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记者,非常擅长玩弄文字游戏。」坎贝尔露出苦笑,没想到对方会引用 自己先前的话,教人无法反驳,「你逮住我的语病……我认输。」
「杰希,很抱歉,我不……」边说着,育斯特落荒而逃似的快步走到门边,准备离开。
「约翰,我只恳求你多考虑一下。」坎贝尔追上去,不等对方说完便打岔,并伸手压着门,「在说出任何无法挽回的话之前,请三思。你不需要现在给我答案。」
育斯特低下头,不敢看对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将门打开。这时,坎贝尔又开口了,「明天……我们可以见面吧?」他试探性的问,语气有些干涩。
「……我再打电话给你。」育斯特随便丢下这句话,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门。
看着育斯特的背影快速下楼,逐渐从视线范围内消失,坎贝尔突然有种感觉:他恐怕再也看不到这个金发蓝眼的德州情人。这个想法,让他深深的恼怒起来。
这是杰希·坎贝尔第一次被人拒绝。
杰希·坎贝尔是个精准的人。
并不是每个医生都很精准,许多人不是医生却也非常精准。但是,坎贝尔的精准对他的事业有莫大帮助:他能将手术切口开到毫厘不差、他能抓住最细微的病灶对症下药。他从事的是与时间拔河的工作,手上的每一分秒都关系到病患的生命,于是他对时间的精准正代表对生命的尊重;而且,只要求合理的经济报偿。他有一定的身价,但并不贪婪。
在做人处事上也是如此。他能在短时间内了解一个人的大约性格,应该放多少真诚、用多少客套、玩多少诡计,他拿捏得恰到好处。从大学时代开始,他和他的死党:罗伦斯·布罗戴斯便是风云人物,只要看上眼的对象绝对手到擒来。不同于布罗戴斯以强势的征服者姿态纵横情场,坎贝尔总以温文潇洒的气质像催眠者般影响人心,谁教他是心脏医生,掌握人心是他的谋生本领。他很清楚自己是个有魅力的人,他并非花心,只是奉行莎士比亚的名言:「Love all,trust a few,do wrong to none.」
然而,坎贝尔却生平第一次跌了跤,而且是跌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周前,他应国家心脏医学协会的邀请而发表一份研究。协会是个有钱的机构,充分反映了这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坎贝尔对协会并没有特别的好感,但是也非常清楚他的事业不只建立在高超技术上,好的公关有助于名声远播;他很巧妙的让自己游移在和协会交好但不同流合污的范围,其中的拿捏和手术一样精确。总之,他接受邀请、收下合理的出席费用,并理所当然的要求协会提供发表会场Plaza Hotel的套房作为福利。
那天,他尽责的在台上演说,从台下参与者的眼神中,清楚的知道那些人对于心脏外科名医的光环和他的外貌远比演讲内容来得更有兴趣。他的脸上一直带着迷人微笑,心中却已经不耐烦起来。大约二十分钟过后,会场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冒失鬼在演讲开始一段时间之后才进入。
当时,坎贝尔皱起眉头,他厌恶这种没有礼貌的莽撞,无论对台上的讲者或台下的听众都十分失礼。他原本想调侃冒失鬼几句,仔细一看,却顿时改变主意。
坎贝尔一直很好奇,经过一百五十多天风雨交加的大洪水之后,当诺亚从方舟里走出来看到上帝的应许之地,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在那一刻他突然领悟:面对透出层层迷雾的璀璨蓝天和灿烂阳光,只能瞠目结舌、心怀谦卑,献上最高礼赞。他不禁怀疑眼前这个金发蓝眼的天使或许正是上帝应许的证据。当时,他的心脏用力的跳了一下。
