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离,在你面前的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了,从今天开始,我得到权力的同时也背负上了责任。还有,不要经常说我是孩子,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宣麻拜相了。
我不想面对如此灼灼的目光,于是低下了头,看着脚边的一颗如此美丽的红瓦芝。
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快快成长呢,无知的岁月是如此的幸福,并且是那种失去就永远不可能再次得到的幸福。……,我们已经珍惜,……
不是,有担当,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愿,这才是幸福。
我很不愿意继续和他说这些,想站起来,可却被他刚硬的手扯了回去。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我,然后他的手抚上了我的眼睛。
感觉到困倦了吗?这种药一直很好用的,睡一会吧,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房子,没有书,没有床,甚至连我的身体对你也很陌生,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往昔的噩梦吓醒。睡一下就好,在这样一个空旷的荒原中真正的休息一下,……
也许真的是红瓦芝的作用,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起来,他的声音也仿佛间隔了长河一样,变的模糊起来。可身上却是温暖的,他甚至还带来了貂皮的风帽给我罩上了,真的让我无法感觉一星的寒冷。
我闭上了眼睛,然后,我就在他的怀中,在这崇山之巅,睡着了,……
原来,空旷的感觉是如此的清静,……
不是见外,也不是疏离,其实这些不过是习惯罢了。自从戒了酒,每个夜里都会感觉到诡异的清醒,在这个夏天中我甚至把窗外树枝中的鸟几更天鸣叫,府里的侍卫几点钟走过我的窗前,甚至连一夜当中的月光隐入乌云中几次都数的清楚,可就是无法在疲惫之后安稳的睡上了一觉,哪怕只有一会而已。于是积压的疲惫形成了蚕食精力的蛇,一步一步的拖入一个名叫毁灭的黑洞中。
不过,幸好,还有这里,幸好,还有慕容,……
我是如此的自私,我不爱他,却想留下他,……,这样的日子,其实不会过于的长久吧,……
又是一年的冬天,雪依旧很浓重。家中很早就支起了火炉,所以在密不透风的屋子中感觉暖暖的,可是,我却不喜欢。太闷了,好像每一次的呼吸都带了燃烧的感觉,于是敞开了落地的竹帘,只为了可以看看如此晶莹的雪。
今天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是璐廷。
他俊朗的面孔在明艳崭新的官服衬托下显得很有朝气。我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太熟悉了,藏蓝色的锦袍用金线绣出了鸬鹚的图案,在领口和袖口还装饰着暗蓝色的锦花,这是各省巡抚或者是总督的官服装,原来的风毅也是如此。
我来辞行的。不再好好看看我吗,永离。
他一笑,坐在了我的面前,双手拿下了冠帽,原本挽进帽子的头发完全倾泻了下来,暗沉的流水一般。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就转到了帘子那边,专心的看着我支出去的鱼竿是否有鱼咬钩。
他也不生气,平静的说。
这些天准备科场的事情很烦心是吗?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新任的新州巡抚,……
我的手颤了一下,刚上钩的鱼溜了,于是烦躁的放下了鱼竿。
永离,你感觉很奇怪吗?这个官位是比兵部尚书低了一级,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
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可是如果没有方面大员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如果手中没有军权的话,这个位置也仅仅是听上去还不错而以。如今战事紧急,新州如此的重要,控制了新州所控制的不仅仅是一个前线而已。
可是,那里是龙潭是虎穴,凡擅入者,很少有人可以无恙。
他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也在看我,而且是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永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我居然有些感慨了,也想开了,……,你原来答应要用左手写字送我,不过,……,现在你可以随便写点什么送我吗?让我带到新州。不用裱糊的那种,我随身带着。
我站着,没有说话。可是他丝毫没有被我的冷淡而感染,依旧,……,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
用蜀锦,……,不好,太厚重了,就用软丝好了,轻轻的,感觉很好看。怎么,你没有吗?那用我的好了,……
说完,他果真从怀中掏了一块白色的软丝出来,折叠的十分的工整。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他自己走到我的书桌前面,小心的铺开了那块白色的丝巾,然后研好了墨,提笔看着我。我不是如此小气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鱼竿,拿起了笔这才问他,要什么字,鞠躬尽瘁可好?
他笑了一下。
不好,那是你应付旁人的。给我写一首古诗好了,就要,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他,璐廷,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熟悉了,风毅那次从京城走的时候吟的也是这一句。
他一笑。
就是这个意思喽,……
他又拿起了笔,看着我,写吧,也许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要原谅我以前的意气用事,冒失就和你割袍,可是,现在我才感觉出,很多感情就像纤细殷红的血脉,即使脆弱,即使伤痕累累,可是依然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
我的手指收紧了,好像抓进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不能善终为什么还要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你既然不喜欢这词,要不,换一个可好?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如果有幸,得如此清丽河山埋骨,也许,不枉此生了,……
永离,你哭了,……,是为我吗?
