和紧张的情绪,有人戳戳我的肩,喊了声:“喂!醒醒。”
声音离得很近,不是宋诚。我睁开眼来,一对滴溜打转的大眼睛正直直的看着我。
我本能的向后一仰,没见过这个人。
稍离开了些,才看清楚他。年纪也就二十上下,长着一张娃娃脸,翘鼻小嘴,大眼睛眨呀眨的,说不出的漂亮可爱。穿一身天青色的棉袍,好象很怕冷的样子。身后还有两个灰衣人,太阳穴微突,我知道这是内家高手。
“你是慕容铁衣吧?”娃娃脸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问道。
“你是谁?”我在记忆中迅速回忆现在慕容府中的人物资料,不过好象都不符合。
“先答我一个问题:小翠的姐姐叫什么?”他的声音清亮,此刻听在我耳里竟似仙乐一般。
我看着他,答道:“小翠没有姐姐,倒是有个妹妹叫倚红。”
他笑了起来,抚掌道:“不会错了,果然是慕容先生。我们是为燕云而来。”
啊,长扬会中的高手居然这么快就赶到了,出乎我的预料。只是为何不见长生?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长生呢?”我问他。
他努努嘴,看上去显得年纪越发得小了。“也就十几个人吧。”我心里一沉。人手太少了。“长生打听出燕云关在什么地牢里,心急火燎的带了人就去了,我觉着不妥,又劝不了他,想了想还是先找到你比较好。知道大致的情况吗?”
我点点头。虽然他看起来太年轻,比长生还周到些。“七天前我见过燕云,他被穿了琵琶骨,关在慕容氏的刑堂里,正月十五的诛魔会前没有性命之忧。至于那个地牢,应该是个圈套,长生有危险。”
“什么?被废了武功?哈,他长这么大好象还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呢。”娃娃脸吃了一惊,说话间却半是恼半是笑,并不十分担心的模样。
恩?此人不像是长扬会的下属,倒有几分打太平拳的味道。难道是敌非友?
我惊出一身冷汗。长扬会的人手没这么快到,长生病急乱投医,请的是哪路神仙?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我是龙结晟。”他笑嘻嘻的看着我,好象我一定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看我面无表情,他马上垮下脸来:“啊?你不知道我么?燕云竟没跟你提过我?”
“恕我孤陋寡闻。”
他悻悻地说道:“我是燕云的师弟啦。”
师弟?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么个古怪的师弟。
“咱们回家后再让燕云好看,好歹先出去再说。这样好了,我们去刑堂,让他们,”龙结晟一指手后的两人,“去地牢带长生过来,聚齐了就离开。”说着就挥手让那两人离开。
我急忙拦下他。“且慢!此间还有个难处。锁着燕云的铁链是我大哥的兵器,叫留仙索,”“喔,我知道。传闻刀枪不能断是吧?那我们连人带锁一并带走再说。”我摇摇头,“此索锁在刑堂的顶梁石柱上,一时半会儿弄不断石柱,就算弄断了,房梁塌下,整个刑堂都会倒下来,还是不成。”“恩,还是要想法子拿到钥匙开锁。”龙结晟皱起眉头:“此事可难了,时间耗长了于我不利。”
“我已探明确切消息,钥匙在我大嫂处藏着。”
罢了,管他是敌是友,事急从权,且赌一回。我从怀里取出几页纸来:“这是慕容府的大致地图,标明了刑堂、地牢、内宅还有我兄嫂的住处。长生一路打探过去,这会儿工夫还不一定到得了地牢,可请一位随从按图索骥,找到长生,领他们到刑堂来;再请另一位去慕容夫人住处,取回钥匙。你去刑堂找到燕云,待长生和钥匙到了,便可全身而退。”
