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到她棺材里,又把自己过年戴的金凤给她戴上——她一个妾,按理哪有这样好的遭
遇?按的是正妻的礼。老爷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老太爷说她是‘怀胎妇人’,要把她烧掉,还是我出来求的情,在彭家岭找了地埋
她……
“生前抢我的男人,死了我也不给她安宁!我把她的舌头腌渍了,放在坛子里,年年
拿一片出来……”
大太太呵呵笑道:“她现在来报仇了。呵……我会怕她?我有了女儿,有了女婿,老
爷跟我一起活了这么多年,就连她的儿子也认不得她,只认得我!——报仇就来报吧
,我不惧她!”
卫遥冷冷地道:“你是个疯子。”
大太太笑了起来。
20.拔舌
“我疯了?呵……我可不疯,你当我不知道?你对自己的姐夫有什么感情,难道还要
我说出口?”
卫遥握紧拳头,极力克制。
“……你怕了?呵——!你娘抢我的东西,你抢你姐姐的东西——可惜你来不及了。
你抢不了你姐姐的东西——”
大太太突然住了口,直直地站起身来。卫遥心里一阵火,站起来把椅子一脚踹翻在地
上,厉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大太太不说话,张大了嘴,喉咙里咯咯作响。
卫遥起了疑心,定睛看去,大太太的嘴越张越大,逐渐透出诡异的样子来。枯骨似的
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细细地抖动着。卫遥心中一惊,面上神色不变,脚下慢慢向着卿
树挪去。
大太太咯咯吱吱抖动起来。身子不受控制地转了向,直直面着卿树。她的眼瞪得极大
,几乎要从眼眶里脱出来。卫遥心里了阵缩紧,突然看见她举起手来,然后“咯哒”
一声,把自己的下巴从上颚扯了下来。
卫遥大骇,脚下突然被什么定住,怎么也动不了。有一双冰冷的手从他看不见的背后
伸出来,紧紧环住他。他用力去挣扎,可是挣不开。那双长着黑青指甲的青白的手死
死箍住他,冰冷的感觉透过重重衣物直渗到身上。他感觉得到背后没有人,这双手是
凭空出现的。然而他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了,身体怔怔地立在原处,被迫眼也不眨地盯
着大太太。
大太太的下巴从上颚脱开,把脸上的肉拉得极长,连带着眼睑也翻开了,露出底下红
红的肉来。下面细密的牙暴露在外面,拖着舌头垂在下牙床上。她眼睛大大睁着,里
面尽是恐惧;舌尖不断向上翘动,似要说什么话。
卫遥心里喊着“不!”,口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太太含含糊糊地“啊啊”叫起来,卫遥心里担心的却是卿树。余光扫到他,只见他
呆呆地看着大太太,目光没了焦距,面上也没了表情,整个人都像成了一个木偶。卫
遥急得目眦欲裂,伸手去抓那双束缚住他的手。背后一阵凉风吹过,那双手箍得更紧
了,几枚尖长的指甲甚至嵌到了他的肉里。
卫遥死命挣扎着,大声叫道:“卿卿,别看!不要看!”