之后,在Oak Bar的巧遇、对方答应晚餐邀约,对坎贝尔而言,都是好的征兆。而他还是对方出柜的第一个男人……他没有童贞情结,然而,在知道的那一刻让他觉得非常荣幸。这仿佛上帝应许的不仅充满蜂蜜与牛奶、而且还是未经开垦的处|女地,所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任君予取予求,根本是超乎想象的恩赐。他首先被对方的外型吸引、接着发现在那头金发下有个令人欣赏的脑袋,之后更喜欢对方在床上的反应:率真、不做作、更毫不保留,他潜意识中开始以为这个关系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这家伙竟然拒绝他。
坎贝尔忿忿的离开公寓,开车回到在高级住宅区的家中;一路上车速濒临超速边缘。他有开快车的习惯,所以为了自身以及他人的安全,只要进手术房的日子——心脏手术通常耗时七、八小时是家常便饭——就会待在公寓休息。以他当时的情绪状况驾驶并非明智之举,但他怎么样也没办法独自在那张枕上或许还找得到一两根金发的床上安然休息。
回到井然有序却缺乏人情的家,到处张罗又闲耗了一阵,午夜一点,坎贝尔知道自己将彻夜无眠。拿起行动电话,顺手按了一个号码。响了几声之后,线路终于接通,一个睡意浓郁的声音发出类似打招呼的单音。
「加百列,是我,杰希。」听到那个声音,坎贝尔的心情稍微好转。他可以想象接电话的加百列·葛斯曼的惺忪模样:那双湛蓝的眼睛变得迷茫朦胧。他向来喜欢精雕细琢的长相,可惜,就他的习惯而言加百列过于年轻、而且还是他最好朋友的爱人,所以只归属在纯欣赏的范畴。
「喔,杰希……等等。」
不一会儿之后,坎贝尔听到一个深沉而清醒的声音接过话筒,「这个时间打电话……看来你今晚的约会相当失败,我的朋友。」
坎贝尔干笑两声,「希望没吵到你,罗伦斯。」
「无所谓。」布罗戴斯半开玩笑的说:「又是哪个有外表没内涵的标本情人让你倒胃口了?」
「你知道,有收藏癖的人都有执着,执着就会挑剔。」坎贝尔轻描淡写的说。他原想找人抱怨,却突然改变主意:第一次遭拒不算好的话题。「单纯的失眠。只能找我最好的朋友聊天解闷。」
两人不着边际的瞎扯了一阵。坎贝尔忽然问了:「……你当初怎么确定和加百列之间的关系会成功?」
「当初怎么『确定』?这种事从来无法预先确定。」布罗戴斯和坎贝尔是十多年的好友,彼此非常了解对方的个性,他知道坎贝尔这通电话绝对不单纯,却不点明,故做若无其事却意有所指的说:「该怎么解释……你知道我有睡眠问题?」
「已经改善很多,不是吗?你停用安|眠|药很久了。」
「是啊。」布罗戴斯缓缓的说:「很妙,我第一次和加百列一起过夜的时候,很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能不服安|眠|药就一觉安稳的到天亮……当时心里就想:嘿,这小鬼能让我入睡!那时,我隐约有预感这段感情应该可以行得通……」
「原本还以为,能够让像你、我这样的情场老手定下来的,非得要一段轰轰烈烈的热恋不可。」布罗戴斯顿了一下,又继续说:「结果,真正绑住我的竟是一些默契、感动,一个微妙的眼神、嘴唇微笑的角度,叫名字的声调……都是些小事。」
「真不愧是大情圣。」坎贝尔有些羡慕,于是半调侃的说:「你所谓的小事,都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
结束通话之后,坎贝尔陷入沉思。别开玩笑,他对育斯特有兴趣,并非爱上育斯特。不过想「试试看」和那个金发蓝眼的家伙交往,会不会就像和他聊天、做|爱一样舒服流畅。然而,却连开始的哨声还来不及响起,那家伙就宣布退出。坎贝尔自问:他的困扰究竟在于「被拒绝」的事实、还是「育斯特」这个人?是因为觉得有损于个人魅力与自尊、还是潜意识的惋惜一个可能的幸福?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晨曦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微微渗透进房中,坎贝尔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当然,那一整天育斯特并没有联络他。