不是,不是,我谁也不为,……
伸手擦了不争气的眼泪,重新拿起了笔,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此时如此的沉重,那两句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写出来。
永离,难道要我走的时候都看不到你的字吗?
我一咬牙,歪歪扭扭的写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进我的心中。可是在最后,我还是多写了两个字,珍重。
璐廷,希望你明白,……
郑王子蹊三年正月,年轻的王在漫天飞雪的日子中迎娶了他的新娘。典礼华丽隆重,喧嚣的气氛仿佛把这满世间的雪都渲染上了七彩丽色。
当然,这些都是听说,我没有去,那个夜里我留在了家中看书。
有雪的夜比平时亮了几分,手中随便拿了一本书,可眼睛却是透过这书,看到了窗子外面的天空上去了。外面好像又暗了几分,于是低下头,看看眼前,忽然发现,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是如此的模糊。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是屋子中的烛光太暗,不适合读书的。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就看见慕容抱了一坛子酒在那里抖落披风上的雪花。当他看我的时候,发现他眼睛星亮,两颊有些淡粉色的红。我一笑,你喝酒了。
他也笑了。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这是女儿红,要试试吗?
他边说边撕开了坛子上的封,顿时那一种特殊的清甜飘了一屋子,让我都不由自主的嗅了两下,脱口而出好香两个字。
喜欢就尝尝,今夜才配如此好酒。如今满街都是女儿红,毕竟这样的日子不常有的,……
对呀,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常有的。
很多王继位的时候只是将原先的太子妃立为王后,而今,子蹊可是用郑王的身份在迎娶王后呀。
女人,恐怕如今的荣耀已经到了极致,……
突然莫名的想起了凤玉,那个在风雪天消逝的女子。记忆起了我们的开始,和结束。我娶她的那天,只有满院子的花草和桌子上的一壶清酒。应该是清冷的,……,让我生出了对她不起的苍凉感觉。
忽然,我发现,我有些恨子蹊,也恨那个年轻的王后,仿佛,有一种被夺走的感觉。
在想什么?
慕容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我忽然发现,我流泪了。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无法看透彻呢?
我后退了一步。
天裴,我戒酒了。
他忽然有些惊奇,然后我看见他眼睛中的清澈转变成了一种喜悦。
你叫我什么?
天裴,那不是你的名字吗?……,我不能这样称呼你?
不是,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我了,……,从母亲过世后就听不到了。
我笑了一下,那我不叫了,省的勾起你的伤心往事。
我转到了里屋的书房,拿了一把剪子挑亮蜡烛。他也跟了进来,却站在了门口。
其实我很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很好听。
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忽然发现,那个时候的伤痛都淡忘了,唯一记住的都是一些很温馨的往事。她温柔的叫我的名字,她身上华美柔软的丝,她美丽的脸庞和那种说不出来柔柔的香气,……
我原本以为我也会喜欢一位像记忆中的母亲那样的女子。
我依然剪着我的灯花,问他。
遇见了吗?
还没有。
慢慢等,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你还小呢。
剪完了灯花,我拿起了那个红绡灯罩,慢慢的转着,想要把它放上去。
他来到了我的身后,接过了那个灯罩,放在了一旁。
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温柔也不体贴,更没有温馨的感觉,即使穿着华美丝绸也绝不柔软。他总是喜欢那种厚重的锦袍,虽然,他穿戴上并不十分的合适,……
每次看见他,他总是像残冬中最后一片红枫叶一样,残酷的对待周围的人,也同样残酷的对待自己,……
慕容的手温柔的揽住了我,而我感觉到的是那种无法退开的强硬。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样,我的身体瞬间僵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燃烧的一种炽热的火焰,连他呼吸的空气都是潮湿而炽热的。
慕容,放手。
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我不想我的慌乱把眼前的事情导向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轻笑。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天裴,那我感觉我有些许的与众不同。
他的手抚过了我的眼睛,让它们闭上了。当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青涩而霸道的吻,落在了我冰冷的眼睛上。
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世界了,让你身边人的心都会碎了的。总是那样的绝望而孤独。……,不要再说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懂,……,这半年,我感觉好像过了十年一样,心成熟的过快,都要苍老了,……
放开我,放开我。
我竭力表现的很冷静,可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慌张,以至于对后一句话说的都有了颤抖的意味。
慕容,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情,有些事情做错了就不能回头了。
他重新看着我,用他那双原本清亮而如今已经是有些模糊狂乱的眼睛看着我。
永离,你感觉到寂寞吗?
