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语——尘色

作者:尘色  录入:12-19

宁简一反手收回了剑,剑柄在苏雁归手上狠敲了一下,苏雁归便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宁简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手紧握着剑,抿着唇站在那儿盯着苏雁归,却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苏雁归叫得越发响亮,地窖里的浓烟越积越多,他连呛了几下,咳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宁简下意识地伸手替他顺了顺背,苏雁归这才笑了起来,指了指绳梯的方向:“以火攻火,这点火烧到上头,火改变了四周的风势,形成阻隔,他们放的火就没那么容易烧到地窖里来了。相反,如果不烧了这梯子,就算火种不会轻易掉下来,也会顺着绳梯一路烧下来,到时我们就真要变成烧猪了。”

“可是现在也不过是坐以待毙。这里密不透风,我们留在这,就算不被烧死,也被呛死的。”

宁简说得认真,苏雁归则像是附和他的话似的,越发卖力地咳嗽了起来,宁简本已收回了手,见他这样,只好又放了回去,笨拙地替他顺背。

苏雁归眯着眼咳了一阵,四下弥漫的烟越来越浓,宁简也有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苏雁归这才慌忙直起腰,献宝似的扯了扯宁简衣袖,然后走到角落里蹲了下去,摸索了一阵,居然搬开了一块石头,露出一个一人身宽的洞来。

“小时候我爹罚我喜欢关地窖,有时一关就三、四天,我憋不住闷,就找了镇上几个朋友帮忙,挖了个地道,没多长,就通到后巷外面的那块空地上。”苏雁归说着,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很久没用了,里面可能很脏,而且很窄,得用爬的……”

宁简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洞口一弯身就要钻进去。

看着宁简爬进去,一截白衣缓慢地蹭啊蹭地消失在洞内,苏雁归笑得越发像偷了腥的猫,双眼发亮地跟着爬进去。等爬出十来步的距离了,他才恍惚想起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

“等我一下!”苏雁归飞快地往后挪回去,因为小道窄小,一不小心就撞了他,他便又一路哎哟哎哟地叫。

可惜直到钻回地窖里,宁简都没说什么话,苏雁归一脸失落地撇了撇嘴,在地窖里飞快地摸出一堆东西,拿布打包好,又扯了件仿佛是小时候穿过的马褂往身上一披,这才重新钻进了地道里。

宁简见他回头,便一声不哼地往前爬去,苏雁归将布包往身上捆紧了,一步不落地跟在后头。

地道并不长,不一会就听到宁简敲打墙壁的声音,而后光就从前方照了进来,两人爬了上去,所在是小巷交错处的一块空地,回头时还能看到苏家的屋顶正冒着烟。

四周都有喊“走水”的声音,宁简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快走。”

苏雁归点头,跑到宁简跟前蹲下,拍了拍肩膀,咧嘴笑道:“你脚上有伤,我背你。”

“让你练武挑三捡四的,你那轻功,我信不过。没事,我还能走。”宁简的语气里没有一分鄙薄,明知道他是以事论事,苏雁归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上像被狠插了一箭,但见宁简已经微瘸着往前跑,他也只好捂着胸口灰溜溜地跟在后头。

没想刚出小巷,就听到风中传来一声微响,苏雁归下意识回头,眼前剑影晃过,只听叮的一声,一根袖剑被削成两截,掉在了地上。

“走!”宁简一捉一推便将苏雁归推到了自己前面,他提着剑跟在后头,两人飞快地向大街上窜去。等上了大街,那暗中攻击的人似乎有所顾忌,袖箭没有再出现,两人正自松了口气,便听到马蹄声从大街两头传来,声势浩大,来得很快,顷刻之间已近了两人十步之内。

宁简一侧身挡在苏雁归跟前,短剑脱手直削为首一骑的马脚而去,马上人扬鞭想击落短剑,那剑却有灵性似的,半路打了个弧线往回飞,宁简纵身一跃,脚踢马上人胸口,一边抄手接了剑,反手便是一削,那人人头飞起,身体也往一旁摔了下去,血溅一地。

宁简一手捞起缰绳,弯腰抓住苏雁归的手往上一拉,苏雁归刚落在马背上,宁简的剑已经从他的耳边刺过,苏雁归只听到身后一声惨叫,有温热的液体溅在颈后,让他觉得自己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坐稳了!”宁简低喝一声,回手又是一剑,将挡在马前的人挑落在地,没等苏雁归回应,便猛夹马肚,那马飞驰而去,迎面数骑人马被宁简刚才的狠劲吓到了,竟谁都不敢去挡,等两人一马跑出一段,才惊觉一般地追了起来。

“呜哇,你刚才好狠,我好怕。”风在耳边飞掠而过,苏雁归夸张地叫了一声,手却紧紧地抱住了宁简的腰,甚至连脸都贴了上去。

宁简仿佛没有察觉,只冷声道:“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说不上狠。”

