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翼唇边的笑容僵了僵,抱住叶葭的手下意识的用力,过了好半天,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葭儿好坏,你胆敢和朕说这些恐怖的事,看朕待会儿怎么罚你。”
“不要哦,葭儿再也不敢了。”口中哀告求饶,一张明艳的小脸却布满红云,充满了对那种“惩罚”的渴望。
午后,叶葭因为凤翼的加倍处罚而起不来床,躺在寝宫休息。
凤翼随便披了一件外袍,悠然的跺到廊下。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涛影回过头,碧色的目光如雨后的晴空般明净。
“跪了这么久,累了吗?”蹲到涛影的身前,凤翼毫不避忌的坐倒在积着残雪的地上。
尽管膝盖已经痛到麻木,但是涛影只是摇摇头,“四年了,天天如此,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回答倒是真的,的确是早就习惯了。不过,习惯却还是会痛。
“习惯却还是会痛。”凤翼站起身,冷笑着,拉着涛影的手,在他起身的时候,仍然没有看到一丝痛苦不耐之色。
四年了,除了吃饭睡觉,他已经在自己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跪了四年了。
“涛,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四年前,福寿房失火的原因吗?你还是绝口不提,那之后的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吗?”这个问题,凤翼已经问了一千四百次,只要得不到答案,他不介意永远问下去。
垂下眼帘,涛影的目光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陛下,这是你我之间唯一的秘密,即使你一直问下去,我也永远不会说的。”
“唯一的秘密?哼,只要有第一个,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就会一个接一个出现,直到为了保护自己而互相欺骗。人类就是这么卑鄙。所以,我一定要知道答案。”你我之间,这唯一秘密的答案。
“陛下,”涛影抬起头,目光中有什么闪过,令凤翼心头一痛,“从十四年前相遇的那天开始,我就决定,永远也不会背叛陛下的。”说完这句话,涛影重又跪在地上。
“那你就跪一辈子吧。”拉住涛影齐肩的黑发,居高临下的望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凤翼的耳边忽然响起叶葭的话。
“涛,你的血,是白色的吗?”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出这样的话,凤翼眨眨眼,自嘲的笑了。
默默的解开左腕,涛影抬起手,把细瘦的手腕伸到凤翼的面前。
“作甚么?”晶莹的肌肤散发着寒冽的凝香,几条淡淡的伤痕向衣袖内延伸,却无损那种洁净的感觉。凤翼几乎无法自已的想要把它握在掌中,然后,用双唇碰触那宛如温玉的肌肤。
不可以!污浊堕落的内心里,只有那块圣域是不可碰触的!
霍然转过身,凤翼这才能及时把自己从那种强烈的欲望中抢救出来。
将凤翼的挣扎看在眼中,涛影慢慢拉上衣袖,却没有收回左手。
“陛下,你只要割开它,就可以知道你想要的答案。”淡淡的说出明知道会惹怒凤翼的话,涛影却没法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冷笑,凤翼转回头,瞪着涛影说道:“我说什么来着,只要有第一个秘密存在,其他的也会接二连三出现。这是你对我隐瞒的第二件事了。”
“明天,你不用跪在这了。”
“凤翼……”无声的张了张嘴唇,却始终没有吐出那重逾生命的两个字。心中的痛,比肉体的痛更令人想要毁灭自己。也许,从四年前的那天起,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早就已经毁灭了吧——除了对这个人,爱到极点的一缕柔情。
