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能带他走,我还没跟......没说......"
"你根本就不想让人家知道你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吧?"
"碧瑶,他都十五了,没有几年了。"
"不行!"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
"那这样行不行?妈的房子和遗产我不要了,全给你,就当妈没我这个女儿!"
"妈有什么遗产?房子?房子又旧又破,能值多少?我能靠这破房子养得起你儿子?"
"......抚养费我一次性补给你,结了婚以后我不方便每个月往外汇钱。"
"多少?"
"......我给你五十万......我只有这么多了。"
"......万一有什么事......"
"我把钱给你,什么事你都看着办就是了,不要再问我,我不方便管。"
"你把这些写下来,签上名......我不想到后来再搅不清,还有,他只能跟我到十八岁,之后我可不管。"
"......"
筱年沉默地听着,表情沉寂如死水,没有气愤、悲伤、祈求,只是脸色苍白。忻楠唇线紧紧抿起来,终于忍不住上前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
站在厅里的两个女人回过头来,地上放着行李箱。一个是陈碧瑶,另一个,是筱年的亲生母亲,很年轻的面孔,化着淡妆,衣饰典雅,看起来并不比陈碧瑶大很多,看到门口的忻楠和忻柏,她有些意外,问:"你们找谁?"
陈碧瑶见过忻家兄弟几次,只不过很少搭话而已,此时冷冷开口:"是你儿子的朋友。"
"哦。"陈碧璎一时有些愣怔。筱年清秀的面孔与她如出一辙,连那温倾脆弱的表情与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只看外表,忻楠简直不敢相信就是她说出那些无情的话语。
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心里思量着,语气便有些冷:"小阿姨?那位......呃......这两天我大概还要出差,找筱年去陪陪忻柏,可以吗?"
陈碧璎摸不着头脑,有些无措,反而是她妹妹习惯性地冷淡地回答:"随便。"
"谢谢啦。"忻楠笑一笑,推筱年一把:"去拿东西。"
筱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母亲,目光相交之处,陈碧璎迅速掉开视线,眼神闪烁。筱年慢慢蹭进房间,再慢慢蹭出来,走到忻楠身边,停了一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忻楠一直看着那位母亲,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筱年一眼,躲躲闪闪的目光当中,透着一丝--畏缩。
陈氏姐妹大概急着等他们走开,好继续前面被打断的交易,所以都没有说话。
筱年站了一会儿,心里最后的一点盼望也逐渐散逸开去,有丝丝的凉意缠绞上来,他垂着头,沉默地走出去。
三人走出楼道,夜里的寒意立刻穿透衣服扑进来。
举眼而望一片迷茫,有冰凉细密的东西不断从夜空中落下来,在路灯的映像下,折射出透明金黄色的光,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雪,地上已经开始有点湿滑。
忻楠看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忻柏走在筱年身边,不停地看他,可以想象他眼中泛滥着的不忍与同情,然后他伸手勾住了筱年细瘦的肩膀,保持着这个充满安慰意昧的动作,搂着他走。
忻楠牵牵唇角,笑意倏忽一现又消失。
陈碧璎那眼光,那畏缩,倒像是在怕筱年,怕到......能逃多远就会逃多远。
"......天气预报说天阴可没说有雪......"忻柏絮絮叨叨在跟筱年没话找话说:"......要是初一下雪就好了哦所谓吉兆......哪,你也拎一点,这么些吃的,早知就不拎过来了......还有蛋糕,记着待会儿提醒我要买蜡烛哦......筱年你不要这副样子啦......那个我哥说男子汉要敢作敢当,犯了错不能逃避要老实等着挨踹......呃......总之就是说要坚强嘛,这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大好青春不能够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有开阔的胸怀......"
筱年忽然停下脚步,忻柏吓一跳:"怎么了?"
"那边,"筱年抬起头:"有家蛋糕房,大概可以买生日蜡烛。"
"啊?哦......"
筱年暗淡的面庞上是看了让人心酸的平静,努力地挺起胸膛,问:"你们买的什么蛋糕?我听人家说,有一种抹茶味道的,很好吃。"
那蛋糕只是个普通的鲜奶蛋糕,忻柏简直觉得太对不起筱年,不停地许诺说下一个生日一定买给他吃,后来又改为明天就去买。
筱年好像尽量想笑出来,一直维持着那种平静,回到忻楠和忻柏的家,帮着摆出一桌好吃的,然后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着,关灯,在忻柏的强烈要求下闭上眼睛许愿。
朦胧的烛光下,筱年的唇角微微翘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泣,终于睁开眼睛,用力一下子吹熄了那十五根五彩蜡烛。
烛光熄灭的一瞬间,筱年清秀的脸突然隐没,仿佛被吸入无尽的黑暗中,忻楠的心里掠过一丝钝痛,他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却抓了个空,有丝慌乱地他扑过去开灯,撞倒了椅子。忻柏和筱年被他弄出的巨响吓了一跳,忻柏叫起来:"哥!你干嘛?你怕黑?"