苏雁归的脸在他背上轻蹭了一下,一脸满足,嘴上却说:“你刚来月牙镇那年,不也总喜欢把我吊起来拷问宝藏的秘密吗?明明我说了不知道,你还一直吓我说要把我的手指脚趾逐个剁下来。”

宁简没有再回应,只是纵马狂奔,身后追兵越来越近,人也似乎越来越多,苏雁归往后看了一眼,只见马队之中一人身着玄色衣衫,座下黑马矫健,面容俊逸却浑身杀气,手中正拿着一把锦饰长弓,指尖夹着羽箭,仿佛随时会脱手射出。

苏雁归皱了皱眉,嘴里却笑着道:“宁简,我看到个人,他要是混到夜里,肯定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宁简却随即腾身而起,一踢马屁股,手中的剑挥舞如龙,恰恰挡下飞来的羽箭。

他一着地便又跃起,再落时已经反身坐在了苏雁归身后:“那就是秦月疏,你管马,我挡着。”

“行。”苏雁归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拉了缰绳便一拨马头,马像箭似的往城西直奔而去。

“去哪?”

“宁简你小心那人的箭,别只顾着说话!”

宁简没有再问,只凝神戒备。

秦月疏却没有让人放箭,只是自己缓慢地从箭筒中抽出箭来,一根一根地往两人的方向射去。

不知跑了多久,苏雁归突然大喝一声:“宁简,低头!”

宁简下意识低头,树枝从头上飞掠而过,他这才惊觉两人已经跑进了城西的枯木林中,四下枯树横生,马转了几圈,便连秦月疏的人马都看不见了。

苏雁归却还是一路往里跑去,宁简不觉皱了眉:“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前面再去就是山,山壁太陡,我们不可能爬上去。”

“可是这里树多路杂,他们也未必敢追过来。”

苏雁归话音刚落,身后已经是数箭连至,宁简挥剑横扫:“人不来,箭来!”

“没关系!”苏雁归只是拼了命地打马狂奔,树枝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也毫不在意,一直驱马跑到山壁之下,才一翻身跳了下马,“宁简,下来!”

宁简在见他下马的一刻便已跃起,听他一喊,便飞身落在了苏雁归身边,扬手挥剑,挡下飞来的羽箭:“你干什么!”

苏雁归没有作声,手往宁简腰间摸过去,一路划到背后,宁简一惊,往旁一闪,才看到苏雁归的手已经拍在了山壁之上,只听一声轰然,他还未回过神来,便已被苏雁归扣住了手腕往前拖了过去。

身后狂风骤起,宁简反手劈去,却听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千斤重物砸下,他猛地收剑,眼前光芒迅速减弱消失,等一切安静下来时,四周便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中没有一丝声响,就连两人的呼吸都似被吞没了,气息中带着一丝陈旧的味道,微微一动,就感觉有无数细微之物沾在了皮肤之上。

“宁简。”不知过了多久,始终听不到任何声音,苏雁归颤着声叫了一句。

下一刻便有剑准确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苏雁归闭上了眼。

宁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一贯地淡漠,却透着一丝冰冷:“你一直都知道宝藏的秘密?”

苏雁归没有回答,四周便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宁简也没有再说话,并不催促,短剑始终搁在苏雁归的脖子上,却也没有挪动半分,显得隐忍而耐心。

过了不知多久,苏雁归动了一下,宁简的剑如影随形地贴了过去,依旧搁在那儿,寒气逼人。

宁简还是没开口追问。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容颜,苏雁归却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他可以想象,黑暗之中宁简的模样。平静,淡漠,没有一丝不耐,就好象拿剑搁人脖子上的并不是他。

这个人的耐性一向很好,他一直都知道。

八年前宁简初到月牙镇,苏实病逝,宁简也像现在这样一样拿剑抵着他的咽喉问宝藏的下落。

那时他一脸惊惶地指着床板说:“爹只让我在他死后把床板烧了。”

床板底下是一行字。

“七月初四,镇南花溪。”

当时已是深秋,七月初四早过了,来年的却还要等很久,宁简就如戏文中的寻宝人一般,把他关起来,软硬兼施地套问宝藏的秘密,苏雁归吃过甜头也试过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从头到尾只回答说“不知道”。

如此半年,宁简也渐渐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了,却依旧守在月牙镇里,等着来年七月初四去花溪。

年幼的他则因为身体的折磨和内心的惊恐而病倒,病得糊涂的日子里,是宁简终日不离地抱着他守着他,夜半惊醒,趴在宁简怀里哭时,宁简会沉默地抚他的头。

从那时起,苏雁归始终觉得,宁简其实是个温柔而善良的人。

来年七月初四,宁简带着他到了镇南的小溪边,从早等到晚,却没有等到什么宝藏的秘密,只等来一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荷叶蓬船,船上是相似的一行字。

“初。七月初四,城北坟地。”

