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会终于结束,坎贝尔回到办公室、换下医师袍,准备回家休息。为了这个手术,他这三天都没时间约会;星期五晚上,孤家寡人的似乎有点悲凉。但是,他又不想随便约个人:已经很疲累了,实在不想费心思哄个花瓶上床。
在这种时候,坎贝尔便会有些羡慕起有稳定关系的伴侣。
当他不论因为任何理由而累了、倦了、无精打采,或有什么不如意、不顺心、觉得烦,身边都会有个人陪着,极有耐心、毫无怨尤:一个最大的心灵支柱。不管怎么说,再成熟稳重的男人都会孩子气,需要一个可以放肆松懈的对象,或一双可以枕着的大腿。
另外,还可以尽情的索求——肉体上的,而不需要以「晚餐」、「礼物」、「帮忙」交换。两情相悦式的、而非利益输送式的性|爱。
不过,既然没有,再怎么感叹也没用,坎贝尔心想。伸了懒腰,慢慢走出办公室。
「坎贝尔医生,您有几份留言。」护士看到坎贝尔,立刻这么说。
坎贝尔皱了一下眉头。这几天因为参议员的心脏手术的事,打到医院的关切电话应接不暇,他于是吩咐护士:电话一律不接,除非是要紧的事才留言。「这次又是谁?」他语带讥讽,「国库?华尔街?」
「麦道维尔先生的公子。」护士说:「他已经打来很多次了,说要提醒您『今天的宴会』……」
坎贝尔这才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约会。
宴会的地点在郊区,一处后面连着马厩和小片草场的大宅。麦道维尔家族是苏格兰贵族后裔,从事威士忌酿造生意,以赛马当副业,还拥有一支马球队。当坎贝尔搭着计程车到达的时候,大卫·麦斯威尔已经在门口等着,「早知道的话,我就开车去载你。」麦道维尔兴高采烈的跳到坎贝尔面前,作势要拥抱他,「当你的司机,你就逃不掉,得跟着我跑了。」
「我比较相信计程车司机的技术。」坎贝尔挡住对方的脑袋,向旁边一推,「你还是乖乖骑你的马吧。」
走进大门,坎贝尔注意到里面已经停了许多车,看来宾客不少。真是疯了,他想,为了一匹马那么大费周章的开宴会。「这匹马……看来非常名贵。」他故意轻描淡写的挖苦。
麦道维尔笑开了,「非常非常名贵……」
坎贝尔斜睨了麦道维尔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神中闪着狡黠的光芒。「……」他突然停下脚步,又看了那些车子一眼,「不对……马只是借口……你到底搞什么鬼?」
麦道维尔立刻勾着坎贝尔的手臂,用力拖着他跑进屋里。一开门,立刻听到此起彼落的劈啪声响,「生日快乐!」
坎贝尔惊讶极了,不禁呆愣。他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每个人都高举着香槟杯、满脸笑容的祝贺,他顿时尴尬,露出腼腆的微笑,「我都忘了……谢谢你们!」同时拍了一下麦道维尔的后脑勺,「什么马……我是马吗?谁教你多管闲事?」
「是我的主意。」一个身材鹤立鸡群的人走出来,笑吟吟的说:「不过,如果有我或加百列开口邀请的话,你一定会发觉破绽,才会找大卫帮忙。」
「罗伦斯……」坎贝尔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你们……这么大的礼物……」
「别那么快就感到。真的大礼物得等到最后压轴出场。」布罗戴斯说:「你到时候再感谢也不迟。」
接下来的时间,坎贝尔一直被包围在恭贺声、酒杯敲击声、香槟开瓶声、笑语声和轻柔现场室内乐组成的节庆氛围中,在某种程度上放松了他的神经。不只如此,他还忍受着麦道维尔黏在他身边唠叨不停。
「……我是这次宴会的大功臣,你可有吻我一下吧?」麦道维尔三番两次的暗示。
坎贝尔非常清楚麦道维尔只是闹着玩,这个寂寞的小子。「下次吧。等你长大了再说。」他总是这么推搪。
时近午夜,在众人的怂恿下,坎贝尔开始拆生日礼物、并且一一答谢,「这么多的东西,我该怎么带回去?」他幽默的说:「我今天没开车……再说,这得要一辆卡车才载得下。」
「我和加百列的礼物将可以解决你的困扰。」布罗戴斯笑着说:「请接受大礼:一辆车——」
