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八月被押至东京,斩首曝尸。
宣和四年,燕京城外。
远远的山凹里,搭起了黑压压的一片帐篷,驻扎的都是准备联金击辽的宋国士兵
。
童贯率领的宋军曾两次攻打燕京,都被辽将耶律大石打败。童贯又怕宋徽宗赵佶
降罪,又不肯甘心,遂四处强拉民夫,补充军力。然而这些被迫前来行军大仗的
士兵,多半都是些无钱又无权的平头百姓,根本不想为宋徽宗和童贯卖命,所以
这支勉强凑出来的军队,还未初战,士气已衰。
后营里,是一些老弱病残的士卒以及军队文职所居住的地方。简陋的锅灶在烧着
水,灶前蹲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着急地想要把水烧滚,伸手掏柴,反而被随
之涌出的青烟呛得咳了起来。
「我来吧!」
跑过来的一个少年,也穿得衣衫蓝缕,不过身形看来健康得多,接过先前少年手
中的生柴,熟练地塞进灶膛,并拨了几下,火势立即雄了起来。他一面回头笑着
看身畔的少年:「阿苏,你一定没做过这些活儿吧?」
被叫成阿苏的少年看着这个热诚的同伴,心里好生感激,他虽本性冷漠,然而此
时也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反问:「那你做过这些事?」
莫于虎扑哧一笑,觉得这个今天新来的同伴真有趣。明明一副衣衫蓝缕的样子,
看来应该身世贫寒才是,偏他一说话,又无端地让人觉得好象不食人间烟火。他
一瞬间,很想了解这个新同伴。
「阿苏,你为什么会来到军队里呢?」
随便的一问,却让新来的人微微蹙起了淡烟样的眉头。
烟梦般的人。
想莫于虎这样大大咧咧的人,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些文人式的联想。可是这个全身
裹在污垢衣衫里的阿苏,尽管相识还不过两天,却总无端地让人联想起烟、联想
起雾、联想起梦、联想起所有虚无飘渺的形体。
是那淡墨的眉梢?是那遥远的眼神?是那空漠的情思?是那飘渺的黑发?
还是那,不可琢磨的体香──
看他半天不吭声,莫于虎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同伴根本不愿对自己吐露心事。好
在他也不在意,自己先开了口:「我是自愿来参军的!」
果然换得了惊异的一瞥。
这个话题原不该提,一提,莫于虎突然想起了那些故乡的日子,和那个等待的人
。他心里轻轻一涩,情绪陡地低落下来,喃喃道:「对──我是自愿的,因为─
─」
「因为」吊在舌间,竟是滚不下来,是不想说,是不愿说,还是猛然记起这个话
题原来曾与人约定,是不能说不可说的呢?
对面的新同伴敏感地瞥了莫于虎一眼,低下头去,也不说话,两个年纪相若的少
年,就在这清风里哑然相对。
「莫于虎!」
军队的卒长──一个也不过二十左右的汉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莫于虎!
」
「到!」
莫于虎不知什么事,赶紧站起身来,道:「卒长,什么事?」
卒长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还能有什么事!你我他妈的都是替人卖命的!不是要
送命的事情能叫你?」
莫于虎心一沈,问:「要打仗了?」
卒长不理他的问题,径直说:「今儿你就搬出这里,到那边和先锋营的一起住去
!趁今儿吃一顿好的吧!到明儿早一过,就不知你是人是鬼了!」
说完转身就走了。
望着卒长的背影,莫于虎往前追了两步,又停下,只觉心里一片空白。他自愿参
加军队,满心里以为可以为国效劳,可是进军队才不过两个月,看到这支强拉来
的军队的颓废气势,再经历了眼观耳听的现实,心里早已凉了大半。前两次正规
军队的士兵,尚且被辽军打成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这次滥竽充数的军队,
更少生还希望。
他呆呆立在营帐前,心里一片茫然。毕竟还是青涩少年,遇事实难决断。
忽觉身畔一缕暗香,悄无声息。──有人在背后问:「你不想去打仗?」
莫于虎没有回答。
身后人又问:「──你怕死吗?」
莫于虎一怔,心里一抖,死?是,他不想死!不想死得这么毫无价值,不想这样
没有用武之地的死去,──陡然转身,只听这个叫阿苏的新同伴说:
「我可以代替你上战场。」
「你疯了?卒长不是要你做文书吗?你没必要去送死的!」
太过诧异,莫于虎吼了起来。愕然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他发现自己完全理解不了
这个冷淡得几乎无情无欲的人。
这世间,有人是连死都不当一回事的吗?
