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华定思从口袋中掏出一顶棒球帽。
那帽子淡蓝布面,正中绣着一只米奇老鼠,是我刚刚为宝宝购置,他爱不释手,立刻戴上。
我仿佛听到血管逐条冻结的声音,抑不住发抖,问:华定思,你是否觉得我邵家偿还的还不够,非要赶尽杀绝才如你意,既是这样,你冲我来就好,请不要为难孩子。
华定思掩去笑容,怔怔看着我,那目光让我心惊。半晌,他走近来,环抱住我。
邵家是邵家,你是你,悠然,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如果不是情况不妥,我真想放声大笑,这恐怕是本年度最幽默的冷笑话。
我等你五年,以为你会回来我身边,谁知你躲起来不肯见我,还娶妻生子没办法,我只好亲自来接你回家。
华定思这几句对白说得柔情蜜意,光听这话,人家会以为我们是对情侣,真实情况,怕不笑掉人家大牙。
那孩子长得并不十分像你,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已和妻子离婚,这孩子以后在我们身边长大,我会将他当成亲子抚养。
说完,轻轻亲吻我脸颊。
我只觉毛骨悚然,再忍不住大叫,不,华定思,你休想一边叫一边挣脱他向外跑。
我要报警,这里不是香港,轮不到他胡做妄为。
还没跑出两步,后颈突然一痛,就此人事不知。
3
我睁开眼,卧室里昏暗一片,街灯自窗外射进来,映出家具影影绰绰的轮廓。我擦掉额头冷汗,发怔,最近这是怎么了,总做恶梦。
照例起身去倒水喝,却发觉厨房里灯光明亮,已有人坐在桌旁,见我来了,温柔的问,睡醒了?饿不饿?我做了些瘦肉粥,要不要吃点?
我悲哀的发现,噩梦醒来仍是噩梦,我绝望。
许是我脸色十分失常,华定思看上去有些惊慌,匆匆放下碗勺过来扶我坐下,又倒杯白兰地塞进我手上。
我下意识握紧杯子,一口气吞下半杯烈酒,总算能开口说话。
华定思,算我求你,只要不伤害宝宝,要杀要剐说句话,我奉陪到底。
华定思无奈苦笑,悠然,我爱你尚且不及,怎会害你的孩子,令你伤心。你消失这么久,我好不容易找到,只想从今以后再不分离。只要你答应和我一起回香港,自然能和宝宝团聚,爱屋及乌,我必定同你一般待他。
我不语,瞪他,似看一只豺狼。吃一堑长一智,邵悠然时到今日再上你当,不如去撞墙。
我沉默足有半晌,华定思初时还沉得住气,后来见我不肯就范,渐渐不耐,终于收起柔情攻势,冷冷一笑。
好吧,我承认,此来另有目的。
他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开始摊牌。
一号研究室是你一手创建,你突然消失,所有研究项目都被迫停顿,我花重金请顶级研究员来领导试验继续,五年过去没有任何进展。董事会成员对我施加压力,当初的合作伙伴也起意退出,但公司已对这个项目投入大笔资金,一旦夭折,损失难以计算。
他盯住我,笑,我知道关键技术就在你手里,只有你,能让这项研究起死回生。
我大悟,原来如此。
这研究室是我留学回港后创建,邵氏投资,专门研究干细胞,应用于临床治疗。前期投资十分巨大,但研究一旦成功,所获利润足以抵得上十个邵氏。我领导研究小组不过三年,关键环节已尽数掌握,若非那场变故,现下应已完成,进入获利阶段。那时所投资金已近三亿美元,若再算上这五年数目确然不小。邵氏全盛时年盈利不过二十亿美金,这几年竟有10%扔在这无底洞里,难怪华定思狗急跳墙。
悠然,这研究室是你心血,你忍心看它就此结束?