如果不是那个“初”字,那行字就跟床板下的没有多少差别了。宁简参详了很久都无法明白,也只能放弃,将苏家的房子修葺了一遍,准备等下去。

他开始教苏雁归练武增强体魄,让苏雁归叫自己师傅,到后来渐渐地不再终日守在这个小镇里,每年会离开很长的时间。

可是每一年的七月初四,他都会回到月牙镇,带着苏雁归,到指定的地点去等着。

第三年是“醉”,第四年是“月”,然后是“邀”、“花”、“落”,去年是“雪”。

每一年是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字,不知意味,宁简却从来没有放弃,也从未露出过一丝不耐烦。

他的耐性从来都很好。

“反正我知道的,你差不多都知道了,有什么关系?”从记忆中抽离,苏雁归嘿嘿一笑,漫不经心地道。

脖子上的剑嵌入半分,似乎划出了一条浅痕,让他觉得有些刺痛。

“我是早知道,可是一开始就告诉你,你会马上杀了我吧?”隔了很久,苏雁归终于叹了口气,“我爹不但留着宝藏的秘密,还知道当今圣上究竟是太祖的儿子,还是前朝皇帝的子嗣……你是皇帝派来的,只要真的得到了宝藏和真相,杀人灭口或是永绝后患,你总是要杀了我的。”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单薄,宁简却一直没有开口,只是过了很久,苏雁归可以感觉到宁简慢慢地收回了剑。

苏雁归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他的方向走过去,最后紧紧地抓住了宁简的衣角,这才侃侃道:“先说好了,皇帝是谁的儿子,我不知道。我爹说当年的真相跟宝藏一起埋在了这山里,只要宝藏没有被人发现,真相也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宁简始终沉默,好久,才终于道:“当年床板下的那行字,是你刻上去的?”

“怎么可能,我爹死的时候,你比我还要早到吧?”苏雁归顿了顿,“七月初四,镇南花溪,是我爹记在上头的,那是我爹拣到我的日子和地方。当时只想到这个能拖延一段时间,就说了。”

“后面的,也全是假的了?”

从宁简的话里完全听不出他的情绪,苏雁归却还是心中一颤,好半晌才道:“地方和东西都是假的,但那些字是真的。关于前朝宝藏,我爹也只是告诉了我这个入口,跟那些字,至于字代表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多少字?”

“一个。”苏雁归笑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从我十二岁,到今年举冠,就刚好是全部了,我也至少活到了成年。”

就在他的话说完时,他仿佛看到了黑暗中宁简转过了头看向自己。

苏雁归的笑意更深了:“初、醉、月、邀、花、落、雪,还有最后一个字是,飞……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宁简没有再说话,苏雁归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又蹭近一点:“宁简?”

“走吧。”宁简却突然开口。

苏雁归愣了一下:“走去哪?”

“往回走的话,外面还有秦月疏的人马和江湖上虎视眈眈的人,我们未必能逃得掉。而我们在那种前无去路的地方突然消失,秦月疏很容易就能猜到我们去了哪里。我们能进来,他们也一定能找得到入口,若我们留在这里,等他们找进来,就真的无处可逃了,所以我们只能向前走。”

宁简每每分析事情时总显得特别认真,苏雁归却总觉得这样的他非常可爱。这时听他说了一大串话,实在忍不住了便一把抱住了他:“宁简!”

“叫师傅。”极顺口地回答,宁简没有挣扎,只是拿剑柄敲了敲他的手,“很热。”

苏雁归一脸哭笑不得地放了手,却还是扯着他一角衣袂,小声问道:“宁简,如果找到了宝藏走了出去,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八年,他从来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只要确切地等到了想要的东西,自己就再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像他自己说的,杀人灭口也好,永绝后患也好,无论如何宁简都是要杀了他的。

可是他又会在心中留着一丝臆想。也许这个人会在这八年里对自己生出感情来呢,也许这个人会舍不得杀了自己呢?

“宁简,我很喜欢你,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对谁都不说。你是不是还要杀了我?”

黑暗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宁简一直很安静,苏雁归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不敢问,你会不会不舍得。

过了不知多久,宁简才应了一声,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意味:“嗯。”

苏雁归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宁简的方向,却觉得怎么都没办法看清楚。

好一会,他才突然往地上一坐,笑着说:“那还是不要出去算了。”他的声音里始终保持着一丝笑意,“如果没有人能找到入口的,我们就一起饿死在这里吧!”

“胡说什么!”

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宁简这么生气的声音,苏雁归心中一痛,嘴里却说得越发起劲了:“我只知道怎么进来,可不知道要怎么出去。既然出不去,你就不用杀我了,一起死在这里好了。”

同样的话其实重复过很多次,只是这个人始终把它当作孩子的胡言乱语。

苏雁归以为下一刻宁简的剑就会重新架上他的脖子,然而宁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过了一会,黑暗中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苏雁归一下子慌了起来,一蹦而起就往声音的方向扑了过去,毫无章法地抱住那个人的腰:“宁简你要去哪里?没有我你一定找不到宝藏的!”

“但我绝不能死在这里。”宁简一字一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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