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寿命虽长,他们的死亡却是最永恒的尽头。他曾问过铭色,吸血鬼的灵魂归往何处。铭色说有一条河叫梦见川,所有人类的灵魂都在其中漂流转世。死去的吸血鬼灵魂会在那里凝结成黑色的球体,沉在水底最深处,永世不得重见天日。这个世界厚爱人类,终究没有接受血族。
尽管这么多年来血族的势力一直暗中延伸到人类社会中,布下死亡和恐怖的阴影。人类依然坚强前行。他们的世界欣欣向荣。
“在下一直仰慕先生……”有容貌温婉清雅的女人捧着红酒过来,楚鸿浩礼貌的碰杯,微笑的仰头干掉。
女子饮酒时一直浅浅的微笑,放下酒杯的刹那袖底突然寒光一闪。楚鸿浩侧身,一把短刀飞正中他身后女吸血鬼心脏。女吸血鬼笔直倒下,脸上还留着谄媚的笑容。
女子近身,身法奇快,如旋风缠绕。大厅里“刺客”的呼喊此起彼伏,伴着女人的尖叫。楚鸿浩皱着眉头退一步,低声喝退两旁的侍卫:“不许出手!”
大厅里不断有人倒下,仿佛被一根透明看不见的线切断颈部动脉,血汪汪的流出来。看不到纵线的人,人们蜂拥而出,楚鸿浩一掌切在女子手腕上,飞出另一把短刀,刀刃泛寒光,淬有剧毒,喝道:“关门,刺客就在厅内!一个都不许出去!”
高大厚重的殿门悄然合上,有嗖嗖的破空风声,冲到门边的人像是被看不见丝线穿透心脏,血染透地毯,身体还保持拍门的姿势。找不到袭击的人,一些吸血鬼们开始怀疑的相互打量,各自保持禁戒距离,对靠近的人狠杀手。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自骚乱的角落蔓延开来。骚乱中依然不断的有人直直倒下,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刺穿心脏。
楚鸿浩侧身佯躲,忽然一手穿透女人的胸,冷笑:“铭色,一手控制小紫一手杀人,是不是有点力不从心了?”
“我跟你说不要摸小紫胸部。”金属般凉冰冰的声音竟然从高处传来。
大厅靠近穹顶的高窗上逆光隐约有个单薄而颀长的人影,闲适的靠着窗棂,手指凌空扣动,连着看不见的丝线。左手的线连在女子身上,右上的线在人群中横扫,所到之处一片血光。
楚鸿浩猛的抽手,小紫的身体破成千万个残片,轰然爆炸。
“摸她胸会落手雷,掀裙子才是飞毒针——我改进了。”高处的声音嘲讽道。
大厅里的吸血鬼一齐抬头,眼睛血红,能力强的已经顺着陡直墙壁以怪异的姿势攀沿而上,半途被看不见的线扫落下来,肢体碎成一块一块。
“难得小紫这么有女人味,可惜了。你当真以为我认不出来你这个人偶?天天看都看腻了。”
爆炸之处,烟火散去,楚鸿浩安然无恙,连衣服都一丝不乱,没有半点烧焦的痕迹。铭色讶然:“你怎么做到的?”
“我只是比你快而已。”
他走到铭色坐的窗下,喝退徒劳上上去的吸血鬼,仰起头微笑:“铭色,看在我们老朋友的面上,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铭色冷淡的看着他,狭起眼睛轻身点墙,笔直的自十米高的窗户上落下。落下的瞬间两股看不见的线破空而出,向楚鸿浩缠绕而去。
“叛徒。”
线半空中轻飘飘的断为两截,楚鸿浩抓住线头一扯,已经到铭色身边:“只要速度足够快,你的千韧丝也是斩得断的。”
铭色只是轻笑,换线为刀。两人纠缠得只能看见模糊光影,旁边的吸血鬼被铭色杀怕了,畏缩不敢上前。劈破了侧门,一路到了无人的走廊,楚鸿浩才一把扣住铭色脖子,把人推到墙上。
“又是徒手胜我。不要告诉我你又没认真。”
楚鸿浩摇头:“你做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中毒身形迟钝,想必我现在早被你穿了几个血窟窿。”
铭色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楚鸿浩松手:“谢谢你救了小川。那时候我很担心,真的。”
“猫哭耗子!”铭色冷哼:“口口声声说爱?他是专程来七夜找你的。你却这样利用他。我恨我不能帮他杀了你。”
楚鸿浩雷劈过一般怔住:“是他自己来找我的?不是你让他来的?”