「车?」坎贝尔故意夸张的重复,「谢谢你,我正考虑为停在车库里的四辆车再找个伴。」
「这辆车不一样,相信我。」布罗戴斯拍拍坎贝尔的肩膀,「Mercedes-Benz,外加一名司机。」
「司机?」坎贝尔不喜欢过度招摇,他有些讶异布罗戴斯竟然会选这样的礼物。
「你这个喜欢开快车的好家伙,为了你自己和所有病患着想,应该让专业司机照顾你的行动。」
「罗伦斯,你……」看来是布罗戴斯企图捉弄他才想出的促狭点子。坎贝尔一脸啼笑皆非,一抬眼,果然看到有两个光点逼近,在驾驶座上有关人影。坎贝尔相信那个所谓的「司机」绝对是另一个玩笑,是脱衣舞者、兔女郎之类的「惊喜」,于是眯着眼睛想看仔细。
由于背光、那个人又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长相;然而不知怎么的,坎贝尔感觉一阵心悸。车终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坎贝尔的笑容已经逐渐暗淡;当驾驶座门打开、司机低着头僵硬的下了车,拘谨的行了个礼时,他的脸整个沉下来。
「……」坎贝尔假装不动声色,却咬牙切齿的低声问道:「罗伦斯,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加百列合赠。车是我挑的,司机——」布罗戴斯心平气和的说:「是加百列指定的。」
「育斯特先生,非常荣幸您能赏光。」
狄亚哥被撂倒在地之后,育斯特接受黑西装男子的邀请,忐忑的坐上黑色大轿车。当他看见车里的绅士时,相当讶异,「是您……布……布罗戴斯先生?」
布罗戴斯笑了,「我们只见过一次面,您的记忆力很好。」
想起那天在Lounge Bar的情况,育斯特的心脏隐隐的抽了一下。他不想多提,于是一耸肩,开门见山的问:「请问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
「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都没问题。」
「太好了。」布罗戴斯的嘴角拉出轻佻的微笑,「我要送一份贵重的礼物,想征询您的意见。」
育斯特哑然,「我的意见?我不是送礼的专家,恐怕无法派上任何用场。」
「我必须获得您的同意。因为我要送的礼物——」布罗戴斯停顿了片刻:「就是阁下。」
育斯特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接着,他皱起眉头,语气平淡中略带赚恶,「我会把这个会面当成迟来的愚人节玩笑。」他感觉相当受辱。这些人、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真的以为自己能支配别人的身体、心智,甚至命运?「很抱歉打扰您的时间,我得回去工作。」然后打开门,傲然的下了车。
第八章
「等等!」
还没走几步,育斯特便听到后头有人急忙叫唤他。「育斯特,等等!」
回头一看,育斯特不禁错愕,「加百列·葛斯曼先生?」葛斯曼从大轿车的前座跳下,朝他跑来;后面隔着几步的距离,布罗戴斯也慢慢跟上,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育斯特感觉自己被捉弄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比我想象中更固执、有个性。」布罗戴斯说。葛斯曼立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别开玩笑了!」
布罗戴斯轻咳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得正经,「请接受我的道歉,原谅我的莽撞和自以为是。」他向育斯特敬了个礼,邀请他再度上车。
育斯特被葛斯曼半推半就的拉上车后,布罗戴斯终于说明真正目的:「实情是:我想聘请您当司机。」
「司机?」育斯特转头看向驾驶座,不无错愕的说:「您已经有司机了,不是吗?」