卿树呆呆地,没有反应。大太太哼了几声,突然干呕起来。喉咙里咯吱声更加大声了
,隐隐有关节收缩伸张的声音。她身子不能动,只能站着,拉长的脸垂到胸口,乌红
的舌头不住翻卷。
卫遥毛骨悚然,回头看时,只见从她喉咙里伸出只惨白的手来。那只手上泛着死人特
有的光泽,带着腐烂的气息从她口腔里长长伸出,带着紫青的尸斑的手腕上,湿漉漉
的一层水光。发黑的手指抓住她的舌头,猛地一下往肚里拔去。
鲜血刹时冲出她口里,直直喷到面前的卿树身上。
卫遥惊骇得叫出声。用尽全身力气挣开束缚,冲向卿树,一把将他抱住。卿树软软地
倒在他怀里,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浑身冰凉。屋里应声进来许多仆役,惊叫声重叠
,乱成一片。
卫遥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心脏跳得很快,却只觉得空空荡荡,平静得不似自己。直
直地盯着卿树,生怕他平空消失了一样。自己好像从躯体里脱出来了,远远地看着自
己的身体把卿树抱起来,径直走回屋去。
卿树的眼睛一直闭着,动也不动。卫遥替他换下衣服擦净血迹,拿被子裹住他,把他
紧紧搂在怀里。又取了安眠的熏香,开了安神的药来一口一口喂他喝。卿树人偶似地
呆呆的,上挑的桃花眼没了生气,说不出的死气沉沉。
卫遥使劲摇摇他,他也不理。瞳仁变成有点泛灰的样子,最后竟闭上了。卫遥吃了一
惊,替他把把脉,脉相时有时无,时快时慢。卫遥担心起来,想叫人去找大夫,家里
的仆役早吓得跑得尽了;自己要出门去叫大夫,一则放心不下卿树,再者又有哪个大
夫敢进这幢白日闹鬼的屋呢?
卫遥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心里怕了怕,过了一会反而释然了。他本性对人事是
薄凉的,卿树是他仅剩的人气的来源。如果连卿树也没了,那他也没有再在世上留下
的必要。
卫遥把卿树的头枕在自己身上,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一直是很瘦的人,脸上总长
不了几两肉。薄薄的面,薄薄的眼皮,只除掉嘴唇略显丰厚些,然而也还是单薄。拿
手抚上去,有点凉凉的,又有点轻柔的弹性。
卫遥想起小时候下人背地里说卿树一双桃花眼加一双薄唇,若是没娶到卫兰若,该是
多少女子的劫。
卫遥笑起来,手指沿着卿树的唇线走,低声道:“你再不醒过来,可怎么当我的劫。
”
卿树依旧在沉眠里,并不和道回答他。
卫遥摸摸他手,还是软软的冰凉的感觉。身子虽有些热度,也还是偏冷了点。心里似
被撕掉了一大片东西,空空荡荡得快要让人疯掉。伸手盖上卿树的眼,那人长长的睫
毛挠在他手心,可是是静止的,没有半点生机。
卫遥呆了呆,轻轻拢过他,与他并排躺下。
他柔柔地看着他,伸手替他拨开面上的乱发。心里什么也不想了,反而好像得到了慰
安。
卫遥笑了起来。如果卿树一直这样的话,那他就陪着他这样好了——只要他喜欢就好
。卫遥摸摸他的脸,在被下轻轻握住他的手,轻轻印下一个吻吻在他面颊上,柔声道
:“反正你怎样都好。你一直这样不醒,我也陪着你。”
卿树的手猛然一颤。卫遥一惊,撑起来看他。怀里的人眼睛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了知
觉。卫遥盯着他,眼也不眨一下。
卿树的睫毛轻轻晃动,似微微睁开眼看到了他,然后又力尽似地闭上了。然而身上渐
渐温暖起来,面色也逐渐红润,带上了生机。良久,漆亮的睫毛底下划过长长一道水
痕。
卫遥喜极而泣,一把抱住他,感受着怀里微微温热的身体。只觉得世界有他就够了,
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狂喜。
喂他喝些汤水,卿树安安静静卧在他怀里,依旧是不动的样子。然而这已是卫遥心里
最大的满足了。原来心里那个人已经重要到这个地步,就算拿世界来换,他也不会答
应。
21.卿树
卫遥把饭菜布好在桌上时,正睁开眼来。秋水似的一双眼,带着清明的神气,微微闪
烁着看向他的背影。看得卫遥心中一跳,蓦地转过身来。
卫遥扑过去,把他压在床上。
卿树“啊哟”一声笑道:“罢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卫遥不松手,把脸埋在他胸前的被子上。憋了半天,方才吐出两个字:“卿卿……”
卿树摸摸他的头发,柔柔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卫遥不说话,紧紧依着他。卿树摸摸他的头笑道:“傻子,我总不会丢下你。”
卫遥出来吐口气,又把头闷回去:“我怕。”
卿树笑着把他扯起来,卫遥便赖在他身上不动。卿树把他脸托起来仔细看,忍不住去
触他眼皮,心疼道:“眼下都青了——这些天都没睡好?”