星期一早上,等埃米莉吃完不算丰盛却营养足够的早餐,育斯特暍了一杯咖啡、随便塞了一块吐司、送埃米莉上学之后,他来到COSTCO、打卡、正式回到工作岗位。还不到九点,不少员工已经先到了;看到育斯特,只有几个比较熟识的人向他打招呼,大部分的同事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仿佛他根本不曾休假一周。
育斯特原本就不是个活跃的员工,生活压力更使他的存在感薄弱:每天一下班就得赶回家照顾女儿,没时间和同事到酒吧喝酒聊天,更别提打保龄球、玩桥牌或其它交谊活动。简言之,他没有「朋友」,或者更切确的,没有任何可以支持、安慰、照应的同伴。
没有知己、没有伴侣,一事无成的沮丧单身父亲,孤独而吃力的照顾罹患法洛氏四重症的独生女。据说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命运就写在脸上,育斯特敢打包票,在他的额头上必然刻着「艰辛」两个大字。命运的大镰刀毫不留情的刻下,还每天不断淌血。
育斯特木然的到更衣室换上制服外套,经理看到他便走过来,「育斯特,休息了一周,看你气色好一点了,应该没问题吧?」
育斯特点点头,正想谢谢对方的时候,经理语气一变:「很好。我不想看到你出纰漏。再有任何麻烦,就是最后一次,听清楚了吗?育斯特,这些话不只是劝告,最好当成最后通牒。」
育斯特垂下头,「是,我会注意……」
经理斜眼看着育斯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约翰,我也有两个孩子,当然知道一个父亲的难处……你女儿又不是能够掉以轻心的状况。但越是这样,你越该振作不是吗?看看你,一脸泄气、没前途的模样,在孩子面前怎么做榜样……」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阵「A la claire fontaine」的旋律轻柔的打断。「不会吧……」经理瞪着育斯特。根据他的经验,会在上班时间打电话找育斯特的如果不是学校医护室、就是救护车,总之绝对和他女儿有关。「别告诉我你又得请假。」
育斯特忐忑不安的拿出手机,心中祈祷不是埃米莉出了什么状况。看到屏幕显示的号码,却更教他吓呆。他抬起头询问似的看着经理,「我……好像得接电话。」抱歉之后,他急忙跑到一旁,深吸一口气,踌躇的按下通话键。
或者,他应该直接切断通话才是。
第四章
「你没有打电话给我,为什么?」
才刚接通,线路另一端的声音劈头就问。
「杰希,我……」育斯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顿时觉得有点头晕。正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经理却从背后大声叫他。「约翰!」一转头,育斯特看见经理将一份资料丢给他,「你的值班表。」
育斯特手忙脚乱的接住,行动电话却差点掉落。话筒彼端的坎贝尔听到一阵骚动,不禁皱起眉头,「约翰……你在做什么?」
「喂?喔,我在……是我上司……」育斯特吞吞吐吐的,不敢将实情告诉对方。
「你和上司在一起?」坎贝尔顿了一下,「这该不是在暗示:你和那位上司『关系匪浅』?」
「当然不是。我在开会。」育斯特立刻搪塞。他的脑筋逐渐冷静下来,决定清楚拒绝对方。「杰希,相信你一定也明白我之所以没打电话的原因。我不能……」
出乎坎贝尔意料,育斯特的声音虽然有些微弱,但语气中却透露相当坚决的意志。坎贝尔明白对方将给他斩钉截铁的否定答案,突然灵机一动,「……约翰,知道吗,你的行动电话有GPS装置。」
「什么?」
「如果山不能走向我,我就走向山。」坎贝尔故意淡淡的说:「我想见你,我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利用GPS找你的位置。不管任何决定,我要你『当面』告诉我。」
育斯特根本吓傻了。他无法想象坎贝尔如果真的到这里、发现一切事实时将会造成的骚动。「不行!」
「不行?」
「我……我去找你。」育斯特被逼急了,于是脱口而出。
坎贝尔无声的露出贼笑。