忻楠如梦初醒,心里有些讶异,轻轻踹了忻柏一下。如果他在害怕,怕的,也绝不会是黑暗。那个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困惑与不安,令他那晚夜不能寐。
明明是节庆的日子,又是欢度生日的日子,却还是有点凄清的夜晚。
忻柏说了一晚上的话,似乎累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忻楠翻了个身,在室内黑暗的光线中搜寻到睡在自己上铺的那个小小的凸起,他躺下之后,似乎一动都没动过,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这可怜的孩子!这可怜的孩子,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似平都在被别人丢下......被忽视......被欺侮......那样苍白的脸色......听到那种话......那是很沉重的打击吧?
他还记得那天那孩子兴奋地跑来对自己说妈妈要回来的事,选在过小年的时候回来,以为是要为自己过生日吧?在几年的不理不睬之后......筱年因为兴奋而红润的脸颊......发亮的开心的眼神......一瞬间如泡沫般破碎的希望......
忻楠辗转反侧,睡不着,悄悄坐起来,拉开一点儿窗帘看外面,已经下得很大了,朦胧的暗夜中鹅毛般的片牵丝拉絮,充斥着天地间,无穷无尽地落下来。
明天要走着去公司了,他想,回身想躺回沙发,却在一瞬间怔了怔,觉得有些不对劲。走烈床前看了一会儿,他轻轻将一只手放到被子上,手掌下透过被子传来一串战栗,忻楠心一跳,低声叫:"筱年?"
被子下面的躯体缩成一团,在不停地细微的颤抖。
忻楠迅速摸到被头,掀开一角,露出筱年的脸。
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十分清醒地大睁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倒映在眸子里,没了被子的掩护,气息有些粗重。
忻楠碰到他的面颊,手底滚烫的温度让他大吃一惊,伸手打开床边的台灯,他发现筱年的脸红得有些异常,两腮的肌肉紧绷,他在咬牙,似乎拼命想抑制住身体近乎痉挛般的哆嗉。
忻楠二话不说,去找出温度计,甩一甩伸进被子里,摸索着把它夹在筱年胳臂下面,然后去倒水找药。
三十八度五,忻楠皱着眉头,低声叫筱年坐起来吃药。
筱年很乖,任忻楠把被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来,只露出一只手,举着杯子安静地坐着,朝杯子里吹吹气,把退烧药吃了,然后被忻楠安顿着重新躺下。
看到忻楠仍然拧着的眉头,筱年细声细气说:"我没事了,睡醒就好了。"像说给忻楠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把身子缩得紧紧的,话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抖得如秋风扫落叶般。
忻楠摇摇头,伸出手去:"下来。"
筱年鬼影幢幢的眼睛里有些茫然。
"下来,到我这边来,"忻楠动手掀被子,手抓住筱年两肋下。
筱年好像明白了他意思,主动伸出两臂,抱住了忻楠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从上铺抱下来,走到沙发前将自己塞进被窝里,那颗小小头颅窝在忻楠的颈边,热烫柔顺得像只小猫。
忻楠把筱年的被子从床上拖下来,加盖在自己的被子上,堵住风口,然后才关了灯钻回被窝,把筱年哆哆嗦嗦的身体抱在怀里,怀里的身体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蹭了蹭,把头埋在忻楠胸前。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自己被一个热乎乎的怀抱窝藏着,冷到结冰的身体,似乎慢慢开始融化,原先冻住的东西逐渐显现出来--被冰冻住的痛,水一样向四肢百骸流去,像针一样刺着每一丝神经,微小的疼痛再汇聚到一处,越来越猛,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像火山在寻找一个爆发口......
"冷吗?"忻楠问,怀里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他有些担心。
筱年动作很小的摇了摇头。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忻楠哥......我睡不着。"
"很难受吗?"
"我心......里......疼。"筱年说话有些艰难。
"......忍耐一下,男孩子......要坚强,明天病就好了。"忻楠沉默一下,轻声说。
"楠哥......楠哥......我妈妈她讨厌我......"
"......别胡思乱想了。"
"......是真的......你看见了是吧?她讨厌我......她一点儿......也不想要我的。"
"筱年......"
"我给她......打电话......她从来都不接......她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小姨说......说我......不该生在她们家里的......"
"......她说的不对...你妈她......"忻楠没办法帮那女人找出什么借口。
"......我妈也这么说......她说她根本就不想要我的......她说......我不该出生的......我是......肮脏的讨厌鬼......是我那个流氓......爸爸的......孽种......我都听见了......"
忻楠倒吸一口冷气,抱紧他:"别说了你不是......"
