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园望旁边一推,蛮横地对赵苏说:「你跟我讲话!──我不许你跟她讲话!」
「哥哥你讨厌!你才是笨蛋啦!」
锦园生气地顶了回来。
赵苏不禁莞尔。他喜欢这两个天真又跋扈的孩子。
「二皇子,锦园公主──」
是嬷嬷领着宫女太监来找人了。
「喂,二皇叔──你过来一下」
锦园从嬷嬷的怀抱里挣扎着回过身来,神秘地把小嘴凑近依言走到身边的赵苏耳
畔,小声地说:「二皇叔,我觉得你长得真好看!」
我好看?
赵苏一楞。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说他好看──更何况这个说话的人居然还
是一个不丁点儿的小丫头!
然而看着向自己招手的锦园天真的笑脸,赵苏还是忍不住地微笑起来。
看他们远去。
回过头来,就看见身后等候已久的军士──以及躲在背后一脸心虚的林灵素。
是要押送自己到囚禁的地方吧。
赵苏苦笑。其实就算不在囚房门上画符咒,自己也是不会逃走的──当然那只子
虚乌有的「妖狐」也不会......
这时候正是宣和七年四月。
阳光很好,温暖的风里传来玉兰花的甜香,同时拥进鼻端的还有泥土的腥息。
已经听得到夏天的脚步声。
宣和七年秋,虎视南方已久的金国,终于悍然把进攻矛头直指北宋。十月,金国
借口北宋收纳辽降将张觉,兵分两路,直往中原。西路由粘没喝统率,从云中南
下攻太原;东路军由干离不率领,从平州进攻燕京,准备两路合围北宋汴京。─
─东路以降将郭药师为向导顺利南下。西路由于李师本的叛变,金兵直趋太原。
时镇守太原的童贯玩忽职守,闻讯弃城逃回汴京。边报传来,举朝震惊。宋徽宗
赵佶惊慌失措,一面遣使请和;一面又取消花石纲下「罪己」诏,号令天下勤王
。──他虽然一向最宠爱二儿子赵琬,从来都想把帝位传给赵琬,但赵琬现在才
五岁不到,只好忙忙把长子赵桓立为皇太子。──过了几天,赵佶心烦意乱,索
性把皇位让给了皇太子,自己尊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退句龙德宫。
于是皇太子赵桓即位,是为宋钦宗。立皇后朱氏。尊母后为道君太上皇后。尊慈
宁太后为道君太上太后。此时时已残腊,时光如水,转眼到了第二年,钦宗改元
靖康。
靖康元年,金干离不攻克相、浚二州,直逼汴京,宋廷惶急。象蔡京童贯一班奸
臣,率先便开始捆载行李,收拾私财,搬运娇妻美妾,爱子宠孙,偷偷出走。第
一个要算那「神霄文华使」王牖,跑得顶快;第二个就是蔡京,尽室南行。连太
上皇赵佶也准备行囊,要想东奔了。
时吴敏、李纲等大臣请诛王牖等,以申国法。宋钦宗赵构于是下诏赐死了王牖、
李彦等人,将朱!朱放归田里。而赵佶却带了童贯、高俅等人,向亳州东行。
赵佶既走,都中尚留着钦宗赵桓,顿时朝上诸臣,议守议走,争执不下。那钦宗
其实也胸无大志,更不晓得什么叫做国家安危,──以前太上皇面前,他还能勉
强装出一副大义凛然之状,好教父亲放心,现在赵佶一走,他一想到金军将至就
吓得要死,只想逃命。然而主站派的大臣李纲等苦苦谏阻,愿为皇上死守京城,
肝脑涂地,亦为不辞──赵桓没什么主见,也多少有点感动,只好答应暂留汴京
。──这样延误两天,金兵已围城下!这可是想逃也逃不了!