龙结晟诧异的看了看我,问道:“消息准确么?打草惊蛇再要救人可难了。”
“准确。”
“好。”龙结晟取了两张地图分给二人:“我们兵分三路,不要惊动慕容府中的人,半个时辰后刑堂见。”
“是。”那两个灰衣人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一抱拳,躬了身子离开。
“请稍等!”我喊住他们,“我大嫂不谙武功,但性子倔强,也许不肯就范。她的隔壁房间住的是慕容家的小儿,今年九岁,中年得子是大嫂的掌上明珠,若她执意不肯取出钥匙,不妨让那孩子见点血,只要别伤了筋骨就好。”
那二人也不说话,向我一拱手,退了出去。
看着他们出院门,我转回头,却发现龙结晟用一种好奇加研究的目光看着我,神色间的孩子气褪了不少,气度一下子开阔起来。想起刚才,忙乱中他的随从依然礼数周到,看来这个师弟也是大有来头。
我一笑:“让你见笑了,我本是个小人。”
“不,当即立断,无妇人之仁,身居陋室不良于行,还能运筹帷幄占尽先机,”龙结晟微笑着摇头:“长生说你是个平凡书生,真是小瞧你了。”
我道了声惭愧,这会儿哪有空寒暄起来,“你快去刑堂吧。”
“什么你呀我的,我们一起去。”龙结晟皱皱鼻子,淘气的神情又回来了:“还是说你想留在慕容家,不要燕云了?”
什么跟什么呢,胡扯起来倒真像燕云的师弟了。“情况紧急,你的人手又不充足,带着我是个负担……”
龙结晟长笑一声,也不待我说完,架着我便出了门:“可是我若不连你一块儿带回去,燕云不劈了我才怪。嘻嘻,第一次有人怀疑我的十二近卫办不成事呢。”
17.
龙结晟这个人平日一定是顺风顺水惯了,看他行事的作风便看得出来。一路上也不大避人,但凡被人看见,只笑嘻嘻的迎上去,一指上前,那人就不声不响的倒在地上。无论是仆人,还是府中侍卫,或是助拳的侠客,无一例外。
见我目瞪口呆,他便得意洋洋的把人藏进花坛或墙角阴暗处,跟我说:“放心,都没死,只不过要晕上两个时辰罢了。”
“你不是不要惊动府里的人么?”
他点点头:“是啊。不是都没出声示警吗?难道你要我像个小贼一样躲着他们?”
夏虫不可语冰。
一路上有惊无险,终于看到了刑堂。乍一看外面并没有重重把守,但里面绝不会这么简单,毕竟事关重大,大哥必会把燕云托付给信得过的高人守卫。
龙结晟照例笑嘻嘻的,大摇大摆的就扶着我走过去。我大急。
“你放下我,先探一下里面有几个人,什么情况。”
“左右都要动手,有什么好看的。万一你被人拿住,我又要多费一番手脚。”说话间,大少爷已施施然推开了刑堂暗黑的大门。
于是我又一次来到了这里,又一次看见了他。
还是那根石柱,还点这那盏油灯,他盘腿坐着,衣裳也没换过,只是长发已松松的挽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点朦胧,有点慵懒。他正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还在微笑,仿佛刚刚早起的君王,漫不经心中带着威严。听见门口的声响,抬起脸看了过来,终于迎上了我的眼睛。
我像被人狠狠的推搡了一把,全没了重心,所有的感觉都随着那双眼睛颠倒起来,甜,酸,苦,涩,都溶到一起,再也辩不出了味道,只知道麻了四肢,重了眼睫,塞了鼻子,捂住了口角。我说不出话来,静静的看着他。真好,他还活着。
他抿了抿嘴角,像是要忍住什么,可关不住的喜悦从眼睛里晕了开来,越笑越大,终于连那发亮的杏眼也笑成弯弯的月牙儿,仿佛满园的牡丹盛放,生生被他笑出了国色天香。
一时间,我们都无语。
“阿弥陀佛。”宣了一声佛,无色无相打断了绮思。