卫遥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一双凤眼斜斜看上去,说不尽的风情。卿树面
色一红,一把将他甩开。卫遥呵呵笑起来,隔着被子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满身满心都
是卿树的味道,这让卫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卫遥支起身,拿过粥来喂他几口,笑道:“这是我从梁记粥铺买的,你尝尝可还合口
?”
卿树抿嘴笑道:“家里做得就不错,还出去买什么。”
卫遥一怔,笑了笑,勉强道:“你昏过去这几天,家里出了很多事情……”
卿树一惊,卫遥迟疑片刻道:“二叔家搬走了,三太太上次被吓疯了,现在还不知道
怎么样呢。”
卿树抬起头来正要说话,门外有人恭敬地说道:“四爷,三老爷带人往大小姐坟上去
了。”
卫遥一怔,心下疑惑,停了手隔着门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来人答道:“午间就去了,这下估计都到了。”
卫遥放下碗,打开门厉声问道:“大小姐安安分分,三老爷为什么去扰她安宁?”
来人吃了一惊,眼里带了点惊惧,还有些鄙夷:“回四爷,三爷说家里诸多变故皆因
大小姐而起……”
一语未了,卫遥猛然醒悟过来。回头看时,床上只有平平铺就的一床宝蓝锦地湖绫被
,露出底下一件水色缠枝莲纹绸道袍,哪里还有卿树的影子?刹时心里乱成一片,理
不出头绪来。
卫遥扯开那人,不顾一切地冲出门,拖过一匹马,往卫家祖坟奔去。
一路打马而行赶到卫家墓园时,卫兰若的墓道上静静的没有人音。青石雕就的墓碑被
放倒在地,上面拿朱笔深深描着“卫氏兰若卿树之合墓”。
墓碑和字迹都是崭新的,显然刚立上没多久。卫遥心里跳差一拍,抬头看时,高耸的
坟茔被扒开了,露出底下并排的两口棺来。
卫遥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近它们。
卿树的影子从坟旁渐渐显露出来,卫遥住了脚,呆呆地看向他。
他身上穿的一身绛色缠枝葡萄纹直裰,腰间挂了零零杂杂一大堆饰物。仔细看时,那
些玉佩玉珏无一不带着血气。与那身血红的喜服衬在一起,映得一张脸青青白白,隐
隐有透明的感觉。
卫遥没出声,静静看着他周身死气浓浓地沉积下来,结成黑色的影子落在脚下。
卫遥前走几步,伸手去触他的面颊。
卿树没动。卫遥的手径直穿过他的身体,什么也没碰到。
卿树静静看着他:“你不怕我?”
卫遥微微一笑:“我怎么会怕你。”
卿树白色的眼里似有什么渐渐盈满,将落未落。他眼中露出厌恶的神色来,扯住衣襟
道:
“你为什么不怕?你可看清了这是什么?这是婚服,是我和你阿姐圆房时的喜服。你
可看见我的手了?惨白青黑,哪里有一点活人的样子?你再看我的脸,没有血色,没
有温度,只有尸体的颜色;你知不知道全世界只有你看得见我,你身上的坠子也不是
什么象牙玉晶,那是我的骨骼和指甲——我是个死人,是个鬼魂了,你为什么不怕我
?”
