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煜有些好笑地看着华苕的面无表情之下隐隐约约为方才那种场面表现出的无力感。孟霜和陆晴则还在无言地消化着华苕那席话给他们带来的惊愕。
喝完那男人忙不迭端上来的茶水后,华苕果真拂了下袖袍,一副准备离去的打算。司徒沐曦看在眼里,着急得很,赶紧扯扯司徒清晓的袖子,在对方没有响应之后,又朝结拜兄长孟霜使使眼色。孟霜见她大眼彷佛要落下泪来,正欲开口,上官煜却在这时先说话了:「不知几位再来如何打算?」
华苕看了他一眼,道:「解了沐曦她爹的担忧。」
让她爹爹不再担心,这不就代表要带她回家了?司徒沐曦大眼顿失光彩,瘪嘴眼看就将哭出来。孟霜才想再帮她说些话,上官煜这回又捷足先登。「蒻水城就在邻近,各位不妨到咱们家里坐坐。司徒姑娘的父亲,先用飞鸽联系也可。」上官煜建议道。
华苕看向上官煜,后者扬扬眉,从那双黑瞳中的笑意与得意看来,方才他根本没有丝毫征询的意思,完全笃定华苕会照着他的意见走。华苕瞪了他一眼,虽暗喜于上官煜听得出他先前话中的玄机,却又觉得他眼底的笑意看来有些碍眼。
听得上官煜的话,孟霜当然得借着时机为义妹帮帮腔。「二师兄说得是,各位难得到蒻水来,怎可不让咱们一尽地主之谊?」
「那便走吧!」华苕看向因他此言转瞬间绽出阳光般笑脸的司徒沐曦,道:「让妳到蒻水解解馋。」
前往蒻水,司徒清晓虽有异议,但他一向无法抗拒妹妹的笑容。眼见她此刻如此欢欣,又怎好意思泼冷水?他咬咬下唇,也就把到口的话又吞了下去。
「只是……到蒻水是好是坏,还很难说定……」华苕一句话说到后头,音量已经降得极低,他偏头看着听见他这话的上官煜,让后者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透过华苕的暗示,上官煜才想起蒻水还有嫉「恶」如仇的岚等人,自己一时把眼前两人拥有医邪、毒西施等外号忘个精光,返家后恐怕会有混乱场面可以预期。
***
华苕、司徒兄妹随同上官煜等人到达蒻水宗家时,曾经在生死道上见过毒西施司徒清晓真面目的岚、岱与嵬原本正与李妍在大厅休憩闲谈,乍见他们进屋,虽不知华苕即为医邪,但司徒兄妹一出现,岱和嵬立刻起身摆好架式,岚更是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起放在左近的随身宝剑。一时之间大厅的气氛剑拔弩张,李妍处在其中,完全摸不着头绪,司徒沐曦和陆晴、孟霜也觉得莫名其妙。
华苕低声讽笑道:「这又是什么阵仗?」
岚等三人由嗓音听出华苕与医邪为同一人,待看清他的面貌风采又是如此清丽夺人,反而不知是否该上前与之捉对厮杀一番,只能站在原地张口呆愣住。
面对预料之中的景况,上官煜暗叹口气,上前排解道:「各位莫要如此紧张,先把剑放下罢。」他先对随同进屋的华苕等人说道:「我来介绍,这三位是我在京中的好友:岚、岱和嵬,以及我的小师妹李妍。」之后转而对岚、岱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华苕华兄弟,另这两位是司徒清晓、司徒沐曦兄妹,最后头则是我三师弟孟霜。」
司徒清晓仍记恨着在生死道嵬出手打他一掌,因此眼光恶狠狠地直盯着他。反倒司徒沐曦完全不解其中隐情,对每个人都报以灿烂的笑容。同样不知情的李妍见司徒沐曦生得可爱,年纪又与自己相近,自感欢喜,上前拉住司徒沐曦的手,笑道:「这位妹子真讨喜,咱们定能成为好友。」
孟霜更补充道:「她是我的结义妹子,今后更算是一家人了。」
李妍喜道:「真的么!?」