金兵既至城下,即便攻城。亏得李纲事先预备,运蔡京家山石叠门,坚不可破。
到了夜间,招募敢死将士千人,缒城而下,杀入金营,斫死酋长十余人,兵士百
余人,于是干离不也颇疑惧起来,勒兵暂退。
第二天,金使吴孝民入见,问纳张觉事,要索交童贯等人,更流露交好之意──
金兵南下,无非窥伺汴京豪富。此时见进攻受阻,便索性露出真面目,要宋纳财
而己退兵。──赵桓一听,正中下怀,虽然李纲在一旁拼命谏阻不可,赵桓只作
不闻。然而那干离不的条件也颇苛刻,姑且不论所索钱财多少,首先便要宋钦宗
派亲王宰相,到金帐中议和。
那些亲王宰相,一闻金兵到,已不知东逃多少,就算没逃的,也没有这个胆子到
金营里去──京城都传说金人是食人的生番,形状何其可憎!谁愿意去送死?
赵桓方才即位,翅膀未丰,实在也没有能力能使唤得动那些盘踞一方的皇亲权贵
──然而他更没有胆子违抗金人的命令,坐在御书房里绞尽脑子也想不出合适的
人,不由大叹了一口气。
时值太上太后慈宁太后宫里的太监总管冯浩奉太后懿旨来送参汤与皇上,见赵桓
如此苦恼,不由恭敬地问道:「恕老奴多嘴──不知皇上有何苦恼之事?」
赵桓没精打采,把心中裁决不定之事如此这般,告诉一番。
那知冯浩一听,咯咯笑了起来──太监之笑,声音尖细,最是可怖,赵桓不由毛
骨悚然。却见冯浩笑容一收,正色道:「皇上可谓是智者千虑了──眼前就有一
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怎么皇上就没有想起来?」
赵桓大喜,叫道:「是谁?」
冯浩笑道:「金人要求至少得亲王级的人物去,是么?老奴保举的这个人,绝对
符合这个要求。」
见他故弄玄虚,只把赵桓急得眼中冒火,大声道:「好了!你少跟朕卖关子了!
──到底是谁?」
冯浩叹一口气道:「皇上人人都想到了,怎么就忘了雍亲王?」
「二皇叔?」
赵桓恍然大悟,心中大喜,叫道:「果然!」
赵苏无权无势,迫他去金营为使,料非难事──赵桓心想自己怎么就把他给忘了
?
想来是因为这个皇叔自去年春天以来一直作为被「妖狐」附身之人关押在皇宫冷
僻之处,无法自由活动,以至被自己和其它人给遗忘了吧!──幸好冯浩没忘!
不然今日之事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想到这里,赵桓满面春风,抬起头来道:「今日之事,多亏了冯爱卿!──往后
朕可得好好奖赏你才是!」
冯浩满面堆笑道:「老奴不敢,不敢!其实这件事,是太后她老人家要老奴特地
过来提醒皇上的!皇上要感谢就感谢太后吧!老奴何德何能,岂能妄领功劳!」
「太后?」
赵桓一愕,心中好生感动!
此时兵围城下,往日那些朝廷重臣,无不作风云散,谁还记挂得他这个空有其名
的皇帝!没想到临危之际,为自己打算的,竟还是平日里并不亲近的老祖母慈宁
!
他心情激动,不由道:「原来如此!可惜朕平日忙于国事,不曾和太后她老人家
多作亲近。冯总管你回去告诉太后,往后朕一定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你回去告诉
太后──往后太后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朕,只要办得到的,朕定然不负太后
圣意!──好了,夜已三更,恐太后还等你回话呢!你去罢!」
「是!」
冯浩应身,取了装参汤的银盏,屈膝而出。
赵桓看着冯浩手中的参汤碗,心情舒畅,不由笑道:「敢情太后叫你来为朕送参
汤,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哈哈,哈哈!皇上明鉴!」
冯浩干笑两声,就退了下去。
第二天,赵桓带了冯浩,未领侍从,径往皇宫西南角上而去。
原来关押雍亲王赵苏的地方,就是以前赵苏的母亲林贵妃居住的灵和殿。
或许是因为那里曾经有人在那里的紫荆花树上上吊自杀的缘故吧,自林贵妃在重
和六年去世后,这里再也没有妃嫔住进来过。
据说这里常常会听到鬼的哭声,还曾经有人看到过林贵妃的鬼魂──那个脸色吓
得死白的宫女是说得活灵活现的──那个女鬼确实象林贵妃的样子,她还是衣袂
飘扬,容华绝代,身上发出异香......但是,她却是一脸悲伤的样子......
