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云[第一部]————浮烟

（二十五）
知道癸已这次是真的对自己动怒了，娆影紧咬牙关，呜咽不止。
“我只是想把你留住。没有赤魂珠，你就不能涅磐，就不会离开我。人界毁了，你就又能多留八万年。可是有地藏王在，我毁不了人界……真的，我只是想留住你而已。”吸了一口气，娆影的语气逐渐带上恨意，“你以前明明是最爱我的，可现在你变了。你凶我，吼我，对我不闻不问还刻意疏远我，我咽不下这口气！还有那个贱人，她居然敢喜欢你！”说到最後，娆影怨毒的看著染涟。
“不……不是的……皇姐……”染涟被她吓得不敢抬头，手忙脚乱的摇头否认。
“你还狡辩？”娆影说得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吗？你和你母亲一样不要脸，你只不过是……”
“娆影！闭嘴！”随著癸已的怒喝而来的，是一个快得让娆影反应不过来的耳光。被打得突然，娆影只能捂著脸，说不出话。
“啊……”看见癸已气的脸色发白，染涟尖叫一声，见他反手又给了娆影第二个巴掌，她不敢拉他。
“你太放肆了！”将娆影打倒在地，癸已声色严厉。娆影哭得肝肠寸断，但周围看著一切发生的仆从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扶起她。在盛怒的东青帝君面前，没人敢吭声。
“像今天这样的话，你最好不要再说第二次！”癸已转身吩咐娆影的侍女，“你们扶鬼後回房休息。”
看著一群人走远，癸已才对还愣在原地的染涟说，“别把娆影的话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染涟抬起头来打量了癸已好一会儿，又接著说，“癸已哥哥，你脸色不太好。”
太苍白了。
“没什麽。”癸已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在意，“大概是这阵子太忙了。我先去看看娆影，免得她又闹事。”
这娆影，真是任性过头了！
远远的就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强打起精神，癸已走进了娆影的屋子。摒退了屋子里所有的人，他坐在外厅的黑木椅上，任由里面的娆影砸东西，发脾气。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的声音弱了不少，并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才撩起珠帘走到伏在床上的娆影身边，坐在床沿。
“还痛吗？”他抚上娆影被自己打得红肿的脸颊，替她揉去红肿。
娆影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他，眼泪很快便浸湿了癸已半个肩头。
“你打我，你从来都没有打过我的。”娆影的声音还带著浓浓的鼻音。
拍了拍娆影的背，癸已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那你知道自己有多过分了吧？对於你，我从来都是能忍就忍，什麽都纵容你，但这次，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抬手擦去娆影脸上的泪痕，癸已接著说，“地藏王是怎样慈悲伟大的人，你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私欲而害他入魔，至使西天佛界大乱，鬼界脱离管束，你知道这後果有多严重吗？鬼界地狱异世里的阴怨孽鬼们除了地藏王无人能压制，再过不了几日，他们一定会破狱出世，你打算怎麽办？”
说到正事，娆影脸上浮起了一丝冷冽，她回答，“有十殿阎君，他们可以镇住的。就算真镇不住，大可放他们入人界。”
这才是她的打算，放恶鬼们入人界，再借他们的力量毁灭那个柔弱的不堪一击的人界。
“你还敢说？”癸已一甩衣袖，从床沿上直起身子，“要是你胆敢放恶鬼入人界，我第一个杀了你给地藏王赔罪！娆影，我警告你，别撩惹我对你的容忍底线。”
“皇兄！”娆影被他眼底阴冷狠毒的怒气吓得尖叫。