卫遥伸手去拿他手,眼中尽是哀伤温柔:“我不知道这些,但是我知道就算人人都要
怕了你,我也还要守着你——我怎么会怕你。”
不是没怀疑过,也不是没害怕过。夜时睡觉时,总有一双青白的手无端从床内伸出来
,紧紧箍在自己腰间。那手瘦骨嶙峋,硌得人生疼,然而卫遥知道那是谁的手。那手
上有浅浅一个牙印,正是八岁的卫遥咬在那人手上的。老早它就退成浅浅一个痕迹了
,经过这么多年,也没有变得更淡,还是那样不深不浅地印在他手上。
不是没惧怕过,也不是没担忧过。每天去看卿树,总有下人用惧怕的眼神看他。卫遥
知道,除了他,其实没有人看得见他。那个温柔的人傻得可爱,总是想尽办法掩饰自
己不在人世的痕迹。那个人也怀疑过他知道真相了吧?然而那个人选择骗欺骗自己,
也不愿离开他一步。
可是那又怎么样?就算他从镜子里只看见他的尸衣,就算从大太太口中拔掉舌头的分
明是他的手,就算他控制不住怨恨,就算他其实只是一个幽怨满骨的鬼魂。可是他看
得到他摸得到他,可以陪伴他可以守着他,这些就够了,别人怎么样何必去管呢?相
守难道不就是两个人的事么?
卫遥把他虚虚圈在怀里,哽声道:“——你这傻瓜。”
卿树的泪水瞬时从面上流了下来,轻轻沾在卫遥衣襟上。
他的身形渐渐稳定起来,卫遥臂弯里渐渐有了人的感觉。
卫遥松了口气,喃喃地道:“你这傻瓜。”
不是人类又怎么样,是个幽魂又怎么样,死去的亡灵怨气冲天又怎么样?爱情是两个
人的事,为什么要在意别人!
卫遥紧紧抱住他,怎么也不愿松开手。这是他守了十七年的爱人,笑怒喜嗔皆在一起
,怎么还能放开手?
卿树哽咽道:“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
卫遥轻轻吻上他的发:“对不起。”
卫遥把头低下去,轻轻搁在卿树肩上:
“卿卿,我们回家。”
一个月后,卫家变卖家产遣散家仆,一夜间人去屋空。
卫家的下人们把这件事情传得神乎其神。
传说卫家唯一的少爷被鬼魂缠身惑了心智,变卖了家产远去他国。有人说看见卫少爷
点火把一具棺木烧掉,之后抱着一只湖田窑影青青白瓷坛微笑而去;有人说在废弃多
年的侧厢屋,看到卫少爷圈着手臂,似乎怀里抱了什么东西;还有人说临走拜别卫四
爷时,那个年轻英俊的青年面上带着宠溺的笑意,对着一旁的空气低低私语;更有人
说夜半时分,向来独寝的卫少爷屋中传出低低的合欢之音——当然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彻底消失掉。
22.冥婚
半年后。
卫遥远迁桂林,置下家产。这里是南蛮之地,尚未开化的地方,言语不能通。然而卿
树很喜欢这里满城的桂花树。金秋时分,总免不了酿下几坛子桂花酒。
闲来无事时,卫遥仰躺在黄花遮天的桂花树下,落英纷纷,撒了满满一床。花香从空
中来,尽融进空中去。无处不在,无处不闻,说不出的沁人心脾,心旷神怡。
卫遥拿一把瓷青湘妃纨扇,看着一旁净了手专心酿酒的卿树。目光从他发际扫到眼角
,从面颊扫到嘴唇。看得卿树也不好意思起来,被迫抬起眼回看他。
卫遥笑一声,捡起身上几朵桂花掷了过去。
卿树“啊哟”一声,忙起身抖抖衣裳,被卫遥一把抱住,扑在贵妃椅上。卿树挣扎几
下没挣开,反而被卫遥上上下下轻薄了个够。任他脾气再好也不由得怒道:“你又来
做什么。”
卫遥笑道:“我怕你酒酿得花不够,特意给你添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