名叫阿苏的少年,仿佛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微微一笑,平淡而疲倦:「有人在等
你回去。──我没有。──明天我代替你去,你做这个文书吧。」说完转身就走
。
莫于虎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心里一片惘然。
有人等?
没人等?
一个世间,两种境界?
宣和四年,燕京城里。
翰林供奉府。
「大石林牙,这里袖子卷了......」
「大石林牙,这里下折有点皱......」
「大石林牙,这里......」
三四个花枝招展的辽国女子,似是姬妾模样,围着一个贵族打扮的青年,燕语莺
声,软款温柔。
「好啦,好啦!」
被三四双纤纤细手在身上左一捏右一捏,柔腻肤触在脸颊摩挲,脂粉香浓在鼻端
荡漾,饶是耶律大石自诩我心如铁,也快架不住这温柔陷阱了,只得硬起了心肠
左推右搡,腾身出来,笑道:「好啦!我还有事!回来和你们慢慢纠缠吧!」
「哎呀,大石林牙,您的衣裳这里还没弄好呢......」
「就是嘛......」
耶律大石整了整衣服,不耐烦地道:「得,得,得!我急着有事,哪能让你们这
么慢腾腾的整理衣裳!再说了,成大事者何必拘于细节,衣裳弄不弄好有什么要
紧?」
回应他的高论的是一片娇笑声:「大石林牙,我们又不是成大事者......衣服弄
不弄好可就有要紧了......」
耶律大石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跟这群姬妾讲大道理只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
清,也懒得再说,吩咐两句,转身就走。
有时想想,觉得他母妃真是多事,这么几个兄弟姊妹,却似乎单怕耶律王族的香
烟从他这里断绝一般,从他十五岁开始就不停的为他搜罗姬妾,没事就打听他平
时最宠其中哪一个,一听说他对女色不太亲近就着急煞了,每天支使姬妾们到他
房里纠缠!每每在他忙于军务的时候打断他的思路,弄得他啼笑皆非,无心忤逆
母亲的担心,往往也只好敷衍了事。
原来耶律大石表字重德,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虽然今年才22岁,已是
辽国著名的将领。他虽生为异族,却从小熟读汉人书籍,异常向往南人文化。他
善于骑射,精通契丹文字和汉字,有很深的文化素养和军事韬略。虽然出身王族
,又颇得耶律阿保机另眼相看,他却并不以出身为荣,故此效仿平民之道前去投
考,一举中了进士第,又于年前擢为翰林供奉,故称为大石林牙。
他熟诵史记,看到书史里古代战将们金戈铁马,战场峥嵘时每每心向往之。自己
也以前人为楷模,只以军务为重,儿女情长,未始放进眼里!
此时骑马穿过街道,想起自己那些本来不谙情韵的契丹女子们,现在竟一古脑儿
全变成了荡妇娇娃,准是又受了他母妃的什么「特殊教导」吧!想到这里,又觉
得可笑。一转念头,他又想起了昨天的战事。
北宋两次派童贯率领军队前来攻打燕京,都被他给打败,不料童贯那贼小子犹不
死心,昨日又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一支不堪一击的军队,没开战已溃不成军,一开
战就逃了大半,到最后自然再一次一败涂地。其实象这样的军队,耶律大石一眼
就看出来,毫无实战经验,准是被强拉来的民夫。故此他也颇动了怜悯之心,吩
咐士兵手下留情,不必太过为难这些无辜百姓。
一行走,一行想,不知不觉到了城门边。
守城的士兵认得他,恭敬地叫了一声「大石林牙」,躬身行礼,放他出城。
此时正值春深,将暮未暮的原野,象一副浓重的美人妆。
风也徐徐。
穿过一片错落的树林,就是昨天的战场了。
这是一片极其空旷的平地,却又何辜,要躺满这许许多多的尸体?