「不是当我的司机,而是为我的一个朋友服务。」布罗戴斯解释,「薪资比照私人司机的标准钟点费给付,先签约一年。也就是说,我将预付一年的薪水——」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一个信封,「一年之后,再研议是否续约。」
育斯特接过信封,里面是一份简单的合约。他的视线很快扫描一遍,合约中注明薪资金额的确是以市价标准计算。这代表对方真的想找一个司机、而不是施舍或另有所图,育斯特心想,也稍为放松了一点。
「和您有聘雇关系的人是我,所以,您不会从我的朋友手中获得任何额外的报酬;同时,他也无权解雇或要求您进行额外服务,到这里您都明白吗?」
「听起来……还算合理。」育斯特说:「我会考虑。最迟什么时候该给您答复?」
「越快越好。」布罗戴斯又继续说:「在福利方面,除了基本的保险、工作权益之外,我另外——」他顿了一下,「将全额负责令嫒的医疗费用,包括开刀、住院……所有与医疗相关的经费。」
「……」育斯特惊讶的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看布罗戴斯、再看看旁边的葛斯曼,后者正不断点头,对他投以体贴的微笑。「艾……艾蜜莉的医疗费……全部?」
育斯特的脑子全乱了。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出卖灵魂,但是,为了艾蜜莉,不只灵魂,就算要他的肉体、鲜血、骨头全部典当给恶魔,他都愿意。
「全部。」布罗戴斯强调。
育斯特简直比中了大乐透更高兴,他热泪盈眶,声音也微微颤抖,「那么……我当然接受……不只,就算要我当一辈子的司……」
「约翰,如果你愿意的话,」葛斯曼也感动起来,用力抓住他的手,「还可以让艾蜜莉转诊到东岸最好的医学中心的心脏外科,由中心的院长亲自操刀……」
育斯特却愣住了,他知道葛斯曼指的是坎贝尔,然而他没有脸接受。他依旧带着感谢的微笑,摇摇头,淡淡的说:「艾蜜莉的医疗费就足够了,其他的我并不奢望。」
坎贝尔瞪着「司机」:育斯特,果然是个大惊喜,不过是负面意义的;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心中的震撼大于恼火,然而碍着一大群参加生日宴的贵宾面前,却不好发作,于是半开玩笑的为自己解围:「罗伦斯,这到底是什么玩笑?我这个小医生怎么雇用得起司机?」
「技术上来说,司机是我雇用的。」布罗戴斯笑嘻嘻的说:「收下吧!」
「怎么了?」大卫·麦道维尔仿佛嗅出气氛吊诡,于是走过来拉拉坎贝尔的衣袖,「医生,发生什么……」
话还没说完,坎贝尔突然笑容满面的转过身,「这个生日宴太精采了,我得谢谢你——」接着,坎贝尔很快的一手搂住麦道维尔的腰、一手撑着他的背,将他向下倾倒。因为重心不稳,麦道维尔吓了一跳,连忙抓住坎贝尔的领子,「坎……」还来不及说话,坎贝尔已经吻住他。
看到这一幕,育斯特的头深深垂下。
舌吻了好一会儿,坎贝尔才放开麦道维尔。「……」麦道维尔还晕陶陶,脸颊也红了。「杰希……」麦道维尔已经改称坎贝尔的名字,他露出欣喜的笑容,原想抱住坎贝尔继续撒娇;然而对方却只是摸摸他的头,便走开了。
「罗伦斯,别逼我骂脏话。」
坎贝尔快步走到布罗戴斯身边,将他拉到没人打扰的地方,皱着眉头厉声抱怨。
「骂脏话?因为你太高兴了,是吗?」布罗戴斯气定神闲的说:「生日宴可以这么成功,都要感谢大卫骗倒你。我以为你不喜欢大卫,没想到恰恰相反。」
「你在说什么?」坎贝尔一脸有理说不清的烦躁,「我什么时候喜欢那个小毛头?」
「是吗?」布罗戴斯故作无知,「那么,你刚才热吻他……是做给谁看的?」
坎贝尔寒起脸,瞪着布罗戴斯。
「杰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经帮过我很多大忙;所以我也会尽所能的帮助你。」布罗戴斯语重心长的说:「我不知道你和育斯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没看过你那么不冷静。我希望你能好好沉淀、厘清思绪……这是给你的人生一个成长机会。」