“如果有可能,我绝对不会让他接近你,不会让他再遇到任何一个吸血鬼!”铭色说:“我不会再利用他……爱他的不只你一个人。”
楚鸿浩神情玩味:“即使违反梦见川赋予你的职责?人偶师?”
铭色不易察觉的变色,咬住下唇,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不错,即使违反梦见川赋予我的职责。即使我的灵魂沉入水底,永不见天日。”
楚鸿浩没说话,像是思考着什么,指尖若有若无的敲着廊上凝了冷露的石栏。
晨曦穿过冬天浓厚的雾气自天边透出来,东方泛起一抹苍白。铭色侧过头,突然看到耸立在广场上的八根若隐若现的汉白玉立柱,乾坤相对,巽坎呼应,隐隐有大阵气象。铭色的眼睛蓦然睁大:“难道你要……原来如此……”
他不可置信的摇头:“你疯了。”
夏天的末尾,楚鸿浩还在特别事务科时曾说过,我会尽快结束这一切,我只希望他即使没有我,也能平安幸福的过完今生。秋天才过一半他就回到了七夜,铭色本以为这句话指的是血契,原来竟然不是。他从那时就计划了今天,一分一分看着自己和吴远川相处的时间减少,想必最后下狠手的时候,吴远川心痛,楚鸿浩心里也未必好受。
楚鸿浩,这么多年我一直和你搭档。我观察你的一举一动,竟然始终看不透你。
“你希望他恨你,然后忘了你。”
“血族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楚鸿浩不置可否:“你照顾好小川。你欠他,所以会对他好。”
他的眼底闪过狠厉之色,手措不及防的再次卡住铭色的脖子:“不然我杀了你,铭老板。”
“他现在带着小白去歌乐山了,你去找他。”
“没用,我也活不长。分担了那一半毒素之后这具身体就在逐渐崩溃之中。”楚鸿浩松手时铭色摸着脖子大口喘气,上面赫然两道紫痕。
他艰难的勾起嘴角,雾气挂在睫毛上:“说来说去其实是自作自受,那毒本来就无解。”
楚鸿浩冷笑点头:“的确自作自受。”
铭色笑得比哭还难看。
楚鸿浩却扯开竖领,露出一段脖子:“小川中毒的时候我试过,我的血解了他剩下一半的毒。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我放心不下小川一个人。”
两个人相对而立,竟然达成了某种程度的谅解。很久以后当人们再提到吸血鬼的时候,铭色脸上不再是嘲讽的微笑,他会冷冷的说其实吸血不是坏事,人类也可以吸血,比如我就曾喝过吸血鬼的血。
楚鸿浩漠然系回领口,脸上毫无表情:“这些血至少可以帮你压制数十年毒素,让你活到小川死之前。”
抹去脸上惯常的嘲讽,铭色神情肃然:“要我告诉小川你爱他么?”
楚鸿浩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怅然轻声道:“……不用了,最好让他忘了我。我能给予他的只有这么多,让他生生世世脱离梦见川的轮回,每一次转世都能幸福。”
铭色终于消失在隆冬朦胧雾气里时,楚鸿浩才痛苦的弓起身子咳血,修长的手指抓紧长廊冰凉的石栏,微微痉挛:“吴远川,我很高兴你来找我。”
血落在廊下白色的浮雪上,如深红的曼珠沙华,开到酴醾。
这么多年的牵牵绊绊,我竟然忘了,你这么干净透明的灵魂,怎么会有利己之心?