真的!宫女坚持说她看见的林贵妃的鬼魂确实是在哭泣。
宫人们平日都不敢从这里过,灵和殿从此成了令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赵桓在荒凉的小路上走过来──当然赵桓并不知道,若干那前,他的祖父赵顼也
是这样地,从这里走过......那时候,这条鬼气森森的小路,还是落花糁径、曲
径通幽的地方。
看到过林贵妃的鬼魂......
囚禁了无数红颜的皇宫,确实是最容易产生幽灵的地方吧。但是,那个人,无论
如何不该是生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林贵妃啊!
据说鬼魂是人的怨念......传说长据君心的林贵妃,她到底有什么放不开的怀抱
呢。会悲伤得连鬼魂都哭泣?
这是靖康元年的早春,虽然国势危殆,人心慌忙,然而这毕竟是春天。
一阵寒风,从路边的白杨树梢沙沙而去,赵桓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想起那些关于林贵妃的传说,他心里有点恐惧,脚下不觉越来越慢。──然而,
院门是就在眼前了。
从院门里飘出来──不是有烟火之气的炉香,而是一缕凄清的异香,淡得仿佛太
息般沁进心肺。
「皇上!」
守在院门前的军士,看见赵桓,赶紧上前行礼。
赵桓好歹是松了一口气。
总算还有活人。
闻见那样的香气,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他产生里面住着鬼魂的错觉。
「雍亲王还好吧?」
「雍亲王?──」
军士苦着脸道:「好──还好。只是──他成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实在教人
有点心头毛毛的......皇上,小人......小人实在有点干不了这差使了......小
人宁愿上前线去打仗,也比守着这么──这么一个活象个死人般的人强啊......
怎么看都没一点活人气!」他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道:「再过......再过几个月
,他没事,小人可就得发疯了!」
「哦?」
赵桓有点吃惊,不由迟疑地望向内殿。
内殿檐下,有一株高可丈余的紫荆树,正开了满树的珍珠般的红花。想来这就是
林贵妃自缢的那株紫荆树吧?
他和二皇叔赵苏并不相近,甚至没有见过面。只是间接地从旁人的嘴里,听到过
一些传闻。
这位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皇叔,真的是别人所说的妖怪吗?──听到这监视他的
士兵的诉苦,似乎他还有点鬼气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这激发起了赵
桓的好奇心。
他毫不犹豫地朝内殿走去。
庭院里的景色如果用荒凉形容的话,那内殿里的气氛,就该是寂寞吧。
踏上白石台阶,真的感觉不到里面有任何活人居住的迹象。
檀木的门上交叉贴着林灵素的符咒──还有一个年老的士兵持刀守在门边。看见
皇上亲临,他迟疑着,还是在赵桓身后冯浩的示意下撕下了符咒。
走进安静的殿里──撩开里屋的帘子前,赵桓的心里不由碰地一跳!
他实在怕见到的会是一具尸体。
还好,──不是。──闻声转过来的是个好端端的活人。──这就是雍亲王赵苏
吗?