司徒清晓皱起眉头。原本他家庭成员简单,不过父亲、妹妹,顶多再算上华苕,虽然他从不承认。如今从妹妹与孟霜结拜开始,宗家的每个人似乎都可以跟他扯上些关系。一想到情况变得如此复杂,他便忍不住心情郁闷。
「这可真热闹。」华苕的表情看来倒是相当轻松惬意。
司徒清晓不悦道:「你不介意?」
华苕像是故意惹他生气似的,道:「我辈分高,底下多了堆徒子徒孙,你说我介不介意?」
闻言司徒清晓果真鼓起脸颊,气得差点得了内伤。
这时岚突然拍桌喊道:「上官煜,你倒给我解释清楚,为何你一趟出门,便把医邪和毒西施都给带回家中?又何时跑出个和毒西施长得--」
话未说完,突然一股莫名力量近身,硬是迫得她把话吞回口中。上官煜转头看向华苕,后者对上他的视线,无事一般地耸耸肩。岚感受到的那股力道立时消失。听见此两个名号,陆晴微沉下脸,孟霜则疑惑地直接问道:「什么医邪?什么毒西施?」
眼见岚几乎要把他的秘密在司徒沐曦面前全部抖出来,司徒清晓气急败坏,举掌同时怒道:「我毙了妳这--」
谁知华苕在旁伸手,将他举起的手掌一把扭到身后,并且立刻截断他的话道:「他是说他必定让上官公子给妳个交代。」华苕将视线调往上官煜,建议道:「上官公子,不知令师妹是否介意领沐曦认识认识蒻水的风光?」
李妍这时倒懂得看人脸色,她见场中气氛诡异,赶紧应道:「这没问题!只要到时候别忘了也对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个状况便好。」她朝司徒沐曦伸手,道:「妹子,我带妳出门走走,瞧瞧蒻水的环境。」
司徒沐曦笑着点头回道:「好啊!」
见两人携手联袂出门,上官煜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此时陆晴表情凝重,开口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司徒沐曦不在场,众人说话自然没有顾忌。
当孟霜知道自己方才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大名鼎鼎的医邪、毒西施两人接触甚多,几乎无言以对。陆晴的表情则愈加严肃,同样不发一语。
岱此时说道:「要咱们对司徒姑娘隐瞒,倒也无妨。但有些事情,恐怕也要请两位协助。」
不用多说,这些事情自然与练霄楼有关。华苕扯着唇角冷冷一笑,司徒清晓则当下拒绝:「想同我谈条件,门都没有!」
闻言嵬眉头深锁,岚则哼了声,手又伸向随身宝剑。岱续道:「不谈条件,那我们想怎么做也该与你无关了。」
岱此言一出,司徒清晓紧握双拳,华苕冷笑一声,道:「我不在意,你们尽管把事实告诉沐曦。」说话同时,冰冷寒意扩散四周,压得众人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华苕到达蒻水之后,态度说不上亲切,也一直相当平和,这时周身又出现距人千里之外的寒霜,想来难免也被岱的话所激怒。
司徒清晓却在听见华苕的回话之后,用力地回瞪他,急道:「千万不可!」
「各位,稍作冷静。」上官煜发觉自己到目前为止最大的功用就是打圆场。「岱,以司徒姑娘之事来威胁人,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这么做。」他转而向华苕和司徒清晓说道:「司徒姑娘之事,两位不必担心。但练霄楼与外族密谋叛乱若属事实,战事劳民伤财,神州百姓必受波折。恳请两位协助我们调查练霄楼一事,若密反确属无中生有,自是最好,可若练霄楼真有谋反之意,还请两位以大局为重。」
听他所言,华苕瞇眼沉思。
练霄楼有反意?这事他倒完全不知情。若冷怜英果与外族联合,这不就表示当初他会和自己接触,的确有企图?自己难道真被冷怜英耍得团团转?