一夜的毒无解,我最终无法陪你走到生命尽头,但我很高兴在最后的最后知道,你还在乎我。
我在你目所能及的地方种满了红色的曼珠沙华。可惜你不知道,曼珠沙华真正的花语不是对前世回忆重启,而是此生皆遗忘。
我只希望你最后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里去,希望你还能再和那个叫静静的女孩在一起。你们可能结婚,生子,你的孩子还会有孩子,数十年以后你会像其他人类一样垂垂老去。你会在夏天的傍晚有风吹过,端一盅浓茶慢慢回忆,哦,原来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吸血鬼……
你的记忆将模糊不清,慢慢的你将不记得随手放在身边的书,不记得旧照片上那些你关注过的学生和他们灿烂的笑容,甚至不记得相守经年的静静。你会怀疑我是否是你生命中的一个错觉……然而你会幸福。
可是我依然不放心。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冷了要记得加衣服,夏天上完课不能直接用凉水冲头,不要熬夜不要逞强,人类的身体很脆弱,需要要小心呵护。
吴远川只记得白茫茫一片的大雾,他抱着小白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雪地里。铭色画的六芒星还在,闭上眼睛就能穿过。胸前冷冰冰的贴着十字架,楚鸿浩最后把它放在他上,仿佛想起什么似地说:“明天十五日,正是下一次门开的时候。你现在去歌乐山封印还来得及。你的空间感知力一流,加上小白,这点事该做得到吧。”
吴远川嗓子有点干涩:“你给我这个……是让我们两不相欠吗?我会依然恨你。”
楚鸿浩却面无表情,很绅士的拉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不要让李哲和史宇文的努力白费了。”
封印很简单,具体程序铭色早就告诉过他。然而去时已经晚了半拍,小白敏感的察觉到空间异动时,已近有十个黑色斗篷自泛着蓝光的古树里出来。枪战的时候扯到身上旧伤,痛的撕心裂肺。太阳出来的时候他趴在雪地上,身下的雪一片殷红。周围凌乱的倒着十三具吸血鬼的尸体。小白咬着他的衣袖死命的拽,吴远川挣扎着把十字架挂在树上,双手交叉拍地,身体承受不住封印的压力,念完祈语后咕咚栽倒在雪地里。
他看不到十字架如锁链一样纠缠着枯树上那片蓝光,此后这扇门出现在哪里,封印就跟在哪里。两个世界将永不相接。
他也感觉不到从身后迅速赶来的人。抱起他的怀抱不宽大,但坚定而温暖。
铭色紧张得脸色惨白,怀里的人轻得像纸片,抱他手不敢多用一分力气。
39.暖冬
吴远川醒的时候李哲的伤早好了,蹦跶蹦跶回医院上班。上班期间公然看黄片,罚款五十元,哭穷,被史宇文接回家调养。调养半月后竟然调养出面色蜡黄气血不足之症,吴远川醒后只看了李哲一眼就感叹:“纵欲伤身啊!”