“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声音意外的平静。如果与凤翼的羁绊出现了裂痕,不如索性完全斩断,带着彻底的绝望笔直的跌入地狱好了。
本来想要头也不回的离开,然后,离开,一直离开,永远离开。
但是,还是会忍不住回头,意外的,看到了从长长的睫毛下渗出的两行泪水。
“从什么时候开始,涛,你开始闭着眼睛流泪了呢……”
“明天我和叶葭去宝龄寺踏春,涛,你和我一起来吧。”凤翼冷冷的说。
“陛下——”
“我方才只是说,明天你不用跪在‘这里’了。”望着涛影碧色的双眸,凤翼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也漾起了涟漪。
不远处的寝宫里,叶葭抱着白玉的睡枕,透过巨大的琉璃窗,面无表情的望着跪在廊下的黑衣男子,长长的指甲陷入肉里都不自知。
第四章 晴之雨
“细雨湿流光,芳草与恨长。琼楼无限事,扬花满绣床。”宽大舒适的香车之内,叶葭斜倚在凤翼的怀里,一边将细心剥好的翠绿葡萄喂入凤翼的口中,一边有些慵懒的哼出几句诗来。
车窗外,绵绵的细雨从澄澈的天空慢慢洒落,路旁的小草得到春雨的滋润,用肉眼几乎可以看到的速度茁壮的生长着。
透过不时扬起的窗纱,凤翼的眼睛扫过一旁骑马随行的黑衣男子,轮廓分明的嘴唇不由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形。
“陛下,凌侍卫这样一直淋着雨,不知会不会生病呀。难道陛下不会心疼吗?”叶葭的目光,追随着凤翼,也不由自主的落在涛影的身上。
“没关系,朕喜欢看他在雨中的样子。”
“看起来很洁净,很漂亮哦。”揽住叶葭的肩头,凤翼有些恍惚的说道。
被细雨沾湿的及肩黑发,苍白晶莹的肌肤,过于单薄的身形,还有,那一双总是隐藏在阴影下薄雾中的深碧色眼睛。
“漂亮吗?”叶葭有些不屑的牵牵嘴角。
似乎从来没有人认为“这个人”漂亮呢。他的存在,在皇宫那些宫女太监和侍从的眼中,大概就像鬼甚至是无生命的摆设一样吧。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呢?
大概是在福寿房失火之后,得知他的失踪,看到盘踞在凤翼俊美如神的脸上,那阴暗痛苦的表情开始。
“陛下,凌侍卫干嘛要剪短头发?”依稀记得四年前,他到叶府宣旨的时候,那随意束在脑后的齐腰长发。
为什么……
这,算是第三个秘密吧。
凤翼没有回答叶葭的问题,只是吃吃笑着,把手伸进了叶葭的怀里。
“呀,陛下,不要……不要停嘛。”几乎是立刻对凤翼的挑逗产生了反映,叶葭欲擒故纵的夹紧了大腿,等待凤翼接下来的宠幸。
“不能不要哦,谁让朕的宝贝葭儿总是看别的人不看朕,还像个小怨妇似的作诗埋怨朕。所以要惩罚一下哦。”从美目中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温柔,令叶葭的心头泛起一阵甜蜜。
“陛下……”衣服滑落肌肤的感觉,已经让叶葭无法忍受的呻吟起来。“陛下,葭儿要,要陛下……啊……”
“好的,乖葭儿,朕马上让你‘扬花满绣床’哦。”分开葭儿肌肤胜雪暖如温玉的大腿,凤翼轻柔却极具挑逗的按摩着淡粉色的花蕾,然后仔细的涂抹上散发媚香的玉脂凝膏。
“陛下,快一点,啊,啊——”挺起柔软的腰肢,自行对准那雄伟的欲望,一下迎了上去。“好棒,陛下,啊,好棒——”
凤翼望着身下染上情欲色彩的肉体,双眸深处是有别于温柔动作的绝然冰冷。
轻易就将陶醉在性爱中的叶葭一次一次抛上云端,凤翼轻轻握住叶葭粉藕似的手臂,然后埋下头,神情凄然的吻了吻那丰润的手腕。
车内的绮丽之声飘向外面,随着叶葭娇喘的嘤咛声越来越放纵激烈,一直紧随车旁的马上,全身被雨丝湿透的涛影那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庞,也越发苍白起来。
不远处,一名撑着伞的侍卫打马赶来,“凌大人,已经到达宝龄寺山脚下了。”
