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小山——冰魅

杜小山站住了，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扬着头看天上刺眼的阳光。光照在眼睛里，五光十

色的光圈一个一个混乱的旋转着，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该走了，可是那里又是我的去

处？

远远的锣鼓声一路敲过来，车流中一辆军用卡车披红挂彩的慢慢开过。车身上巨幅的

标语写着鲜红的字：一人参军
，全家光荣。手握钢枪，保家卫国。杜小山呆呆的站着，目送着征兵的车辆消失在车

流里。

没有一个人知道，杜小山就在那个下午，报名参军了。填表，体检，政审。一系列的

手续全部悄悄的迅速的进行。当穿着军装的杜小山和部队带兵的军官一起出现在奶奶

面前时，可怜的老人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学籍已经退了，军装已经穿上，一切

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偏要山高水远的去当兵。这一去，什

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奶奶哭着捶打低着头站在跟前的小山：“你的主意就这么硬！你

到底是为什么啊？“

当初为了考上那个大学辛辛苦苦的熬，好不容易实现了愿望，以为今后的前途可以有

个保障。谁知道他竟然中途退学去参军！连个招呼都不打，连个理由都不说。不管怎

么问只是一句话，我愿意。

奶奶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上哭，杜小山跪在床前凄伤的笑着轻声劝：“奶奶，您别难

过。这是我自己的心意，您就让我走吧！您放心，我走到哪，都是您的孙子，我还要

给您要老送终的啊！”

实在不敢再看奶奶悲哀的眼泪，杜小山走出了家门。奶奶
翻来覆去的就是一句话：“你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杜小山嘲讽的笑着，奶奶

，你还是不知道得好。

远远的绕着，不想再碰到街坊四邻，不想再听到任何善意的责怪。不知不觉的，脚步

还是把他带到那个熟悉的小院。门上锁着一把冰冷的铁锁，他还在医院里，姑姑在照

顾他。哥，你要好好的。

医院里，韩强面色惨白的躺着。手臂上的输液瓶还在滴着。他的伤情恢复得很慢，低

迷的心绪让他无意饮食更无意休养。从那天小山哭着走了，就再也没来过。他一定失

望了，对于一个怯懦的想要以死逃避的人，除了失望和鄙视，自己还配得到什么？小

山的爱，承受不起。可是他得恨，同样的椎心刺骨。韩强无力的闭上眼睛。

姑姑轻轻的走进来，儿子的脸色一直没有好看过。忧郁的叹口气，姑姑把手里的午饭

放在桌上。真应了那句话，多事之秋。儿子无端受伤，虽然没有大碍可是伤筋动骨的

也得在床上躺上几个月。唯一的一点安慰就是那个叫苏月的姑娘，每天都来看望，殷

勤体贴。两个人要是真地成了，这样的好姑娘可是修来的造化。现在，小山又莫名其

妙的要去参军，家里给他搅的愁云惨雾的。这明天就要走了，还死活的不让说。哎！

韩强睁开眼睛，看着坐在身边的妈妈犹豫了半天，到底忍不住：“妈，这几天，你有

没有看见小山？”姑姑叹了口气：“
强啊，小山不让我告诉你。千祝福万嘱咐的，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韩强猛地欠起上身：“他怎么了？妈！|”

“小山参军了，不上学了。手续都办好，明天就是走兵的日子，我还想着他走之前怎

么也要来跟你说一声，毕竟你们哥俩好了这些年。可是这孩子。。。。”

小山要走了，去参军！好象一个晴天霹雳，震的韩强冷汗涌出。他要走，从此远离再

不相见。心里的所有被瞬间抽空，韩强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

“强你干什么！回来！”姑姑惊惶失措的喊着。韩强扯掉了手上的输液馆，顾不得还

没有恢复的伤跑出了医院。

田苗忧伤的看着一身军绿的杜小山，给他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酒。两个人坐在僻静的

小酒馆里，默默的喝酒。听到小山参军的消息，田苗惊愕的半天没说话。但是看到杜

小山脸上让人难受的笑容，田苗什么都没说。

杜小山用手指尖抹着杯子口的浮沫，漫不经心的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湮灭。

“非走不可吗？”田苗低低的问。知道小山的苦，却无能为力。杜小山淡淡的笑：“

不走能怎么样，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他杀了自己？还是把他活活的逼上绝路？呵呵呵

，说来说去都是我自己傻啊！以为握在手里的就是自己的了，到头来，还是梦一场。

”

田苗难过的别转头，就在不久前还在羡慕小山心思成真，现在却发现，梦醒得太早了

。看见田苗眼中的水光，杜小山伸手给他倒上酒：“别弄的生离死别似的，我不过就

是百万军中的一分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里有了军旅的色彩一辈子都不会暗
淡无光。说不定我还混上个军功章什么的呢！”

“你这一走，还回来吗？”田苗的忧郁没有被杜小山的调侃缓解，忧伤的眼睛看得杜

小山心头发酸。没有说话，杜小山沉默的把一杯酒倒进嘴里。

“苗儿，明天我就走了。不管走到哪，不管我是不是还回来，我都记着你。你也别忘

了我。至少我还知道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个惦记我的人。”杜小山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生生的把眼里的热气在笑容里逼回去。