满山遍野的尸体,大半都是无辜的宋朝平民。
横着的,斜着的,缺脑袋的,掉胳膊的,被劈成两片儿的,全成了血糊糊的一具
。在生前他们有不同的名字,延伸着不同的人生,书写着不同的故事,可是在死
后他们却再无区别。都只是沉默的尸体。
春风里,远远过来是是花香,和阳光的味道。
近处弥漫开来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
一切陷入死寂。兴奋的唯有一群逐臭而来的乌鸦。
耶律大石虽然身经百战,对这等人间惨境久已见惯不惊,此时也觉触目惊心。
他勉强抑制住强烈的作呕感,准备回城了。
正在此时,轻轻吹过一阵风来。四围的树木,叶稍沙沙而动。这是春天的声音。
从风中落下的,是浓重的血腥气息。但是,微蕴其中的,却有一缕轻微得不能再
轻微的暗香。
不真实的香气,仿佛只是一种错觉,仿佛只是梦里听见的声音。
但是,却是现实。耶律大石敏锐的嗅觉非常肯定这是现实。
不是花香。
他回过身去,趁着太阳落山之前的余辉,仔细搜索着眼前可见的空间。
一望千里,平林漠漠,暮烟如织,了无人迹。
耶律大石又将目光投向乱尸堆里。无意地一扫,就看见左边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同
样血糊糊的尸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仿佛呼应般地,从空气里到鼻端,再一次掠过方才那种错觉般的香气
。
就是那个人了!
应该还没死。
10~22
耶律大石急忙奔到跟前,将那具「尸首」搬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
少年。衣衫蓝缕,满身血污,看来甚是可怕。耶律大石有点失望:初初闻见那样
如梦如幻的香气,他还以为是一位世外仙姝呢!虽然这想法不太实际,可是发现
事实远不是那么回事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失落。他注意到这少年虽然貌不出众,
然除却污垢血迹而外,却是肤光雪映,发色雾敛,于寻常人似乎颇觉不同。
当下他也不多想,伸手将少年抱了起来。看了看少年满身血污,又单手解下自己
身上的外袍裹住怀中少年。转身向栓在树林边的坐骑走去。
甫进府,迎上前的就是几位等候已久的姬妾。
看见耶律大石手中抱着的人,几位辽国女子一楞,彼此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
「大石林牙,这是谁啊?」
耶律大石见怀中人气息如无,有点担心,顾不上解释,只说:「拣来的。」
「咦!是汉人呀!」
「哦?是不是饿倒的乞丐呀?」
「那我去叫太医!......」
「我去准备热水吧!......」
关外女子,毕竟古道热肠。耶律大石把少年抱进内室,放在花梨木的短榻上。
榻边几上,小小铜香炉里,原本燃着珍贵的沈水香。但是这少年一入室内,只觉
他身上暗香细流,这沈水香都被映衬成了凡香。耶律大石想了想,索性唤进使女
,叫她把香炉端走了。
太医过来,诊过脉,只说无妨。一点皮外伤而已,将息几天,想来无事。
耶律大石也松了一口气。他此时反正无事,就守着太医开了方字,看使女快快煎
了药来,把少年扶起,亲自督促着灌了药下去。看那少年还是沈睡无觉。
一旁的宠花最有洁癖,看着这少年脏得不成模样,大皱眉头,忍不住便道:「林
牙,既然太医说他没事,那让人替他洗洗澡应该不成问题吧?他太脏了!」
耶律大石知道宠花的洁癖,点了点头。宠花福身一谢,便命使女去叫人准备沐浴
用具。
偏巧此时有官来拜,耶律大石赶忙出去了。
再进来时房里已无他人,只有少年犹自熟睡。
此刻夜色已深,想必众姬妾也各归院落,自挑红灯了吧。
夜色也入纸窗,春深而又未深季节,凉夜微冷。房里银烛高烧,烟气里有香气。
耶律大石推帘入室,看这满室静谧,心里奇怪的竟是点点滴滴的温柔。
他坐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少年,一时失神。
潮湿的黑发,披散在纱枕上,小小的一张苍白脸蛋儿,五官并无出众,然眉痕愁
敛,眼角泪生,总觉非寻常意态。──如果只用一个词形容的话,那就是洁净吧
。
明明是凡尘里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洁净感觉?