说完,那个侍卫慌慌张张掉转马首,赶回了前面的队伍。
涛影听着车内的动静,不想就这样打扰到正在纵情享受性事的凤翼。忽然间,纱帘拢起,裸露着洁白无瑕的粉颈香肩,叶葭双颊泛红媚眼朦胧的瞪了涛影一眼,一面被身后的进攻弄得娇躯乱颤,一面娇喘吟吟的说道:“啊……圣上有旨……嗯……先,先等雨停了,停了……啊……再上山。让,让其他侍从……嗯啊,嗯,去避雨,凌大人你,你在这陪着,什么地方也不许去。”
叶葭的话,自有前面随侍的太监听到,急急忙忙跑到前面大队人马那里传旨。涛影拉住缰绳,纵身跳下马背,然后脱下湿漉漉的长衫,盖在了被雨淋湿的骏马身上。
半山腰的树枝上,一个蓝衫青年远远注视着涛影的一举一动,不以为然的翘起了嘴角。
傍晚时分,淅沥的春雨渐渐停住了。
叶葭啜饮着纯美甘甜的琼花玉露,一面不时热烈的回应着凤翼的抚弄。
“陛下,葭儿真的好佩服陛下。”望着窗外的身影,叶葭微皱蛾眉,“陛下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才能令凌侍卫这么听话顺从呢。”
轻抚着叶葭皱在一起的眉头,凤翼含笑不语。
“陛下,葭儿真的好想知道,为什么陛下要他站在这里,他就一动不敢动的站了一天,连用膳的时间也不敢离开一步。别人避雨,他却淋了一天雨,他不冷吗?别人用饭,他却一天水米未进,难道他不饿吗——”
“葭儿,”打断了叶葭的问话,凤翼背转过头,幽黑的眸中闪过一缕温情。他的冷,他的饿,自己何尝不在一起体味呢。
虽然锦衣玉食,但是那加身的皇袍却像铁一样冷,奢华的御宴也并不比毒药可口。
因为自己的旨意,而将痛苦甘之如饴,只是因为——他懂我的痛苦而已。
永远默默的陪在自己的身旁,维系着我消失殆尽的——最后的一点人类的理智。
这个男人,是自己穷其一生也不敢碰触的,世间最最纯净的圣域。
凤翼冷冷的一笑,这种事,叶葭是永远也不会懂得。
而且,没有必要懂。
再次回过头时,凤翼已经重新换上了温柔的面具。
“葭儿,你是在生朕的气吗?因为朕没有能力命令老天将这场雨停掉,破坏了宝贝葭儿出游的雅兴?”
“陛下,对不起嘛,葭儿今天说了太多话了。不过,”叶葭妩媚的大眼睛忽闪了忽闪,轻声说道:“葭儿是为了陛下在担心嘛。”
“哦?朕的宝贝葭儿,说说你在担心什么?”没有忽略到那双俏丽的眼睛中,忽然闪过的恶毒。
凤翼的笑容依然温柔,令人丝毫感受不到,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比冰还要寒冷的温度。
叶葭故意沉吟了一下,“嗯,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凌侍卫不再听大人话了,那该如何呢?”
“那是不可能的。”凤翼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这个根本就不能称其为问题。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陛下,别忘了,凌大人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秘密——”
“他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凤翼脸上笑容不变,但是深藏在笑容之下的寒意,却渐渐浮现出来。
“陛下,葭儿明知道,明知道会惹陛下生气,却还是要说,”尽管心惊胆战,叶葭却无法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
“陛下,凌侍卫现在的忠心,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背叛陛下的理由,或者说,让他背叛的那个东西,还没有出现。陛下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凌侍卫不愿再呆在陛下的身边,不再听从陛下的命令,不再把陛下的一切,当成理所当然——”
那时候,陛下你会如何?
