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雅泽是同性恋。
筱年把这事反复想来想去,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忻楠哥知道吗?他跟季雅泽那么好。
如果知道......
但忻楠哥肯定不是的。
他跟安宁谈了那么久的恋爱......以后他说不定还会爱上另一个女孩子的。
筱年有点变色。
他现在跟忻楠哥在一起,忻楠哥每天眼里都只有他,连晚上睡觉都一起。做恶梦和失眠当然不是一个晚上就能治好的,他们一起熬了很久。有时候即使有忻楠哄着,他还是会惊醒,会睡不着,那个时候忻楠哥也不会着急生气,只是温柔地搂着他,陪着他一起慢慢地说话,哪怕一直说到晨熹微现,他总是会睡着的,忻楠哥则会亲亲他的额头,再匆匆赶到公司里去。
忻楠哥已经开始去上班了,可是中午总是急急地带饭回来陪他吃,直到他坚持说自己会在家里热饭吃。拆掉石膏以后,虽然行动还有些不方便,他还是回学校上课了,再拖课会很难补,忻楠哥每天早晨送他去,关照老师照顾他,放学的时候也一定会来接他。
周末他们从来不出去,忻楠哥总是在家里陪他,即使有工作也会拿回来做。
慢慢的直到现在,筱年不会再在梦里惊醒了,却还是习惯抱着忻楠的一只手臂睡,习惯把头埋进他颈边,习惯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筱年很快地习惯了一切让他觉得安心和温暖的东西。
但它们是不是也习惯了他,忻楠哥是不是也习惯了他呢?
在渐暖的地气里,院子里的那株单樱率先开了一树的花。灰白中透着亮粉色,纤细地摇在微凉的空气里,他坐在石墩上画它们,阳光在游移,忻楠哥从二楼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向自己笑,然后拿了椅子出来说:"石头太凉了,不要坐在上面。"
忻楠哥,有没有习惯看到自己坐在他的院子里?
他是有偷听到忻楠哥和季雅泽在谈论自己,这些日子他恢复了美术课,每一次都是忻楠哥陪他来的,他画画儿的时候,忻楠哥有时会跟季雅泽在外面聊天。
季雅泽听到忻楠说他一直在陪筱年睡,疗效显著之后,又是诧异又是想笑,这也行的,但是这样下去不是会让筱年产生依赖性吗?
忻楠不以为意,"筱年还小,还是个孩子,以后自然会好的。何况,"忻楠很感慨地叹息,"有些依赖性也很正常,筱年从来没有试过依赖一个人,经历过那些,他没有安全感。如果他真的能信任并且依赖我,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吗?"
筱年那天晚上特别黏忻楠,即使睡着也要抱紧他,弄得忻楠心里酸酸软软的。
如果以前还不知道的话,看到季雅泽吻那令男人,筱年也已经明白了。
自己,跟季雅泽一样。
自己,是喜欢着忻楠哥的。
四月份,"泛世"在中国境内的机构进行了大调整。查钰臣调去负责迁到上海的华东办事处,位于D市所属汶南县的生产基地已经进入二期,市区经济开发区的研究中心也已动工,来剪彩的副总裁柯汉儒先生留在D市暂任"泛世"中国总公司执行总裁。
这位柯汉儒,是忻楠的老熟人。
还是忻楠去接机,不过这次排场大得多,有"泛世"提前到达的人员陪同前去--D市办事处原来的人已经被调的七零八落,所以临时从技术部调入帮忙。
要接的是柯汉儒,结果下机的是柯伦汉尼克。
喝!看出要在中国常驻,连中国名字都起好了,忻楠想。
气氛自然没有上次随便,其他人略显严肃拘谨地上前迎候,忻楠便一声不响地站在后面,此时此地他只是个小卒子。
柯伦自人丛缝里看见他,牵牵嘴角,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过了几天,忻楠被调到总裁办公室。
到D市进行先期工作的人员分别是从德国本部以及美国研究中心调来的,柯伦自己从德国带来的助理也是个道地的德国人,所以需要有本地背景的人加入。忻楠一下子忙了起来。
企业初兴,纵然有雄厚的资金实力支持,事情总还是千头万绪的。加班变成常事,忻楠周围的人全都是这一行中的佼佼者,偶尔他会有做梦的感觉,他怎么会加入到这帮人中间?但太多时候还是只能卯尽了全力让自己能追赶上他们的脚步,忻楠以一种让周围人惊异的顽强态度不停地学习和进步。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筱年也一下子忙起来了。
不上课的时候,他全部用来待在季雅泽的画室里,包括周六周日,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家,有时候也许能碰上忻楠并且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睡着了忻楠才会回来。两个人碰面的机会少到可怜,忻楠只得用电话掌握筱年的行踪和状况。
每天晚上七点钟例行电话伺候:"你在哪儿?"
"......"
"又在画画儿啊?饭吃了设?"
"......"
"跟季雅泽说,先带你去吃饭?"
"......"
"别凑和吃,吃好一点......不用随他,他一向稀里糊涂的。"
"......"
"好,快去吧,我待会儿还要打电话问的哦!"
"......"