或许是经年不见阳光的关系,他的脸看上去异常苍白。漆黑的头发散在白色的衣
服上,像是飘渺繁多的烟雾一样。从他身上发出,那传说中的香气,一阵一阵地
缓缓涌进赵桓心里。
不是知道是不是命运曲折的关系,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一点。但是,看着赵
桓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怨恨,──只有温柔的寂寞和悲伤。他看上去
仿佛不是这世间的人。那样的寂寞也不是这尘世间的寂寞,悲伤也仿佛不属于这
尘世间的悲伤。
赵桓心里轻轻一动,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但是他捕捉不住,只得问道
:「你就是──二皇叔么?」
「你是──」
赵苏声音清冷得象水声。但是有点轻微的滞涩和沙哑。他也不识得赵桓。
「这就是本朝新君!」
冯浩在背后大声说明。
「哦?原来如此。‘山中不知年月',谁知日月换新天?──......」
赵苏淡淡地笑了。赵桓觉得,他笑起来像是高山的冰雪上,日光浅淡的光影。融
化不了的冰雪,心里还是寂寞。
「雍王爷,休得无礼!请王爷参拜新君罢!」
赵苏没有理会冯浩的叫嚣,只是看着赵桓问:「不知皇上驾到,有何旨意?」
不会是要杀掉自己这只「妖狐」吧。然而人生无趣,朝露何忧?──觉得这世界
再无牵挂,赵苏并不怕死。也不是不怕,他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对死亡感到恐惧。
「雍王爷──」
「好了,好了!」
赵桓并不介意赵苏的无礼,他甚至觉得──就是要这样高傲与淡漠才适合这个仿
佛冰雪一样的皇叔。为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吃惊,赵桓想起了今天的来意。他说
道:「朕今天来,是有一事,相求于二皇叔。」
第二天,宋钦宗赵桓派遣出使金营的使臣,除了雍亲王赵苏,还有同知枢密院事
李悦,与金使者吴孝民一同来到了驻守汴京城外的金兵营里。
一路上,刀戢森森,士兵重重。李悦吓得胆战心惊,进入元帅大帐里,早已脸色
如土。
金兵元帅干离不南面而坐,──原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粗豪汉子,如果除却那股
野蛮气息,其实倒生得很英俊。他两旁站列士兵无数,都带杀气。干离不见中间
那个北宋使臣吓得汗如雨下,浑身颤抖,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笑未
霎,却发现边上那个神色平常地看着自己的青年人,眼睛里不但没有丝毫惧意,
甚至还带着一点微漠的笑意。──仿佛他此刻不是身处杀机重重的敌国军营里,
──而是在雨外熏炉畔,灯前欹枕时......回想起一段遥远而又温馨的记忆。
干离不心中一楞。这时,他突然闻到了军营里潜潜弥开的一股香气,在这明明只
有须眉男儿的营帐里,实在是太过突兀奇怪的香气!──难道刚才营帐外有女人
走过吗?
他瞬间意识到──这香气是从边上那个神色淡漠的青年男子身上发出来的。而且
,也决非人间香料所能熏出的气息。──好色的干离不,长年在脂粉娇娃里打转
,对那些俗香艶气,早是了如指掌。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神一慑,赶紧去看吴孝民递上的名刺──上面明明写着:雍
亲王:赵苏......
「干离不!」
从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叫喊,让赵苏和李悦都微微一惊:这干离不也算是金
国德高望重的大臣了──谁竟敢直呼其名,如此无礼?──而且,还是孩子的声
音......
然而干离不一闻其声,竟是神色顿时恭敬,赶紧丢下手种的名刺,从座位上站了
起来。
士兵拉开帐门,跳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俊美少年,大声地叫道:「干离不,
我有事找你──」
他看到赵苏,突然楞住了。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微臣无不尽力。」
干离不躬身回答,神态极其恭敬。
皇太子?
赵苏和李悦又是一惊。却见满帐的士兵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叩见太子殿下!
」
原来这少年竟是金国的皇太子完颜煜。
完颜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却只顾死死地盯着赵苏,──干离不也察觉到了完颜
煜的异样,出声唤道:「太子殿下?这是──」
完颜煜没理他,竟是神情十分激动的样子,对赵苏说:「你──你──你怎么会
在这里?」
「太子殿下──您认识这个人?」
听了完颜煜突兀的发问,干离不不由大吃一惊!──他疑惑地拿眼来看赵苏,却
见赵苏也是一脸愕然的样子。──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金国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