一直坐在燕云身边说话的是慕容桂,此刻正不可置信的望着我,好象我是阴魂不散的妖怪。他们的前面,坐了一僧一道。道者年纪在五十上下,面容清癯,蓝色的道袍洗的发白,背上的长剑却镶了块碧绿的美玉。僧者白胖,慈眉善目,手无寸铁,可是在没有一丝风的屋子里,宽大的僧袍却翻飞起来,隐隐有真气流动。
黄鹤道人。妙谛方丈。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妙谛和黄鹤都站了起来,妙谛向我们施了个礼。
龙结晟找了张椅子让我坐下,略一抱拳:“二位好。我为燕云而来……”说话间,只见光华闪动,那黄鹤道人也不多话,猱身扑上,一柄长剑竟舞得看不见人影,直袭向龙结晟。刹那间,两人已斗在一处。
“施主见笑了。黄鹤的脾气老而弥辣,性子竟比年轻人还急些。”妙谛站在我身边,一边说着,一边观看战局,并不助拳。
我不知道龙结晟的本领如何,但他是燕云的师弟,一路上又尽是一招制敌,想来也不弱,可苦于我根本看不懂他们谁占了上风,只觉得龙结晟在寒光剑气中左右翻飞,跟黄鹤缠得极紧。
他为什么不用兵器?听说有一招叫做“空手夺白刃”,不知他会不会使啊?也忒脱大了,若他的近卫们来了再动手,想必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看向燕云,想让他给我点提示,只见慕容桂紧紧抓住他的肩头,犹疑的看着战局,燕云低声跟他说着什么,想必在跟他解释战况。边说着,边瞟着我,又笑起来。
他倒镇静,还有空玩儿。我气结,不理他,继续看二人激斗。看也看不懂,只有瞎紧张的份了。不多时,忽听得身边妙谛“咦”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脸色竟有些变了,目光炯炯看着我:“请问这位少年是何人?”
我哪知道龙结晟是何方神圣。还没说话,只听“叮呤呤——”一串清响,二人身形倏地分开,黄鹤道人满脸大汗,单薄的道袍微微颤抖。龙结晟闲闲站着,还是一付嬉皮笑脸的模样:“武当功夫也不过如此。”说着脚尖微动,把长剑钩起,随手把玩。原来刚才的脆响是龙结晟撤了黄鹤的宝剑。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想不到龙结晟如此高明。
只见他双手托了剑,送还给黄鹤:“不过此剑倒是武当先人遗物,造次了。”黄鹤闷哼一声,接过剑来,怔怔看着。我忽然觉得不对,跟身边妙谛同时大喊:“不好!”只见黄鹤举剑便要自尽。
电光火石间,龙结晟堪堪一指点到,眼前一花,剑又回到他的手中。
黄鹤二度失剑,面如死灰,开口说道:“贫道无能,先祖遗物竟教一黄口小儿玩于股掌,再不作他想,难道连一死也求不得么?”初此听到他的声音,干涩暗哑。
龙结晟端正了脸色,沉声道:“先祖使过的东西又怎样?你若太过在意反被它制约,不如我今天就替你折了它。最看不得你们名门正派剑亡人亡的规矩了。你年纪一把,丢了脸面输了几战便不能活了么?”
黄鹤没说话,但看样子颇为震动。
龙结晟继续说道:“本不想跟你废话,又怕你回头想不开。不是嫌我动了你的剑吗?告诉你好了:我爹爹是南海龙潜。”说着双手送剑,递给黄鹤。
身边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黄鹤的眸子忽然也亮了起来。燕云无动于衷,我和慕容桂一脸茫然。
南海龙潜是谁?如果是武林中人,为什么慕容桂也不知道?
“果然英雄出少年。”黄鹤大笑起来,接过剑来,“原来是……原来是……你爹爹昔日路过武当山,和我师傅秉烛夜谈,算起来我们还是同辈。今日贫道输得不冤,少不得回山上再练几年。”又对妙谛道:“即有此等人物在,我们也不须逗留了。贫道先行一步,告辞了。”说着向众人偮手,大笑着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