「多冠冕堂皇的字语啊……」司徒清晓极其不屑地冷哼道:「我听你在放狗屁!」
华苕低声制止道:「清晓。」他朝上官煜等人拱拱手,说道:「几位不介意的话,我与他想借一步说话。」
「我才不想跟你谈!」司徒清晓此刻根本不认为华苕会站在他这边,因此对华苕同样是出言不逊。
「她早晚了解实情,你何必顾忌甚多?要不,他们想知道什么练霄楼的事情,你干脆一古脑全说出来,反正你也不见得了解多少。」华苕啐了声。「烦!连我都要陪你一起当傻子。」
华苕从未介意瞒着司徒沐曦他身为医邪的事实,倒因为司徒清晓从过去便想尽办法不让妹妹接触太多武林复杂事,华苕也就在司徒清晓未曾明着要求的情况下,和他产生某种默契,不把两人在江湖中的身分和传闻让司徒沐曦知道。
「你--」司徒清晓一时语塞,而后他冷哼了一声,口气很冲地对华苕挑衅道:「我大可把小妹迷昏了带回家,再将蒻水的人全部毒尽,你觉得如何?我使毒范围可大可小,你救人速度有限,你有胆和我比上一比吗?」
众人听见他在一干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要杀尽蒻水之人,又好气又好笑。但转念想起他的用毒手法和狠辣作风,却又忍不住暗暗担心,各自都对司徒清晓的举动有了提防。
司徒清晓口不择言,华苕出乎意料地阴沉着脸,似乎司徒清晓的话触到他的大忌。「你想在我面前干灭城的事儿?」他冷言道。
冷凝的杀意斗起,司徒清晓暗地吃惊,但仍旧不怕死地继续用话撕开华苕的伤口。「哈!你没遇上雪严堡的屠杀,又阻不了陈粱村的灭绝,今日赏你个机会亲眼看蒻水人如何死透。」
不知司徒清晓何以突然提起雪严堡和陈粱村,众人面面相觑。然而此时华苕的态度已非原本的从容,他倏地站起身,瞇眼看着司徒清晓,脸上血色逐渐褪去,杀意却更显浓厚。
司徒清晓见华苕动作,「哈」地笑了声,道:「你想怎样做?」
哪知电光火石之间,华苕五指倏出,掐住了面前司徒清晓的颈子,一个使力,司徒清晓毫无抵抗能力地被推到墙边,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没人敢在我面前灭城……」华苕的话完全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就像他结冰般的眼眸。
「放手!」司徒清晓两手紧抓着华苕嵌住他喉咙的手,却怎么也扳不动。当他从迸出眼泪的模糊视线中看向华苕,发现数年来头一次再见着华苕墨绿色的瞳眸褪色成几乎变为透明玻璃珠的浅绿色泽。知道自己真让他动了怒,司徒清晓的心底稍稍起了怯意。
华苕更缩紧他的手,再次问道:「你还想灭城?」
众人在旁见此情形,都觉得又惊愕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阻止华苕闹出人命来。司徒清晓用力想吸气,却半点效果也没有。只见他的嘴唇逐渐变黑,也快要翻了白眼。就在这时,他拼了命地大声吼道:「你勒死我,也救不回你娘的命!你想怪罪在我头上吗?」
这话就像闪电般,打得华苕顿时从失了心发疯般的状态中醒转过来。他陡地放开司徒清晓,彷佛不敢相信地直盯着差点置司徒清晓于死地的那只手。
司徒清晓脱困之后,一边用力地吸起好不容易重新得来的新鲜空气,一边剧烈地咳着。他咳得大声,让华苕略带歉意地朝他伸手,但司徒清晓很快将华苕的手用力拍开,并且咬牙切齿地死瞪着苍白着脸的华苕,怒喊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造成陈粱灭村的血案?告诉你,就是你和你娘!是什么原因,问问你自己最清楚!」
司徒清晓话刚说完,华苕倒退数步,心情激动不已,一时之间走岔了的气撞击在胸口,他只感喉头一甜,便喷出口红艳艳的血,点点落在地上,点点沾上灰袍。现场众人见了都不由得齐声发出惊呼。
司徒清晓见他的话造成如此效果,不可置信地一愣,但很快咬咬牙,就往门外冲出。岚与嵬吃惊之余,也双双夺门而出,追将上去。
上官煜大步上前扶住华苕几乎要软倒的身体,才碰到他稍嫌纤瘦的双肩,华苕整个人震了下,却不作挣扎地任由上官煜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还好么?」上官煜低问道。
华苕紧闭双眼,抿紧双唇,心头兀自纷乱不已,也迟迟无法压下体内真气的窜动,更别提回答上官煜的问话。