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让酒精麻醉痛苦的神经。虽然说着没什么出息，但是受伤的人们

别无选择。杜小山颓然的趴在桌上，红红的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田苗黯然的捏着手

里的筷子，轻轻的敲着空空的碗边，发出清脆的声音。伴着有节奏的敲击，唱起忧伤

的小调：“一送那个红军，介之个下了山。梧桐里个细雨，介之个缠绵绵。山上里个

野鹿声声哀鸣，树树里个梧桐叶呀叶落光。问一声亲人，几时里个人马介之个再回还

。”

夜深了，小远的门口静静的伫立着韩强的身影。小山不在家，去了那里奶奶也不知道

。悲伤的老人拉着韩强不住的问：“你说他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他，是不

是有什么不顺心？你跟他在一块，你告诉我！”

奶奶的话就象刀子架在心上，韩强无言以对。看着床上收拾好的背包行李，就看见了

那个无法改变的离别。韩强站在院门口，近乎自虐的等待着。

摇摇晃晃的走进胡同口，杜小山扶着墙慢慢的朝家里走去。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

下，差点摔倒在地的杜小山被一双手扶住了。随后就是一声强忍的呻吟，杜小山被这

一声震的酒醒了大半，翻身起来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手臂被纱布吊在胸前，刚才

情急之下的搀扶让韩强的额头上渗出汗珠。

杜小山后背靠在墙上，让自己站的稳一点。。知道他早晚会听到消息，真的不敢看见

他痛苦自责的神情。就是不想有这样的见面才躲出去找田苗喝酒的。挽留已经没有意

义，又何必残忍的相见。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分开不是很好吗？至少他年再见的时候，

还能若无其事的叫一声兄弟。

“小山。。。。”
一直在等，站不住了就坐下等。盼的满心焦灼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韩强伸出

手，似乎想触摸他的脸。听到熟悉的呼唤，杜小山闭上了眼睛。胸膛里翻滚的情绪需

要拼命的压抑
，杜小山很怕自己会失控的哭出来。明天以后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无从想象。但

是从前的世界，却在也会不去了。

跟随着新兵大队上了火车，杜小山努力的告诫自己，不要回头。送行的亲人们都被拦

在那道铁栏杆之外，就算再舍不得也只能忍着哭泣装出笑脸送别即将远行的亲人。在

那些人当中，有一张无法掩饰悲伤的脸，自己每向前走一步，那张脸上的痛就多一分

。昨天夜里，他哭了。只说了一句话：
你要回来。我等你。

新兵营里一片轻微的鼾声，长途奔波让这些还是孩子的新兵很疲惫。陌生的环境陌生

的战友，还有新奇神秘的军营生活在等着他们，带着不同的梦想，新兵们沉沉入睡。

杜小山躺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看着窗外高高挂着的月牙。小时候，有一次淘气不小

心掀掉了拇指的指甲，疼的半夜里睡不着唉唉的哭。韩强就把自己受伤得手抱在怀里

，哄着说：把手放我这里我疼你就不疼了。

嘴角不自主的弯起来，杜小山闭上眼睛，眼角的泪珠滚滚落。哥，我把心留在你那了

，所以，我不疼。

十九

阳光下的车流人流，看上去永远的漫不经心，带着点不耐烦的在时间里走过。听着那

些日复一日重复着的无意义的喧闹，竟生了一点羡慕的心。至少那些嘈杂里没有难熬

的长夜。

加油站后面的石头台阶上，坐着韩强和田苗。忐忑的看着明显憔悴的韩强，田苗扭着

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好受一点。

“小山，有没有和你联系过？他现在。。。。。。好吗？”韩强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

平静无波。小山走了三个月了，天知道这三个月自己是怎么数着星星月亮过来的。小

山走的干净干脆，这三个月除了给奶奶写过两封信报平安之外，再没有只言片语的消

息。信被奶奶收藏着，除了那次给奶奶念过之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信上没有一个字

是关于自己的，这个早就知道。也不敢奢望什么，按照地址写过去的信都如石沉大海

，韩强甚至不知道小山看见那熟悉的字迹是不是连信都不肯看的。

“小山从小懂事，他给奶奶写信肯定不会说辛苦。我想，他也许会跟你说。我就是想

知道，他过的好不好。”韩强勉强的扯出一个笑容。

田苗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个笑太辛酸了。懂他的意思，也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田

苗咬咬嘴唇，如果说没有他可能会失望。如果说有，只怕他会更难过。踌躇半天，田

苗低声的说：“他给我打过电话，也有信来。“韩强身子一颤，强打精神看着田苗：

“他都说什么，他有没有。。。。。”