李哲扑上来要掐人,被史宇文好言安抚拖出去:“晚上包饺子给你吃。”
继而扑上来的是深澈,小屁孩张牙舞爪的边哭边闹腾,吴远川抚摸之:“乖~哥哥没事,哥哥很好。”
小屁孩哭得眼睛通红通红的,确实很是担心了一番,直到被铭色拎走。
这才注意到一直被挡在后面的铭色。
中毒又重伤,身体承担封印的压力时几乎崩溃,在铭色店里躺了将近一个月,吴远川几乎以为自己再也熬不过去。伤口发炎,高烧到四十度,时迷糊时清醒,每次醒过来身边都安静的坐了个人,扣住他滚烫的手。明净的玻璃挡住窗台上晶莹干净的积雪,铭色的身影被斜光晕出柔和色调,像安静的水彩画。
吴远川几乎觉得,要是他在床上躺一辈子,铭色就会在他身旁坐一辈子。
大病初醒,恍若隔世,喉咙有些干涩,半天才说:“谢谢。”
铭色一手拿账本一手拿计算器,眼睛弯弯的:“小川川我怎么舍得你死。你狮子大开口跟光头陈要了一千万的死亡赔偿金,我心痛啊。”
吴远川愤怒。
过了一会儿他又摸揉揉吴远川乱发补充道:“再说你死了我爱谁去。”
玩世不恭的人偶师不肯露出半分弱点。
失踪半年再回学校,胖校长居然什么也没说。后来他才知道铭色暗中给了聊城一中一笔为数不小的捐赠,名义上支持教育事业,堂堂正正。吴远川一进办公室就被同科的小苏老师踩得半死:“——老子一个人要上两人份的课!”篮球队的小朋友即将升入高二,半年没有他的没管教,大胖更胖了。
吴远川要搬回自己的住处,被铭老板拦住,手里依然拿着计算器和小账本,笑容满面,只差没拿个算盘扒拉得噼里啪啦响:“一个月的药费两万,请医生九千,伙食费滋补费劳务费深澈小朋友上小学的学费……”铭色迅速的算出一组数据并且得出结论:“小川川,你不能走。”
吴远川正式收养了深澈,送去聊城一小插班读三年级。学费当然是吴远川从铭老板那里借,利息高得吓人,全部记在一个小本本上。小屁孩跟铭老板混了两个月后智商彻底退化,被调教得一口一个“爸爸”叫得那叫一个顺流。
吴远川黑着脸:“他是爸爸那我叫什么?叫错了就不收养你了。”
小屁孩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妈妈。”
铭色赞许的抚摸深澈一头卷毛:“啊哈,多像一家人。”
吴远川怒,抢过小屁孩重新教育,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全部都给我叫哥哥……”
吸血鬼几乎从聊城以至于他们所有的情报网络里消失了,偶尔一两只,史宇文一个人扛着重机枪去解决,其他人闲得慌。
吴远川没问铭色楚鸿浩做了什么,铭色不提。
吴远川问铭色楚鸿浩做了什么,铭色不说。
他每天除了买东西算账喝咖啡就是在吴远川面前无所事事的晃来晃去,天气不好的时候递个暖手炉,天气好的时候拖着吴远川上街。小屁孩举着糖葫芦在前面欢快的跑,雪霁的时候阳光自天幕投下来,洒得街道宁静美好。吴远川认真的给深澈选童装,买书买本子买笔,一不注意铭色就把钱付了,并且愉快的翻账本:“又欠两百三十一……你这辈子不要想从我这里搬出去了,还不完的。”
“你……你这个鸡肠小肚的男人!”
铭色总是眯起眼睛笑,笑容里带一点点戏谑的味道。面具一样看不透的脸,五官端正漂亮,从来不把喜欢挂在口上,但是他看你的专着神情却能把整个冬天融化掉。
大冬天的晚上两个人在店内煮火锅,窗外大风飘雪,房间里有玫瑰色垂着流苏的靠垫,温暖宜人。小屁孩吃饱了就知道睡。小白和老黄挤成一团蜷在桌脚看动物世界,屏幕上一只狮子和一只老虎正在激情。
吴远川鄙视之:“低级A片,我们都不看。”
铭色给他碗里夹排骨,笑出眯眯眼:“小川川,听说你再次拒绝静静了,我非常高兴。”
吴远川透过玻璃窗,透过翻卷的碎雪,望着遥远的地方。大病之后人苍白清瘦了很多,面容依旧精致,眼底却多了悲伤忧郁的气质。如同玻璃人偶,精致至极,极易破碎。
“楚鸿浩说得对,我不爱静静,当初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她。这个喜欢不能支持我和她走过人生中剩下的几十年。很快我们就会相互厌倦。爱和喜欢不一样,它像深沉而宁静的海洋,让人即使在最灰暗的时候,只有想着心口那个人,就会变得勇敢而坚强。”
铭色说:“谢谢你的表白。我接受了。”
吴远川低头咬了一口肉,半天咽不下去,卡在喉咙管里难受。
“对不起。”
铭色扬起眉毛。
“我可能不会在爱人了。”吴远川的声音低得跟蚊子似的,心头像有把刀在绞:“我在楚鸿浩身上耗费了太多感情,已经没有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