这些旧事一概与我无关,我只要我的宝宝。
你先把宝宝还我,再谈余事。
悠然,你当我是三岁孩子!若没宝宝在手,你可会看我一眼,说一句话?华定思又回复一贯温雅,缓缓摇头,微笑,你答应回来帮我,等到了香港,自然能见到孩子。
我愤怒得不能言语,想把杯子摔到他脸上,可手颤得厉害,让他看见,一把握住。
屋里温度不低,怎么冷成这样?我去给你找件衣服穿上。
他皱眉,起身去卧室拿件外罩给我披上,顺势搂住我,坐在一旁。
我挣不开,好一会儿才顺过气,道:华定思,你这是绑架,我可以报警,让你身败名裂。
悠然,你在医学上是天才,可其他方面却差了一大截,竟然想的这么简单。他笑,声音轻快,你对警察怎么说?说我绑架你儿子,可证人在哪里?有谁亲眼看见?你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有理由找你麻烦?
是,我怎么忘了,他有的是钱,毋需亲自动手,自然有人代劳,即使有目击者亦寻不到他头上,便是进了警局,还有一帮律师为他撑腰。
此时此刻,我已近崩溃,你出去,我要静一静,等我想好自然答复你。
不行,他拒绝,我要看到你才能心安。
我再不能忍受,大叫,我不能证明你绑架,但可以告你非法入侵,招警赶你出去。
华定思错愕,继而失笑。
悠然,你我是合法夫妻,即便警察赶到,没有合理解释,亦不能让我从配偶的住宅中离开。
我大怒,谁和你是夫妻?
他耐心提示,可还记得你我一同去加拿大旅游,在卑诗省教堂中盟誓,还去婚姻注册处领表来填?
是,我突然想起五年前那次出游,在教堂看到一对同性夫妻举行婚礼,感动莫名,华定思趁机向我求婚,我们临时买来戒指请牧师主持仪式,又将注册表格一一填全。
不可能,那表格并未交给注册处。
华定思和我均非加拿大籍,当时举动仅为定情,不具实质法律效力。后来回港,那纸注册书便锁进我书桌。
你走后,我改持加拿大护照,并在你书桌中找到注册表,交由律师办理手续。悠然,五年前你我已是合法夫妻。
我彻底懵掉,不敢相信这一切,呆半晌,咬牙道:我要离婚。
本港没有同性婚姻,你不能入禀法院要求和我解除关系,须得在加拿大提起诉讼。不过加国法律要求起诉离婚者需在加国居住一年以上,且具加国国籍。悠然,你一直拿香港护照,没我同意,不能结束这段婚姻关系。
说到这里,华定思似极得意,笑出声来,在我脸上轻吻不休。
至此地步,四周已无出路。
我颓然呆坐,丧失思考能力。华定思见我面色不祥,不敢再刺激我,收敛些动作,但仍是紧抱不放。
茫然中天色渐亮,晨曦的光辉射进来,照在冰柜上方的像框上,里面嵌着一张全家福像,是宝宝出生时拍摄。伊琳娜刚生产完,一脸疲倦,我将宝宝抱给她看,共同为小生命的降生喜悦无限。
我闭上眼,默念,伊琳娜,伊琳娜,我决不让我们的孩子受任何伤害,他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我愿付出一切代价保护他。
我和你回香港。
华定思同我耗上一宿,已有些疲惫,听了这话,立时精神奕奕。
不过,我有条件。
请讲。
任何研究都不能保证一定成功,我只能尽力而为。若成功,我要你返还邵家祖宅,并给我这项研究成果所得利润的20%;若出现意外,不论研究失败亦或你决定终止这项投资,均须按我现在薪水的两倍付我报酬。同时,不管哪种情况,你都必须同意和我解除婚姻关系。
华定思沉吟片刻,点头,可以,我现在就叫律师来拟房产让渡书,由你指定一间律师楼保管,等研究结束,立刻办理过户手续。
你这么肯定我会成功?