田苗看着他，低声的说：“他说他在新兵营，操练很苦。开始的时候不习惯，现在好

多了。那里离县城不远，挺热闹。食物什么的也还好。”田苗不安的看着韩强的神情

从掩饰不住的期待慢慢的失落。小山没有提过他一个字，就是在电话里自己说起的时

候，小山也是沉默的听着。也许，小山是真的，想放手了。

韩强点点头，轻声说：“这就好。还要麻烦你，下次给小山写信的时候告诉他一声，

千万照顾自己，凡事不要逞强。天冷天暖自己当心，我。。。家里人在等他回来。他

的鸽子都很好。那只灰雨点还生了蛋，等他回来的时候也许会看见小鸽子。麻烦你了

，我给他的信，我怕他收不到。”酸楚的笑容终于掩饰不住眼中的水光，韩强站起来

匆匆的告辞。

看着韩强快步离开的身影，田苗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想哭却没有眼泪。如果说造化

弄人，也弄得太狠了。他们是兄弟，放纵自己后果不堪设想，放开彼此，就是这个结

果。

冷风吹散了眼中的雾气，韩强茫然的在街上慢慢地走。现在的每一天每一夜都过的异

常艰难，思念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堆积得越来越重，无法承担。

月光照进窗子，照在杜小山泛着水光的脸。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照着厚厚的一摞信纸。

笔在手里拿着，满满的一张纸上都是一个人的名字。泪掉在上面洇湿了字迹，画出一

朵朵深蓝色的花。枕边上整整齐齐的十几封信用手绢包着，那是他寄来的。每一个字

都可以倒背如流。给他的信也早就放满了抽屉，却没有一封寄出去。

把脸贴在那些字迹上，任凭泪水染湿了所有的字迹。

冬天走了春天来，夏雨秋风在旁人眼里只是每年一度的更替，在有些人的心里却像刻

刀，一下一下地记录着难熬的岁月。韩强已经快毕业了，忙着毕业论文和设计图的他

，依然没有忘记每天黄昏的时候来看看那些鸽子。把鸽子们小心的赶进笼子里，韩强

把手里的小米谷粒放进食盒里。看着鸽子们咕噜咕噜的吃着，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熟稔

的身影。低下头，韩强用手背抹了抹脸颊。已经一年半了，小山一直没有回来过。不

过也快了，再有半年小山的兵役就满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变了样子，是不是还会

像从前一样的笑着叫一声哥。

奶奶病了，长期的积劳成疾再加上思念，老人的身体迅速的衰弱下来。在初冬的一个

早晨，突然发病的奶奶再次被送进了医院。这一次，病危通知书直接下到了家属的手

中。再也不能犹豫了，大家都知道，看着老人已经说不出话却还在身边不断搜寻的眼

睛，她要看见她的孙子，她相依为命的孩子。

给杜小山拍的是加急电报，然而毕竟是千里迢迢，等到杜小山从部队赶回来的时候，

已经晚了。奶奶到底还是没有等到见孙子一面，临终的时候眼睛都是睁着的。

灵棚就搭在奶奶的小院子里，简单肃穆。来往的邻居和朋友都愿意过来再看慈祥的老

人一眼。韩强一身孝衣，亲戚并不多，家里青壮的也只有他了。大大小小的杂事多数

都交给了他。突然，沉重的落地声在院子门口响起来。一个绿色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那日下午的阳光非常得刺眼，韩强呆在那里。小山回来了。

跪在灵棚里，杜小山竟没有眼泪。行李在看到灵棚的那一刻就扔了，电报上写着病重

，杜小山就直觉得不好。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巨大的奠字。直

挺挺跪着的小山不知道是谁帮自己穿上了孝，白色的麻布遮盖着绿色的军装。奶奶走

了，走得很难过。她最想看见的人没回来。

夜深了，小山守着棺材坐着。今天是最后一夜，明天早晨奶奶就要去火化，然后那一

捧骨灰就是再难见面的亲人。从回来的那一刻，杜小山就被巨大的震撼憋住了。没有

声音，没有眼泪。谁说的话也听不见。直到这夜深人静的一刻，悲伤才一点一滴的泄

露出来。抚摸着冰冷的棺材，杜小山哭了。

肩膀被轻轻的抱住，杜小山没有睁开眼睛，这双熟悉的温暖的手，一辈子都不可能认

错。泪滑过脸颊，滴在胸膛上。

这是从小山走后第一次见到他，黑了，也瘦了。短短的头发挺直的腰身，唯一没有变

的就是那双黑亮的眼睛。心里涌动着太多的东西，却一句也不能说出来。韩强扶着他

的肩膀，沉默的坐在他身边。

“姥姥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因为病得太急了，根本来不及准备。给你拍电报是在她

住院的第二天。谁知道还是没来得及。”韩强低声地说着，当时被亲人们簇拥着的老

人，浑浊的意识里只搜寻着那个让她无法放心的孩子。

“我知道，姑姑跟我说了。我以为我可以赶到。。。。。到底还是让她失望了。"

杜小山靠在棺材上，轻声的说。乌黑的眼圈里，还有彻夜不眠的血丝。声音很平静，

有哭过的暗哑，还有无法克制的哀伤。天知道此刻有多么想把他抱进怀里，哪怕是一

起哭。但是，那些日子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小山好像也不再是那个小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