"我都听见了。"筱年似乎有些恍惚:"......她恨我......她说......她是没办法......她被人爸爸......强奸才有的......我,她说她没办法......说被威胁......才结的婚......她恨我爸爸......更恨我......她说她更恨我,要不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她说......她全家......她一生都是被我毁的......忻楠哥......她恨我......全是因为有我才......"
"别说了!"忻楠有点焦躁地打断他。
"......"
"她说的不对!这不关你的事!"
"她说是我的错!"
"你什么都没干,那不是你的错!"
"......我......我这么想......也......又不这么想,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楠哥......为什么......"
"筱年,筱年!不是你的错!坚强点!你只是,比较倒霉碰到......你只是被迁怒......筱年?很难受么?"
"......难受,我胸口闷,我不懂......"
"没事,我帮你揉,好点了吗?你想哭吗?......筱年,那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委屈的。"
"我没想哭,我只是......难受......"筱年紧紧抓着忻楠胸前的衣服,浑身肌肉绷紧着,细微而剧烈地抽搐着,牙齿不住地打架,他小口小口地迅速吸着气。
忻楠搂紧他,用力由上到下抚着他的背:"没事,没事筱年,放松!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哥在你旁边守着你,你什么错都没有,相信我!不关你的事儿,你是好孩子,是最乖的孩子......"
怀里的少年胸口仿佛压着重物,吃力地一起一伏着,还在轻轻摇头。
忻楠有些心慌:"筱年?快哭啊!没事的......你先哭,啊?哭完这次以后咱再坚强,啊?张大嘴巴哭出来,哭出声来......"
有湿热的感觉渗透到忻楠胸前......
第一声破碎的呜咽爆发出的时候,忻楠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仍然不住地安抚着,轻声地劝着。怀里的孩子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那样温柔的语气,耳边舒缓地意义不明的安慰声,就已经足够。
像是一只手打开了紧闭的闸门,让奔腾的洪水一泻千里。筱年泪流如注,可是哭得声音并不大,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一样,细声细气,发出细弱的悲鸣......哭得人心发酸......他不停地哭啊哭啊,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一样。
当哭泣终于逐渐变成了抽抽答答时,筱年身体的痉挛也慢慢平息下来,体温没退下去,但是他的额头上总算是沁出了汗,不再是那种干热了。
忻柏轻手轻脚爬起来打开灯,忻楠低头看,发现筱年的眼睛已经肿得很厉害,鼻子头通红,一副可怜像。连伤心带生病,加上哭累了,眼神疲乏失神。忻楠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已经低下头,怜悯地在少年额头上亲了一下,要到直起身来,他才怔住,但......那也没什么,这孩子,太缺人疼了!这个念头只在忻楠脑海里闪了一下而已,他将它放到了一边,没有再去想它。
"累成这样,也难怪......跟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我还从来没见人哭成这样过。"忻柏拧了一条热毛巾,同情地过来看筱年。
忻楠钻出来,把被子给筱年盖好,那孩子眼睛半眯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无力地躺着。忻楠看看自己胸前,跟淋了雨一样,全是筱年的眼泪,我的天,他想,接过忻柏手里的毛巾给筱年擦脸,然后把忻柏拉到一边悄悄问:"你都听见了?"
"我又不是聋子--从来没见他哭过,真是一鸣惊人,都快哭断气了。"
"......他以前,大概也没地方哭去。"
"筱年还真是蛮可怜的。"
"等他醒了,少说废话。"
"我知道。他怎么了?发烧?"
"嗯,突然就烧起来了。"
"要上医院吗?"
"再让他睡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那我出去跑步了哦。"
"才几点你就出去?"
"都快天亮了?你当他哭了多长时间,足足一个钟头--我买早点回来吧?"
"......算了,我熬点粥吧,好消化。"
忻柏套上运动衫出去了,忻楠坐在筱年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措措他的小脸,轻声说:"乖小孩儿,好好睡觉,睡醒了,就都好了。"
他站起来,把被筱年哭湿的衣服换掉,好吧,反正他已经有一个弟弟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何况,筱年比忻柏乖多了;套上衣服,去洗脸刷牙,不能再让他哭了,再来一次,一定会被忻柏那乌鸦嘴料中--哭到断气的。
洗米。煮粥,即使烧退了,也还是得带他去趟医院,总觉得筱年身体不算太好,病恹恹的;调面糊,切菜末,嗯,就这样定了。
"啪",忻楠拧开火,开始烙小煎饼。
第七章
筱年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几次三番以为醒过来了,看看四周,却好似还是在梦里,然后听到有人轻笑和说话的声音:"......猪头宝宝......"
很难受的梦,四肢累得发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头也发胀,像是在水里泡过好几天。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丝缝儿,有朦胧的亮光,似真似幻......怎么这个梦还没结束吗?累得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
"小猪头,你醒了吗?"有人问,一张脸闯入视线,看不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