“朕会如何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凤翼收起笑容,轻声的反问道。
“那,那不如马上杀了他,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背叛陛下了。”几乎难以掩饰,叶葭的声音兴奋的颤抖起来。
“葭儿,没想到,才短短四年的时间,你就长大了哦。”宠溺的亲了亲叶葭香喷喷的脸蛋,凤翼重又回复了温柔的笑容。
涛影抱着肩膀,静静的聆听着车内的对话。忽然间,每隔几个月才会发作一次的痛苦,不合时宜的突然袭来。丹田内的气息,瞬间被一丝不剩的抽离,只剩下被锯割内脏般的钝痛,狂虐的吞噬了整个肉体。
“陛下……”强忍着远比上次发作更难忍的剧痛,涛影用潮湿的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在窗下低声说道:“属下想先离开一下。”
“我不是说了,你哪也不许去。”车中传来凤翼冷冷的声音,然后是叶葭毫不掩饰的呻吟调笑。
“陛下,你就让凌侍卫离开一会儿嘛,你看他大汗淋漓的,一定是想去方便一下哦。”叶葭娇声笑着,更加大声的呻吟起来。
“陛下,”打断叶葭的话,涛影知道自己再不离开,一定会被凤翼看出身体的不妥,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强装下去了,“属下愿接受任何处罚,请陛下恩准——”
“涛,”凤翼的声音冷冷传来,“记得马上回来。”
透过被风卷起的窗纱,凤翼望着涛影消失在林中的单薄身影,心中忽然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假如有一天,凌侍卫不愿再呆在我的身边,不愿再听从我的命令,不再把我的一切,当成理所当然——”
那时候,我会如何……
从四年前开始,每隔两三个月,涛影就会有几个时辰全身剧痛,内力全失。
明明每次发作,都会痛不欲生,涛影却总是会庆幸。至少,现在还不会死。
确定身后没有人跟来,涛影靠在一棵巨大的杨树下,将左手的衣袖拉高到肘部。
傍晚时分,沉睡了一天的太阳终于在雨晴后露出笑脸。然后,一面讪笑着,一面无可奈何的坠下山头。
借着暗淡的夕阳,涛影掣出腰间的短剑,在手臂上斑斑驳驳的伤痕间,划开了新的伤口。
“涛,你的血是白色的吗?”不久前凤翼问过的话令涛影无法回答。微微苦笑,涛影把受伤的手臂送到嘴边,慢慢吮吸那缓慢渗出的液体。
淡粉色的血液滑过苍白的肌肤,宛如娇媚的梅花落入千年的积雪,在外人看来,诡异中却难掩动人的凄美。
涛影却不会觉得自己的血美。
四年来,鲜红的血一天天变浅,总有一天,真的会变成白色吧。
可以加快伤口的愈合,可以缓解自身毒性发作的痛苦,还可以令血液变成白色——这种闻所未闻的毒药,其实只不过是那个被自己杀死了心爱之人的痴情男子,临终前对他这个杀人凶手的诅咒罢了。
“情人血……”
隐身于高大树枝上的蓝衫男子,在看到涛影雪白肌肤上淌出的粉色血液时,端正的面容忽然变得扭曲起来。
“是谁!”涛影收起短剑,背对树干仰起了头。
飘落在涛影的面前,蓝衫男子抢上前,一把抓住了涛影拿剑的右腕。
“放开我!”
粗糙的触感和不堪的记忆仿佛毒雾般瞬间在脑海中扩散开来,涛影有些狂乱的挥出左掌。
在闻到冷香的同时,蓝衫男子也伸指封住了涛影的穴道。
“该死,我早该想起你的武器不是短剑,而是毒掌。”捂着胸口,蓝衫男子一边不屑的冷笑,一边从怀里掏出药丸放入口中。“如果不是你身中的情人血剧毒刚好发作,只这一掌就可以送我去见二哥二嫂了。”
“我是赤海棠的三弟韩青岑。”
并没有从涛影的碧眸中如期看到惊讶与恐慌,韩青岑哼了一声,从怀里的瓷瓶里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
“这是逍遥丹,虽然会令你暂时无法动弹,不过正好也可以缓解情人血之毒。”把丹药纳入涛影的口中,强迫咽下后,韩青岑解开了涛影的穴道。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果然,那颗黑色的丹药真的缓解了身体的痛楚。涛影摇摇晃晃想要站稳身形,但是脚下一软,身不由己的跪倒在地上。
“真聪明,本来还想吓吓你,没想到一下子就被你看穿了。”如果想杀他,又何必喂他吃那颗炼制不易的“逍遥丹”呢。韩青岑的本意,是想从涛影的口中逼问出四年前被斩首的中书令唯一的血脉现在何处,然后杀掉他为兄嫂报仇。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改变主意了。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涛影拼尽全力用双臂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不想就这样难看的倒在敌人面前。
韩青岑冷眼望着兀自在面前挣扎不止的身影,目中的不屑越来越盛。
“还在垂死挣扎呀,乖乖躺下不是更舒服吗。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等我抓你回家,让你尝过大哥炼的各种丹药之后,你就哭着喊着要对我说了。”他蹲在涛影的面前,用从对方手中夺来的短剑托起了涛影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