“住嘴！”癸已脸色难看的盯著她，“下次别再叫错了。还有，染涟再怎麽说也是你妹妹，你以後少在她面前口不遮言。”
“我讨厌她。”娆影坦白。
“她是你妹妹！”癸已皱眉，有些不理解。
“她根本就不是我妹妹，我没有妹妹。”娆影走下床榻缓步挨近癸已，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有一个兄长，皇兄！”
黑色幽光迅速没入腹部。
“你……”错愕的看著娆影插入自己腹部的五指，癸已力不从心的软倒了身子，最後看见的是娆影妖媚倾城的笑靥。
“啪啪啪”的鼓掌声在房中响起，带了一张银色罗刹鬼面具的男子在朱红圆柱下现身。
“鬼後好演技，让人佩服。”
“没有大人的好计谋，娆影也演不了这出戏。”将昏迷的癸已扶到床上，娆影头也不回，“你的事办得如何？”
“兰若尊者已到地狱。”双手环胸，那人好整以暇的看著娆影解开癸已的衣襟，动作轻柔的替他包扎正流著殷红血液的五个指动。“中了惑神花的毒，大概会昏睡上好几日吧！”
（二十六）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东青帝君竟是鬼後的皇兄。”似乎嫌带著面具很碍事，那人取下面具丢到地上。
“这有什麽好奇怪的。”娆影嘲讽似的泛起苦笑，“这是公开的秘密。东王君与自己的亲妹妹--婉华夫人有私情。生下孩子後她受不了良心的苛责，终日以泪洗面，并最终在孩子千年岁辰那一日跳崖自尽。也是在那天之後，皇兄才被接上朔方山。”
“也就是那样，才有这孽缘吧！”他声音带笑，像在开玩笑，“可以说是遗传吗？”
上一代是两厢情愿，这一代，只能唱独角戏。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娆影停住了动作，“反正走到这个地步，你我都收不了手了，九皇子！”
“我本来就没打算收手。”东曦抱臂斜倚在红柱上，微微一笑，“看著这片平和安稳的天地，我恨不得立刻将它毁得不成形！天帝这位置，我要他後悔坐上去。”
“你说得好象他与你是陌路人一般。”
“或许也可以那样说，他抢了我东西，我们自然没什麽好关系。”
“什麽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罗。”东曦打了个哑谜。
娆影也没心思管他的家务事，“天宫可真谓是祸起萧墙。”
话音还未落，地面就传来了剧烈的震动，伫立在墙角的高脚宫灯也因震动而倒地。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意料之中的急切报信声。
“鬼後！”
“发生什麽事了？”举止优雅的打开房门，娆影淡淡地问道。
“兰若尊者强行清空地狱，阴怨孽鬼出世，酉忘台镇守不住。”月鼓单膝跪地，换下女官的纱衣，一身武将装扮，“十殿阎君已前往鬼界，转轮圣王请求出兵镇压！”
“出兵？”娆影微微皱眉，反手关上房门，“十殿阎君竟抵不了一个地藏王不成？”
“地藏王修为数亿载，不是旁人能轻易匹敌的。”月鼓跟上娆影，“不出一刻锺，地狱异世里的恶鬼便会尽数出世，末将恳请鬼後出兵！”
“月鼓，你跟我多久了？”娆影瞥了她一眼。
月鼓一怔，不明白她为什麽突然问起这个，但仍恭敬的答道，“月鼓是鬼後一手提拔，跟随鬼後至今已有四万七千年。”
“已经这麽久啦！”娆影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那我的心思，你也都该知道吧！”
“鬼後！？”
“传我後令，立刻开启五方鬼门！若事後有人问起，就说恶鬼的阴怨之气太重，时间一长瘴气会漫过鬼界扩大范围达到主宫，不得不那样做。然後，你随便带一支阴军前去将未出世的恶鬼镇压。”
“属下……领命！”已经知道娆影想做什麽，月鼓拱手接令，然後从娆影身边无声的消失。
望了一下廊外幽深的黑夜，娆影笑得独自妖娆。就算癸已真会杀她，她也认了。已经，回不了头了，只能强做到底。
记得是谁在她耳边说过，做事，就是要坚定立场和意志。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
皇兄，是不是真得不能回头了？就像你再也不会宠溺的将我抱入怀中一样。
夜空中燃起了耀眼绚丽的烟花，华美豔丽的火花在夜幕上转瞬即逝。
那是护宫大将军，月鼓出兵的信号！
“还真是热闹啊。”