「林牙,夜已深,请更衣就寝吧。」
使女掀帘进来,细声催促。
耶律大石点点头,起身走进卧房。使女铺床展被,伺候他躺下,悄悄吹熄蜡烛。
庭外月光如画,隔着纸窗,室内的摆设模糊可见。
躺下却迟迟难以入眠。一闭眼耶律大石就要情不自禁地想起隔壁房间里躺着的那
个少年,想起那神秘而又低回的暗香,想起那青荫的睫毛下不知何时悬出的一滴
泪珠。
他实在忍不住,披衣起身,悄悄走进隔壁室内。
借着月光,看那少年依然沈睡,呼吸如无,唯有暗香依稀。
耶律大石注视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一口气,准备离开了。
突然,床上少年脸色一变,挣扎着,惊悸地叫了起来:「娘!娘!娘!不要!不
要扔下我!不要......」
耶律大石吓了一跳,随即意会他该是做了恶梦,连忙伸手去握住少年的双手。
少年的双手被握住,仍死命要挥动开来,无法得逞,就只好挣扎着身子,发出陆
陆续续的哀叫:「娘!娘,我是你的苏儿啊......求求你......看看我......看
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不要......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
我......不要扔下我......」
先是惊喘嘶叫,而后成了哀告涕泣,陆续竟成呜咽,终至无声,──趁着中夜月
色,只见苍白的面颊上,泪湿如瀑。
耶律大石握着少年的手,只觉掌中冰凉潮湿,摊开一看,两只细瘦手掌,尽是冷
汗。他心里轻轻一痛,再攥紧少年的手,无论如何,竟舍不下就这样抽身离去。
他到底经过了什么苦痛?
「苏儿」吗?
「娘......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轻微的一声气喘之后,苏儿又开始梦呓起来。眼泪仍是不停的望下流。
明儿使女收拾床榻,恐怕会发现纱枕都湿浸透了吧。
俯视着眼前的少年,耶律大石忽然觉得眼底微微潮湿。
纵然是心如铁。却连自己也能察觉,心底的某个地方,在开始塌陷,塌陷......
耶律大石伸手将少年抱了起来。向自己房里走去。
揭被躺进床上让两人全笼罩进温暖里。
怀中温香飘渺,仿佛没有形体。
耶律大石很快睡着了。
我给你温暖。你给我眼泪和香气。
娇鸟啼春,惊破了供奉府的黎明。
房外有使女细声说话:「怎么,林牙还没起来?他一向习惯早起的啊?」
谁在低声解释:「是为了昨天拣到的那个小孩子吧。林牙昨天睡得满晚的呢。」
小孩子?
──是小孩子吗?
看形体,瘦骨一把,也可说是个小孩子。
然而那深酌的愁思,那里还有小孩子的无忧无虑呢?
判别大小的,不一定是年龄。
模糊地这样想着,耶律大石很快清醒过来。
低头看,怀中的人看来是早醒了。
静静地看着自己,态度很是漠然。眼神里有如烟如雾,就是没有确定的情思。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