坎贝尔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片刻之后才转头看着布罗戴斯,「我知道你是好意。」他露出一抹淡笑,「不过,罗伦斯,你找到你的幸福,并不代表你的模式能让每个人都找到天使。这句话,是我给你的人生成长经验。」
布罗戴斯似乎想说什么回应对方,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说词;坎贝尔也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坎贝尔拍了拍布罗戴斯的肩膀,转身走开。
「杰希,你去哪里?」布罗戴斯连忙问。
「去让司机载我回家。」坎贝尔语气略带讥讽,「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虽然这么说,坎贝尔却继续在宾客中周旋了好一阵,直到人们逐渐散去,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再回到前院,却看到育斯特正认命的将所有的礼物小心翼翼的放进车里。听到脚步声接近,育斯特抬起头,发现是坎贝尔时,他的脸色先转白又变红,接着才恢复正常颜色。同时,他的嘴微启,接着却欲言又止的咬住下唇。在迟疑之间,育斯特就这么笨拙的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坎贝尔。
坎贝尔皱起眉头,原本想说些讽刺或挖苦的话,脑中突然闪过之前布罗戴斯说的「我从来没看过你那么不冷静」,随即深呼吸一口气。不,他要维持冷静,不该那么幼稚。
「你……」
「我……」
片刻之后,坎贝尔和育斯特竟同时开口。坎贝尔于是闭上嘴,让对方先说。
「杰……坎贝尔医生……」育斯特手上捏着某个礼物盒,声音相当细微:「我必须向你道歉。」
坎贝尔双手抱胸,故做洒脱,「是吗?」
「把真相对你隐瞒了那么久,我非常抱歉。」育斯特垂着头,仿佛在教堂忏悔似的,「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
「隐瞒?」坎贝尔笑了,「你没有说自己结过婚、还有个女儿的事,的确是隐瞒。这个我可以理解。」接着,他昂起头,表情沉了下来,「但是,你说自己是记者、但事实上却非如此,这叫『欺骗』——」他冷冷的说:「我厌恶被欺骗。你认为我如此愚蠢的无法辨认真假吗?」
「不是……」育斯特猛摇头,「我只是……因为那时候的……」
「不管怎么样,我至少值得一个真相。」坎贝尔埋怨的看着对方。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最教他无法释怀的地方。
育斯特先是无语,片刻之后,才慢慢的开口:「在那个气氛下……我以为……」他露出苦笑,声音细如蚊蝇,「如果你知道我其实只是个蓝领阶级的劳工、扶养有先天心脏病女儿的单身父亲,你恐怕不会以相同的态度……」育斯特低下头,双手不禁微微颤抖。他之所以说谎,其实只是为了获得一些现实中遥不可及的温柔、难以获得的宠爱。总而言之,一个虚幻的恋爱感。
然而虚幻的东西总是会破灭。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坎贝尔的嘴角拉出冷笑,「我那天只是单纯的想找个人上床而已,对象是屠夫、记者,或是贵族皇室,都没有差别。你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
其实可以将这句话省下不说的,坎贝尔心想。他原以为会从中获得报复的快感,相反的,完全没有。他有点想把话吞回去,但为时已晚;人不是电脑,并非按下「undo」键就可以将一切当作没发生。
不知道是否因为夜色低垂的关系,坎贝尔突然觉得育斯特整个人几乎黯淡的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