打开窗户看著外面夜色繁华，东曦喃喃低语。
轻轻的一声呻吟拉回了他的注意力。折回到床榻边凝视有转醒迹象的癸已，他挑高双眉。
果然体质是异於常人吗？连惑神香都起不了多大作用。
正想著，却不期然的对上了一双还带著迷蒙的淡红色双眸。
就那样，没回过神，癸已与他直直的对视。
“帝君？”东曦稍微弯身，试探的唤了唤他。
“嗯？”癸已声音闷闷的，神情迷茫。
“帝君，您没事吧？”
癸已又盯了东曦好一会儿，让东曦手心出了不少冷汗，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与娆影合作的事。又过良久，他才最终含糊不清的吐出几个让东曦哭笑不得的字。
“别吵，好困。”
然後侧身，闭起眼睛。是睡著了。
失笑得看著癸已没有防备，看起来很是温顺的睡颜，东曦不觉一愣。因为先前娆影帮癸已包扎伤处，所以他的衣襟被解开。现在他侧过身子，原本就没扣上的衣襟更是敞开了不少，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大方’的呈现在眼前。
东曦只觉口中一阵干涩，几乎快被丢到记忆堆里作废的记忆慢慢浮上心底。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失神，不由自主地，他的手抚上了癸已形状姣好的薄唇，指尖略凉的触感让他著迷。
“为了你，鬼後可是不顾一切呢。”指尖游移不停，先是唇，再是俊挺小巧的鼻，最後是颜色较淡的眉。一点点，一寸寸，他把那完美的无懈可击的面容细细描绘。
“到底爱你什麽呢？可怜的女人，她已经疯了。”冰凉的双唇，滋味一如自己回忆里一样的甘甜。以舌尖轻轻扫过淡粉色的唇，他满意的听见癸已如猫叫般微弱的呻吟。
是种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沈迷进去得美好感觉……
“帝君。”突如其来的柔美女声打断东曦正欲抚上癸已修长颈项的动作，也让他倏然回神，清醒，然後飞快直起了身子。
“什麽事？”转过身，他双手负於背後，面容沈静的向那红衣女子问道。
“五方鬼门已开，近半数的恶鬼已经逃出去。除了东方鬼门，其他四处无人阻碍。”其实是来不及阻碍。
“把守东方鬼门的是谁？”他扯了扯嘴角。原来癸已早有防备。
“是东天守天神将，大将军光明。”
(二十七）
“原来是他。”东曦颔首，然後吩咐她，“你回天宫去吧！”
“是。”然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红衣女子身形幻化成一片片豔红花瓣，消失在房中。
负於背後紧握成拳的手终於松开。回头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癸已，东曦低咒一声走了出去。
该死，他竟然对著东青帝失神了，还做出那种莫名其妙的举动！
“嗯……”
模糊的双眼一下子对不上焦距，过了好一会儿癸已才看清四周。他还在娆影的房间里。
娆影，她又做了什麽？
挣扎著起身，他发现四下静的出奇，隐隐透著诡异。
皱眉看著自己腹部的伤处，他放弃治疗和衣走下床。娆影的指甲带有阴毒,一般的治疗法是没用的，只能等著伤口自动愈合。走到窗边的时候，他鼻尖的嗅到夹杂在夜风中的淡淡莲香。
“奇怪，昼佑宫怎麽会有莲花？”地宫里终年黑夜，莲花是无法在此生长的。
莲花？似乎想到了什麽，癸已身子顿时僵硬在窗边。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如雷鸣般轰然想起的字句冲进他的脑门。乏力的身子一软，他赶忙伸手扶住窗栏，让自己不至於跌倒在地。那是地藏王在释迦佛主入灭之前许下的宏愿。
佛陀即成，三千大千世界莲华尽现！
难道有人强行清空地狱，想让地藏王成佛，回归正道？
当下没有犹豫，他从窗中跃出，向著鬼界的方向飞去。
娆影，这次饶不了你！
忘川河面上朵朵白洁莲花亭亭玉立。黑压压的一群人神色凝重地矗立在河畔。从空中降下，癸已无视众人，直直的走到娆影面前，一挥掌将她狠狠打了出去。
“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滩鲜色血渍，娆影双手撑在地上不敢吭声，不哭也不叫。只因癸已的一脸冷洌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皇……癸已哥哥……我……”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娆影颤抖著身子想为自己解释。