上官煜见状,朝陆晴点了下头,便在华苕面前坐下,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触上他的胸口,助他打通体内气血窒碍。不多时,华苕脸上的血色逐渐回复。
眼见华苕徐徐睁开眼帘,上官煜接过陆晴递来的手巾,拿到华苕面前,交由他拭去自己唇角的血迹。
华苕递还手巾的同时,低声说道:「多谢。」
「毋需言谢。」见他形容外表依旧疲惫万分,上官煜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这时候,出门追赶司徒清晓的岚和嵬已然返回,连同一脸迷惘的李妍。
岚和嵬脸色铁青,不发一语。李妍一见到师兄们,便说道:「说来奇怪!方才司徒妹子的哥哥突然冲出来,二话不说,把妹子的穴道一点,就带着她离开了。我在后头怎么追怎么喊都没有用,两人很快便不见踪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众人突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对她说明。
***
是夜,脸色依旧苍白的华苕在上官煜的坚持下,用过晚膳之后,早早便在客房睡下。将排名三大恶人之首的医邪留在屋内,其余人都觉不妥,倒是一直没有出声的于婆在上官煜领华苕前往客房的时候,对厅内陆晴等人说道:「我瞧那孩子模样颇明事理,你们行得正,又何必担心他会在此胡作非为?」
挺有份量的于婆说话了,陆晴也没出言反对,其它几人就不好再说些什么。
只是众人都不敢告诉于婆,凭华苕在江湖上惊世骇俗的种种传闻,基本上是不能用常理来看待他的,也别想奢望他懂得事理。更何况,他早先还发了疯似的要把一道过来的司徒清晓掐死。
华苕躺在床上,一直无法安稳睡着,昏昏沉沉之间,彷佛掉落到逝去的岁月里,过往的影像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着。
六年之前,血缘至亲的伤与痛触发他天生异能的完全展现。他在触碰母亲墓碑的同时,她临死之间所受的痛苦与挣扎,从地底下一丝不漏地传递到他身上。
午夜梦回,他一次次看见眼露邪光淫色的恶徒欺压上身,又在一次次徒劳无功的伸手推阻下,尝尽剖心透体的痛。
挣不脱梦魇的纠缠,只觉整个人陷入冰冷袭体的深谷中,华苕紧闭眼,重重喘气的同时,口中兀自喃喃低语:「啊……娘……娘……」
谁来救他脱离这个又黑又冷的地方?
突然,一个热热暖暖的东西抚上前额,一下子驱掉骇人的寒意。就在与梦境逐渐脱离的恍惚之间,华苕隐约听见耳朵边有人在交谈着。
「他怎么样了?」
这声音,是陆晴。
「全身发冷汗,大概是做了恶梦。」
沉稳的嗓音,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是上官煜。
在他额前抚着的厚掌,也是他的吗?
「没想到江湖人人惧怕的医邪,竟然在梦中哭爹喊娘……」
竟然出言讽刺。现在是怎么着,连这讨厌的女人都在房里?敢情大家都跑来这儿看他睡觉?
「听他与毒西施所言,想必他与陈粱村血案极有渊源。」
陈粱?提到陈粱,总要他冷静尽失。倒是司徒清晓对他家乡的事情,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从他早先的话语中,似乎他还多知道些秘密。
「他在陈粱血案之后不久便名扬武林,以他如今年岁尚轻,你们想想,他成名时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是吧?」
是十三岁,但已不是个孩子了。失去娘亲之后,他还能依靠谁?
「只是传言皆道陈粱无一活口,若他真与陈粱有关,或许会是破案的重要关键。」
什么?这声音是嵬的……他在说什么?破案?朝廷几曾把陈粱村的血案放在眼里?
「事情过了六年完全无一线索,你还想着破案?」
你瞧,连岱也都这么说了。
「天网恢恢,而且如今他极可能便是线索,自然不能放过。难道要让凶手一直逍遥法外?」
嵬说得不错,看来他得对他改观了。
「我看你干脆连同雪严堡的案子一并调查看看罢!」
为何他一直觉得岚这女人的说话不怎么动听。
「未尝不可。」
好气魄!这样的气度才能算是傅宰相的弟子该有的。嵬从开始便一直少言,没想到不鸣则已,话一出口,竟如此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