我一向相信你。
我气噎,停一停,要求,离婚协议书一并签好,由律师楼保管。
他当即拒绝,这件事等研究结束后再说。
我欲再挣,华定思先一步开口,悠然,宝宝尚在我手,切莫逼我太紧。
我只得噤声,过一会儿,道:你先将宝宝带来,我这就向研究中心辞职。
华定思正和律师通话,吩咐完诸项事宜,撂下话筒。
研究中心那边我已代你请辞,至于宝宝,我们乘今天下午四时的飞机回港,我保证,你很快会见到他。
华定思效率一向很高,训练出的手下亦都干练。很快,律师上门办妥一切手续,我接过让渡书,打电话给这边相熟的律师,存进麻省一间知名律师行。
办妥一切手续,还不到中午。华定思下厨做出几样菜色,都是我喜爱的口味。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肚子确实有些饥饿,但大脑被烦躁忧虑占据,提不起一丝进食的欲望,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回房收拾行李。
要带的东西没几件,很快装进箱子,我只好坐着发愣,华定思隔一段时间进来看一眼,似怕我逃跑。见没事,又出去打电话给手下,遥控各项生意。
好容易捱到两点,华定思进来道,走吧。
随后进来一名司机,提起行李出去,放进门外一辆林肯上。
我正欲上车,突然听见汽车轰鸣声从身后传来,一辆银灰跑车急驰到门前停住,维尔一脸焦急,从车上下来。
然,你今天没来上班,人事部说你辞职回香港,出了什么事?
我僵硬地笑,没事,只是以前的研究工作出了些问题,老板请我回去帮忙。
宝宝呢,也和你一起回去?
我看一眼华定思,他正冲我微笑,但眼里闪过的是不容错辨的寒光。
是,他已先走一步。
维尔手足无措,焦急万分,一把抓住我手臂。
你什么时候回来?然,我要等多久才能再见你?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华定思已上前将我左手从维尔掌中抽出,替我答道:如非必要,不会再回来,比起麻省,还是香港更适合他。
说完推我上车,同时抱歉道:对不起,我们赶飞机。
其言语无礼,与他平日风度大相径庭,似是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泄他老底。
车子在维尔呆怔间很快开走,倏忽不见了他站立守望的身影。
共事五年,维尔热忱有加,一直待我与他人不同,虽然无法回应这份感情,但今日这般匆忙告别着实欠妥,可惜我无暇他顾,只能心存歉疚。
驶向机场途中,车内气氛压抑非常。刚才险些露出马脚,华定思似为此不悦,沉着脸不说话,但那不关我事,我只看着车外景色,一忽儿盘算未来命运,一忽儿担忧宝宝。
过了会儿,华定思动起来,从座位那头移到旁边,抓住我手,喃喃低语,连说几声,我才听清。
这手只有我能碰。
4
车子驶进机场,停在贵宾通道入口处。司机从后备箱中取出行礼站在外面,我用力甩脱华定思一路紧攥不放的手,下了车。
登机手续很快办好,服务人员引领我们进入头等舱,我一瞥间,已见里面坐着两名西装革履的大汉,似是保镖,见到华定思进来,叫一声:华先生。
我斜睨他,心中冷笑,怕我逃跑,竟连保镖都备好,邵悠然何德何能,得人如此看重。
华定思抓住我手臂到前排位子坐下,两名保镖训练有素,立即坐到贴近舱门的最后一排去,守住进出通道。
等了一会儿,登机时间将过,仍不见一人进来,宽大的头等舱里只我们几人,显得有些空荡荡。来往香港的国际航班甚少这样冷清,我不禁纳罕。
我知你喜静,已包下整间头等舱。
似读出我疑思,华定思释惑道。
我一怔,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还记得我们相识不久,正是浓情蜜意时候,我前往巴厘岛度假,邀他同去。那时的华定思还只是银行中一名小小职员,入行不过一年,虽是名校硕士毕业,到底无权无势无靠山,香港中似他这般打工仔少说三十万,个个靠那三两万月俸过活,又要装扮体面,月底如不向银行借贷已属万幸,哪里还有什么节余。我本打算出了他那份钱,谁知他硬是不肯,坚持自己付款,宁肯后面两三个月吃泡面,不愿让人说他攀附,遭人轻贱。我又是感动又是怜惜,退掉头等舱及豪华饭店,陪他挤经济舱,住小旅馆。那晚我们相拥坐在旅馆简陋的露台上,他俯在我耳边许诺,悠然,悠然,我日后定要出人头地,为你包下整间头等舱,在酒店海景套房中与你相拥至天明。
心潮澎湃只一瞬,我别过头去。八年过去,今日他承诺果然兑现,只是此情此景不复当日,再做什么也是惘然。
即使背转了脸,亦能觉出一股缠绕不去的视线,我打定主意不去理会,闭了眼小憩。
一宿没睡,不多时意识已渐模糊,将入梦时,一声童稚的呼唤传进我耳中。
爹地!