"好。记得早点回家。"
关掉手机,忻楠想想不放心,再发一个短信过去。
[想不出吃什么就去了望街的小浪花,那家的鳗鱼饭还不错,有搭配蔬菜。]
不是他啰嗦,实在那两个人太脱线,都不会照顾自己,你不说他们可以就在楼下吃两碗阳春面,筱年一向不爱吃面的,可是你若点面他一定不会反对,只不过最后会把汤喝光,给你把面剩在碗里而已。他好不容易把他养胖一点,可不能前功尽弃。
柯伦的黑发女助理汉娜拿了一叠文件夹过来,说:"又在给你弟弟打电话啊?"忻楠站起来帮她,一边微笑,"他自己不会好好吃饭。"
四十岁的汉娜长得并不漂亮,五官很端正,很有德国味,显得严肃,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有时还很活泼。她似乎觉得有意思,笑起来,"你好像一个放心不下孩子的好父亲,要知道十几二十的孩子们都很不愿意家长这样子盯着他们的。"
忻楠跟着她笑起来,别人也许是那样,但筱年不是的。
另一方面,在季雅泽的画室里,筱年慢慢收好笔,对坐在窗边发呆的季雅泽说:"楠哥让我们去吃饭。"
雅泽连头也没回,闷闷地说:"你自己去吃吧,我不饿。"
"楠哥说他等一下还要打电话问的。"筱年不紧不慢地说。
雅泽错愕地转过头来,"太夸张了吧?"
对面的少年一对黑募雾的眸子瞧着他。
泄气地把烟蒂弹出窗外,从窗台上跳下来,雅泽拎起外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唠叨:"他是你的保姆又不是我的保姆,为什么现如今连我都要管?"
筱年一声不吭跟在后面。
"喂!"雅泽口气粗鲁地问,"想吃什么?"
"小浪花的鳗鱼饭。"
"还挺会吃的嘛!"
两个人碰碰通通下楼去,老屋狭窄的楼梯上黑洞洞的,走到最低一级的时候,季雅泽忽然顿住脚步,筱年本来脚步就又轻又慢,见他停下,便也停在楼梯上。
过一会儿,见雅泽还是没动,也没说话,筱年踮起脚尖向外看,越过雅泽肩膀,他看到小天井对面的石头院门前站着一个人。陌生的脸,看似熟悉的身形,电光石火间筱年意识到这人是谁。
看不到雅泽的表情,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先开口,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人,只有站在他身后的筱年才能隐约看到他紧紧握着楼梯栏杆的一只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那人终于开口,语气有些犹豫,"呃......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在上课。"
"今天没课,"雅泽干巴巴地回答,"我们打算去吃饭。"
"你到现在还没吃饭?"
这话听了不像是疑问倒像责怪。
雅泽瞪着陌生人,不出声。
若筱年看得见,一定会觉得他此时眼睛像会冒火,美丽的凤目倒竖着,有怀疑,有恼怒,有伤心,更有惊喜,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一起去吧?"陌生人有点急促地开口,"呃......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还没吃。"
季雅泽的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与沉闷。想去就去吧,筱年幽幽地想,如果那么渴望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还不马上答应并且飞奔着上前呢?真是浪费。
季雅泽终于咬了咬嘴唇,大声地轻佻地回答:"行啊,有人请客当然好了,我不是一个人哦。"他侧侧身子露出后面的筱年来。
那陌生人的语气沉稳了很多,微笑,"当然一起去,想吃什么?"
二人行变成三人行。
季雅泽的态度有点奇怪,这些天他都有点阴郁沉闷,没什么表情,也很少说话。现在却突然轻佻起来,带着点故意惹人讨厌的意图。
"我想吃川菜,"他斜着眼睇那人:"中山路新开一家蜀中园,听说很好吃。"
"川菜啊?"陌生人看筱年一眼,"你朋友能吃辣吗?"
"切,你自己不想吃就直说,扯上别人干嘛?"雅泽毫不客气。
陌生人容忍地看着他笑。
筱年站在他们后面,看问到自己,说:"我都可以。"
陌生人点点头,"好,那就吃川菜。"
结果去了蜀中园。雅泽分明故意为难人。叫的莱一个比一个醒目,菜单上菜名后面标的辣椒也一个比一个多,端上满眼火红,季雅泽举案大嚼,一个劲儿招呼筱年多吃,根本不把请客的人放在眼里。
陌生人吃得很少,看着雅泽,眼神很温柔,劝他少吃一点。
季雅泽生气,"我能吃你多少?别这么舍不得!"
陌生人无奈地叹气,"我会舍不得让你吃饱?你好歹多吃点别的莱,这么辣下去你的胃受不了。"
雅泽冷哼,"我辣得爽快啊!就算真的犯胃痛,痛死痛活我心甘情愿,干旁人什么事?!"
陌生人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敛去,怔怔地看着他。
筱年垂下头,夹一筷子粉蒸排骨慢慢嚼。
那个瞬间,世界上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在孩子气地恨恨地大嚼辣死人的红油肚片,一个则温柔地沉默地看着他。
第十五章
五月,整个城里铺天盖地的樱花开起来,映得海水碧绿中夹满了云般的粉红灼灼。
六月,无数条蜿蜒曲折的柏油路与青石阶小径两旁,夹道的蔷薇如火如荼盛开。
七月......