癸已不理她，转过身问一旁的宓灵，“是怎麽回事？”
“兰若尊者强行清空地狱，恶鬼出世，我们镇压不住。现在已经有近半数的恶鬼逃出鬼界。半刻锺前，天宫日神东曦率兵增援下界的护守，并且申明，不会对我们地宫发难，但事後一定要个解释。”宓灵据实以报。
“地藏王呢？”癸已抚上颈边赤羽，对他说的事似乎并不在意。
“呃……这个……”宓灵有些支吾，不知如何启口。他身边的一个黑衣男童替他回答。
“古刹罗心魔已成，做不了佛了。为了让他不至於变成无天魔尊，我把他的修为破了，打入轮回。这天地间，再没大慈大悲的地藏圣王了。兰若酿成大祸，已由芬陀利尊者带回万佛山，由三世佛处置。”说到这里，黑衣男童瞥了癸已身後的一名白衣男子一眼，打了个呵欠，有些不满的又接著说，“你这转轮圣王我看也别当了，连个人都摆不平！害我大老远的跑过来，觉都没睡好！”
被他指责的男子一脸无奈，苦笑不已。
癸已淡然一笑，“多谢娑伽罗龙王为地宫平乱。”
娑伽罗胡乱的摆了摆手，“这是我们佛界人惹出来的事，给你们添乱了才是真的。你也就别太苛责鬼後了。”那一掌打下去，连他看了都有些不忍。
“对鬼後，我自有分寸。”癸已语气转冷。
“是这样就好。”娑伽罗又打了个哈欠，看见忘川河面上的莲花开始凋谢，他转身就走，“莲华已散，古刹罗已入人世。现在没我的事了，我回去啦！”
“我送你。”转轮圣王追上他，与他一同离开。随後，包括宓灵在内的一群人也纷纷离开，没人有胆子对仍跌坐在地上的娆影表示关心。
东青帝君最让人寒心的不是他的乖张偏激和我行我素，而是他总是能轻易的翻脸不认人。前一刻还能对你好言好语，下一刻就可能将你无视的仿若无物。随性至极。
“娆影，从我昏倒到现在，多久了？”他柔声问。
“……约……一个昼夜……”娆影不敢抬头，死命的扯著衣角，“皇兄，我知道错了！”
“你太不听话。”癸已浅浅皱眉，“或许我真该直接杀了你，永绝後患。我有没有说过，我很讨厌你对我的爱！”
“皇兄……”娆影惨白了一张娇颜，眼泪开始决堤。
“说什麽情爱，它们除了让你变得盲目愚蠢外，还有什麽？五万年的时间，你从乖孩子变成一个疯女人，我实在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麽！”一挑眉，他加重了语气，“除了兄妹之情，我实在给不了你更多的什麽。这点，我希望你明白。”
（二十八）
“不明白，不明白，我不明白！”她哭花了豔妆，无力的摇头，语无伦次地说著，“你也不会明白，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爱恋，那种明明就在眼前，却怎麽也碰不著、抓不到住的痛苦！我也想让自己放手让自己好受，让你不再刻意疏远我……我一次又一次的想，如果你死了或者我死了，那麽我们会不会都要好过些……可每当再看见你的时候，我就什麽也没法想了……只有欢喜，满心的欢喜，莫名其妙的欢喜，欢喜的连这终年黑暗的天空也变得美好……皇兄，你会不会也有这样对我的一天？”
从地上站起来，将脸上的泪抹去，娆影微微仰头凝视他，神情是高傲且倔强的。
回望她美丽晶亮的琥珀色双眸，癸已肯定地告诉她，“不会。”
除了兄妹之情，真的再无其他。
“可我却是怎麽也止不了那一直深深扎了根的爱恋。”她凄豔一笑，“皇兄，怎麽办？”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早已超出她的预料。原本只是想借兰若尊者的手帮她灭世，可却因错估了地狱异世里面的恶鬼们的能耐和地藏王这个变数，害得现在地藏王数忆载修为毁於一旦，兰若尊者万劫不复。
并且，她知道……癸已，是真地对自己动了杀机。
细细看了娆影良久，癸已终於忍不住叹气，全身的冷洌杀意和怒气也一同缓缓消散。
“娆影，不会有下次了。”他神情淡然的转过身，话音在夜风里传入娆影的耳中，“三日之後，你随我去朔方山。日後你恨我也好，继续坚持的守著让你痛苦一切也罢，全都由你了。我再不想与你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