我倏地张眼,这是怎么了?我竟听到宝宝叫声,难道是做梦,亦或是我幻听?
爹地!
第二声叫唤又来了,我真真切切听到在身后响起,忙不迭回头去看,只见宝宝立在舱门前,见我扑向他,张开双臂纵入我怀中。
这一天一夜,我担惊受怕到极处,这时宝贝重回怀抱,不由紧紧抱住不肯撒手,直怕他再被人掠走。
飞机即将起飞,空中小姐走来提醒系好安全带,我站起身,这才看清宝宝身后还站着一人,容貌俊朗,身形高大,只是满脸的桀骜不逊,从骨子中透出股阴恻之气,若是寻常小女生见了,必定奉为偶像,我看了,却心中一凉。
这人叫林烈,算是我家姻亲,小时常在一处玩耍,称得上青梅竹马。却不知我何时得罪他,以至五年前与华定思联手暗算邵家。
本以为此次绑架由华定思一手所为,看眼前情形,他亦参与其中。一个华定思已令我疲于应付,再加上他我胸口顿时一窒。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面。
林烈扯一扯嘴角,算是微笑。
我亦冷笑道,我也以为此生再不必见到你们。
说完,领宝宝到右侧座位上坐下,系好安全带。
这是双人座,只得坐我与宝宝二人,华定思想跟过来,却已无位子,只好在通道另一侧拣个最靠近的位置重新坐下。
林烈冷眼旁观,间或发一两声嗤笑,阴阳怪气一如他小时候。笑够了,坐到距我最远的一处座位上。
我们三人之间气氛诡异,且均面色不善,空中小姐想必颇为头疼,不知怎样劝我们安分,以免耽误行程,这时见人都坐下,不由松出口气。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速度渐渐加快,终于腾身跃入空中。宝宝从未坐过飞机,第一次飞行兴奋得很,扒在窗上向下看,一边叫,
爹地快看,我们飞起来了!
房子变得好小啊!
爹地,爹地,窗外有云彩,好像棉花糖!
我本担心宝宝受到惊吓,见他仍旧活泼,知道没事,放下心来,不时附和,陪他观景。
飞机升到预定高度,很快平稳飞行,我解开宝宝的安全带,让他趴窗上细看外面云海。夕阳的光辉将云彩染成金色,美得令人叹为观止。宝宝很是入迷,但到底小孩子,久了便觉无趣,又嫌阳光刺眼,窝回座位看前方放映的动画片,我这才有机会问他失踪情状。
宝宝,爹地嘱咐过你不要乱跑,怎么忽然不见?
宝宝抬头看我,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兼且迷惑。
我想去厕所,没有乱跑,可是不知为什么会睡着,醒来就在一间大屋子里,那个叔叔陪着我,说着,小小的手指指向林烈,他说是你朋友,你突然有事不能陪我,要他照顾我,还给我看照片,里面有你们的合影。
宝宝年纪小,但思维敏捷,强过十岁孩子,几句话说得明白,我一听,怒上心头,向华定思质问道:你对宝宝使用麻醉剂?!
华定思从始至终眼神未曾离开我身上,见我发怒,立刻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过那种麻醉药很是安全,不会对孩子造成伤害。
我还想再骂,一转念又憋回肚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家肯道歉已是给我面子,再追究下去又能如何,撕破了脸倒霉的还是自己。
我忍住气,问宝宝,醒来后有什么感觉,头晕吗?有没有想吐?
宝宝摇头,头不晕,没有吐。
我又详细询问一遍,确定宝宝身体无事,稍稍安定了些。再安全的药物也有副作用,宝宝才只四岁,真有什么影响,华定思别想我能善罢甘休。
空中小姐过来为我们一一斟上饮料,我拿了杯橙汁给宝宝,啜着咖啡开始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