寂寞吗?
在这样的夜里,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问出了最锐利的话。我就好像一个用脆弱的骨架支撑起来的宣纸风筝,只要轻轻的一碰,立刻变得支离破碎。
一贯欺骗自己的我,一贯可以用谎言欺骗自己的我这个时刻却连简单的一句,我很好,也说不出来。
当他吻住我的时候,也仅仅是轻轻的熨贴,如同安慰我一样。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沉沦下去,今夜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想明天,不用想生死,也,……,不用去想子蹊,……
慕容,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而外面又是这样的严酷,……
可是永离,错了就是错了,……
突然之间,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中,让我庆幸,我的意识清醒在沉醉之前。
意志就是冰封的湖水,原本可以坚强的支撑,可是如此敲碎了一点,那等待它的就是全面的崩溃的将来。
于是,我给了慕容回应,在这方面我比他更有经验。我知道如何让他感觉到那种缠绵悱恻的热情,即使,那是假的。
果真,他有一瞬间的怔愕,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也这样做一样。
如此美丽的如此热情如此单纯的吻就像一株阴沉沉红艳艳的绝美鲜花,而孕育它的地方则是鬼神莫测的人心,那个黑暗到可以隐藏任何光明的深渊。
我的手在他的身后抓住了刚才的剪刀,……
他们宠你如至宝却防你如蛇蝎,……
这是慕容曾经对我说过的我话。
剪刀甚至还没有划过他的衣衫就被他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笑了,笑的很苍凉。
从你刚才的反常我就注意了,……,永离,你真的想杀了我吗?
我的腕骨仿佛断了一般,而他的手在颤抖。然后我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任何东西,松开了,剪刀掉到了地上。他点了我的穴道,我瘫软在他的怀中。
永离,你攻击的对象不对,我是谁,我是慕容天裴呀,……
我看着他,不要做,……
不要做我们都后悔的事情。可是我只说出了几个字就被他封住了哑穴。
他的手指在我的颈项处温柔的按住,我却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制止一切的能力。
其实,我不想杀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但是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了。
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只剩下感觉。我苍白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更加寒冷的触感,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而是铺在床上的丝。
我就这样看着他褪尽衣衫,然后用那火热的胸膛拥住了我。当身下撕裂一般的疼痛传到脑中的时候,我却感觉到他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没有声音,只余下了冰冷,带了绝望的味道,……
你为什么会哭?
我想问,可是无法发出声音。
所有的思绪在他的强悍中由冰冷变得火热,最后燃烧成为无法控制的烈火。
原来,沉沦竟然是如此的容易,……
外面的雪大了起来,压的枯枝都断了。
不知道寂静中过了多久,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漂浮上来,看见的是慕容慌乱的眼睛。我动了动手指,发现穴道已经解开了,于是合上了眼睛继续躺回去。
慕容,……,你走吧,……
可是他却像不让我安宁一样,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
永离,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突然,仿佛玩笑一样,外面传来了很杂的脚步声,然后毫无预警的房间的大门被推开了,子蹊一身大红吉服走了进来。身后跟了许多,有三伯也有苏袖,可是就在子蹊进门的一刹那间,定住了,然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挡住了身后所有人,把他们都挡了出去,关上了门,同时把自己也关在了门外。
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一样。
我轻轻的推开了身边的慕容,忍痛穿上了衣服,虽然每一个动作就可以牵动仿若针刺一样的伤口。
门打开了,外面人很是吃惊看到我,可是我更加的吃惊看到外面。
子蹊一个人坐在暗银色的雪地里,他在哭,礼服的红色此刻也显得落寞,仿佛沉了的血。
我接过苏袖手中的披风走了过去,不理会他的抗拒披在了他的身上。
太晚了,快回去吧。……,王后还在等你,……
从他的衣服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是没有圆房的时候就跑了出来。
他忽然抬起了眼睛,定定的看了天空一眼,然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的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子蹊的眼睛没有看我,反而看了站在门口同样是衣衫不整的慕容一眼,而慕容没有回避。我叹了口手,手轻轻拂过他的眼睛,冰冷的眼泪,在同样冰冷的手下消逝了它的踪迹。把他的披风裹紧了,然后搀起了他。
先回去,什么事情过了今天再说。
我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着。
雪天亮的很早,不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朦胧的光亮了。当子蹊没有回头的走了出去,当慌乱的人群只剩下慕容和我两个人,这个时候,我突然没有了思想,不知道该当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