接下来的一整天,育斯特在焦虑中度过。神经紧绷令他慌张失措,在整理售货架时误把折价标签放错、搬运矿泉水时又差点被夹到手指。坎贝尔带来的困扰远比想象中更深,育斯特于是向自己强调:绝对要做个了断,不能拖延。
晚上九点,育斯特依约来到医学中心前,板着脸、瞪着大门,心中不断演练稍后该如何向对方明确表示自己的立场,严正拒绝对方。等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见坎贝尔的踪影;试着打行动电话联络,对方却是关机状态。育斯特开始纳闷,左右张望一阵,发现游人极少,只有两个清道夫用讪笑的眼神看着他。
育斯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很明显的,坎贝尔根本没有和他见面的意思,只是骗他出来、看他有多在乎、证明他有多愚蠢;现在坎贝尔一定躲在某处耻笑他的痴呆模样,白痴到为了一通电话就傻傻的在夜晚的广场上坐立难安的空等二十分钟;搞不好他的丑态明天就会被传上YouTube,供人取笑。
育斯特搔搔头,他竟然真的以为像坎贝尔这样有身分、条件好的人会想他?不过是上了几次床,他还真以为有多了不起,实在是被欲|望冲昏头了。育斯特露出苦笑,心中暗骂自己蠢笨愚昧,垂头丧气的转身离开。
育斯特神色黯然的踏着沉重的脚步,耳朵里断断续续的出现窸窣声响。他不以为然的缓慢前进,突然间,竟有人从背后抱住他,「约翰!」
育斯特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缩在一起。「还好,我赶上了。」抱住育斯特的人说:「临时有个急诊,郁血性心衰竭的病患……刚刚才结束治疗。很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
育斯特勉强回过头,看见依旧穿着医师袍的坎贝尔,「……」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所谓,反正……」
「跟我来。」坎贝尔没等他说完,在他的额上轻吻一下,然后拉住他往医院的方向走,「再给我几分钟,得换衣服……你还没看过我的办公室吧?」
育斯特早就听过坎贝尔医学中心的盛名,亲眼一见,他得承认果然名不虚传。除了名家设计的建筑结构集优雅与专业为一体,洁净却不死板的空间、点缀着各种艺术品,感觉像个典雅的高级饭店,和埃米莉就诊的郡立医院相比显然有天壤之别,心中不禁感慨。
「我的办公室在楼上。」坎贝尔正带着育斯特搭电梯上楼,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杰希。」
转过头,育斯特看见一个身穿针织套装、长相甜美身材姣好的女性,手上拿着一份文件,「新的血管支架报价……这位是谁?」
「我的朋友:约翰·育斯特。」坎贝尔为他们引见,「约翰,这位是医院的行政秘书:苏菲·亚费雪小姐。」
育斯特露出微笑,友善的招呼;由于握手礼貌上应由女士先伸手,他迟疑着该不该先将手伸出来。然而苏菲亚只是随便点了头,无视于他的存在。
「你可以先回家,数据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就行了,不用特别加班。」坎贝尔接过苏菲亚手上的文件,同时说。
「不,我想亲手交给你。」苏菲亚甜美的说。
「这样的话……麻烦你也整理前一家厂商的报价资料,我对这些涂药支架有些疑问。」坎贝尔一耸肩,「我等一下就要回去休息,所以请明天早上再给我,谢谢。」
苏菲亚点点头,表示她也得离开,为了等坎贝尔让她的约会几乎迟到。临走前她回头瞪了一眼育斯特,眼神别有深意。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在电梯里,坎贝尔故意自我幽默的说:「我是个满身铜臭的医学中心院长,而不是神圣的济世名医。」
育斯特淡淡的笑了。坎贝尔托住他的下颚,将他的脸转向自己,半认真的试探: 「你呢?有没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