又到夏天了。
忻楠和他那一组人进行最后一次会议把工作流程敲定,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去,其他人都准备下班,走时向忻楠道辛苦,他要把方案做成正式文本才能离开。
做到差不多的时候,忻楠揉揉后脖颈,去倒杯咖啡,捧着走到窗前,海上的清风扑面而来。今天风不算大,海面上一波波浪线平滑徐缓。自二十八楼临海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暮色已苍茫,海平面上一条条暗金色是夕阳余晖留下的最后痕迹,脚下灯火璀璨,道路如无数交错发光的带子。
忻楠深呼吸一下,觉得头脑瞬时清晰起来,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问:"还没有下班?"
"汉尼克先生!"忻楠迅速转身。
柯汉儒站在他办公桌旁,手里也端了一只杯子。
忻楠不知道他还没有走,在心里偷偷皱一下脸。
柯汉儒微笑起来。忻楠不像其他在中国本地招收的职员那样用英语叫他柯先生,而是跟着那些外调的人员一样称呼,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这样叫习惯了,有点难以改口。他猜忻楠本人一定不知道,这种称呼,令他心里产生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就好像他们已相处多年。
"还没有下班吗?已经很晚了。"他又说一次。
"呃?啊......还有一点就好了,"忻楠有点不太自然地指指电脑,"......就一点文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笑。希望这位大头头不以为他太没用,就这么点东西也要搞这么长时间!忻楠偷觑一下墙上的钟,差不多九点的样子。
讲老实话,在柯伦汉尼克面前,忻楠总有点不太自信的样子。这个人给他的印象绝对强,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有智能、行事果断,又绝不白大,很会听取融合他人的意见。他的性格尤其令忻楠有好感,十分温文尔雅,甚至他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寂寞也令忻楠动容。
喝!想到哪里去了!
因为太早当家,忻楠从来没有过父兄崇拜之类的情怀,在男人中间,令他有超出朋友好感之外,达到仰慕程度的,柯伦汉尼克大概是第一个。
"这段时间工作感觉怎么样?"柯汉儒问,看起来他蛮有聊一聊的兴致。虽然是在总裁办公室,但忻楠也很少有机会近距离与老总交流,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很好,接触到很多新东西,学到不少。"
他想了想,又说:"做了不少以前都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柯汉儒微笑起来,"你能做到的事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昵。"这算是夸奖吗?忻楠腼腆地笑,"是因为有一个好环境,一群好同事。"
"也要有好家人支持,这段时间确实很忙碌。"柯汉儒视线落到忻楠摆在桌角的相框,都是男孩子。一张是三人合影,忻楠,跟忻楠长得很像的笑容灿烂的大男孩,和一个矮他们很多,瘦瘦的有一张桃子型面孔尖下巴的秀气男孩;另一张是忻楠与桃子脸男孩的合影,那男孩子被笑嘻嘻的忻楠从后面搂着,嘴角幸福地翘着,温顺如小鹿的圆眼睛水汪汪看着镜头。
"是我弟弟啦,"忻楠也过来看相片,"我家很简单的。"
"这个也是你弟弟?是最小的吧,长得不太像,"柯汉儒看着那张两人合影说。
"没有血缘关系的,不过现在也算是我家的人了,"忻楠忽然想起来,"啊,就是那个上次出车祸,还麻烦您送我到医院的小家伙啊。"
"是,我记得那回事,他那次伤得不太严重吧?"
"一点儿没事,第二天就好了。"忻楠拿起跟筱年的合照,用指头摩挲著凉凉的玻璃。
这两张照片是春季选拔赛结束后忻柏回来探家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筱年刚拆了石膏不久,睡眠状况也大有改善,脸色好很多。看这照片,阳光斜斜打在筱年脸上,透着半透明的粉色,真是好看。
柯汉儒注意到忻楠看照片时温柔的眼神,浅浅的微笑,一时若有所思。
"那就好,"他点点头,"我不耽误你了,快做吧,做完早点回去。"
忻楠回过神来,"哦,好的。"对哦,不知道筱年有没有回家,快点做完回去陪他。他放下杯子坐回椅子里。
柯汉儒出去倒咖啡,回来时经过忻楠身边,两人眼神碰到一起,都朝对方微笑一下,忻楠集中精力在手头的工作上。很快做完,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觉得没有什么遗,存盘打印,然后将文档整理装订起来,再检查一下明天的行事历,把第二天工作需要的资料准备好。
差不多全部完成的时候,是九点半。
正收拾公文包,柯汉儒也关门出来了,问忻楠:"结束了?"
"哎,刚完。"
"那一起走吧。"
忻楠点头,关电脑,关电源,关窗,再细心地四下审视一遍,才锁上门。柯汉儒很有兴味地看着他习惯性做完这一整套检查出来,从小细节就可看出一个人行事方式,忻楠绝对是个有条理的人。两个人一起上电梯,忻楠帮老总按地下一层车库,再想按一楼,柯汉儒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