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不想让华叶知道自己是杀手的,大概是因为这傻和尚实在太纯,他不想让
他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样一个人--虽然他并不以此为耻。只是当他面对和尚那傻
纯傻纯的目光时,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染脏它。但有一次,他杀人的时候,被华叶
看见了。他不清楚华叶是怎么知道那里的,当他杀了一个他现在连名字都记不起
来的猎物之后,才发现华叶正站在他面前。
他想要向华叶解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而拼命追着面无表情地在
前面飞奔的华叶,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在追上他之后,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华叶见他默然不语的样子,转身又走,他追上去,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就开始
大打出手,华叶的武术是用来进攻,而他的招式是用来杀人的,两人即使内力相
差无多,却因目的的不同而上下立判。
他点了华叶的穴道,让华叶坐在地上听了一晚上他不知所谓的话--他到现在也想
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全都是废话!反正华叶
不原谅他他就不放他走,他连点了华叶十八个时辰的穴,险些连他武功也一起废
掉。最后,直到两个人饿得肚子乱叫,华叶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露出认输的神色
,很难看地对他一笑,二人算是和解。后来华叶劝过他很多次让他不要杀人,可
他说那是他的工作,不杀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两个人就吵,吵完了
就打,打得筋疲力尽,每次都足有好几天恢复不了元气,奉都分配任务的时候自
然也就很少再分配到他头上。好象就是从那时候起,华叶就经常出现在他身边,
救他出险境,为他治伤,带他出逃。而每次只要是华叶治的伤,肯定要比平时他
自己治的伤要好得慢;只要是华叶带他逃亡的地方,肯定别人找不进来--同时他
们也走不出去…
…这小子绝对是在妨碍他没错!在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情之后,他终于如此确
定。真想杀了他……!!
他再次悠悠醒转,这次华叶没有让他躺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在地上铺了许多稻草
,将他放在上面,自己改坐在火堆边边打瞌睡边念经。
“华叶。”他叫。
华叶没动窝。
“华叶!”他又叫。
华叶还是在打瞌睡,没动窝。
“秃驴!”他大叫。
华叶大梦初醒般坐正身体回应:“哎!你醒了?”
胸口的伤处一阵牵拉的痛,他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有病啊!叫你名字你当没听
见,叫你秃驴倒是答得满快的!”
“没这回事。”华叶走过来,用冰凉的手触摸他的额头,“为什么还是这么烫啊
?是不是应该快些转出这个地方给你找个大夫?”
“你的手那么冰,摸着我的脑袋当然烫了!”总有一天他要被这蠢和尚气死!
“把手拿开!”
“可是我要回家……”
“躺着!”
华叶出去了,他很无奈地躺着,摸摸自己的额头,好象果真有点烫的样子。这小
子,被他磨练了这么久,这也稍微懂一点医术了,想当初第一次发现他发烧的时
候,那和尚竟只会慌张地不停地念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要先为他降温!幸亏那
次伤不像这回这么重,否则现在他老早就是尸体一条了!蠢和尚……
他微笑,然后,微笑渐渐敛去,眼中露出杀机。他已经变得太过信任这个奇怪的
和尚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奉都的第一代领导者--奉夫人曾经说过,杀手是不可
以相信任何人的,一旦他开始相信别人,他的杀手生涯也就结束了。而要让自己
的杀手生涯继续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掉那个让你信任的人。杀了他……一定
要杀了他……!!但是他下不了手。他试过很多次,无数次机会都被他放过。他
下不了手。甚至在今天,他潜入猎物家中的时候,竟会因为那人家中摆放的佛龛
而瞬间失神,继而引来杀身之祸。
……一定要杀了他……
他忍住伤处的痛楚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的东西滑了下去。那是一件衣服,是华叶
身上所穿的那件白色僧衣。刚才他出去的时候穿的是短打的亵衣,想来是想为给
他取暖,便把衣服脱下给他盖。
这个人……看起来很钝,很粗枝大叶的人,很多时候却非常细心,连他想不到的
地方,他都能为他想到。杀意被矛盾的心情逐出心门之外,沉重的思绪爬上了他
的面庞。即使是会引来灭派之祸也好,他还是下不了手杀掉他。
华叶用撕下的衣襟沾了水,快速地走回他们所在的山洞。“水来咯!远……远威
?”他的白色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稻草之上,篝火还烧得很旺,但游远威
却已不见了踪影。华叶的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丢下沾水的衣襟,拎起僧衣便追
了出去。山洞的外面就是古木参天的树林,还有半人高的灌木,如果要藏人是很
容易,但是要从这里逃跑,对于已经身受重伤的游远威来说,那是很困
难的,所以他绝对不会跑得太远。
“远威!游远威!”他在山洞的周围喊着游远威的名字,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
,相信像游远威那种受伤的身体绝对跑不远。
“游远威!不要乱跑啊!否则你肯定会死在这里的!”他揣摩了一下大概的方向
,开始四处寻找,并用真气将声音送得更远,希望游远威能发出一点声音--哪怕
一点也好,他就有自信能找到他。“游远威!!”
其实游远威并没有跑得太远,他就在山洞的附近找了一丛灌木,躺在湿凉的地上
藏身。华叶的呼喊他都听见了,不过他不认为自己会那么容易地死在这里,毕竟
,要当奉都的刺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一定的能力他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华
叶几次从他身边过去,他都尽力地屏息静气,由于还有灌木和夜色做掩护,华叶
都没有看见他。等了很长时间,等到华叶的叫声远了,他才悄悄起来,往华叶所
走的相反方向而去。
走路,这对平常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对现在的游远威来说却是困难重重
。被打那一掌所造成的内伤已无大碍,应该是华叶用内力帮忙他治疗了吧,但是
那毕竟不是仙丹之法,用了就马上能完全好的。且再有胸口一刺,更是雪上加霜
。他现在体力已透支,走不多远就必须靠在树上歇息一会儿,依照这个速度,是
不可能轻易逃出这里的,万一再在路上遇到某个仇家……不知何时,华叶的声音
已经听不见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地以北斗星为指标,尽最大努力快速行进,希望
能早点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又一次靠在树上休息,他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便慢慢地,慢慢地依着树滑
下去,滑坐在地上,晕迷了过去。
华叶其实一早已发现了他的行踪,但是他也知道,游远威是个死不听人劝的犟劲
头,若要好言劝他那只会造成反效果,便一直跟着他,等他支持不住,然后再去
救他。这种事经常都会发生,他都习惯了,处理起来也格外的得心应手。只是平
时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晕过去,华叶往往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挣扎尖叫得像闹
脾气的小孩子的他捉住,扛回他们的藏身之处。
游远威真想一头撞死算了!特别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被那蠢和尚紧
紧地抱着睡的时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天杀的混蛋每次防他逃跑就用这一
招!难道他就没有更有创意一点的办法吗!两个大男人这么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他伸手想将他推开一点,却在用力之下,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秃驴!!”他尽力让自己虚弱的声音有魄力一些,“快给我醒醒!该死的秃驴
!!”
“远威……你……你居然……”华叶抱着受伤的胳膊跳到离游远威远远的地方惊
恐地看着他。
“总有一天杀掉你……”游远威脸色青白地道。
“你这叫恩将仇报!”
“是你多管闲事!”如果真的恩将仇报的话,你现在已是死人了。
“……”华叶露出“很受伤,很受伤,很受伤”的表情,看得游远威都有点不忍
心了。
“干什么一副好象有人遗弃了你的表情……!!”他向华叶伸出手,华叶磨磨蹭
蹭走过来,将他扶起。
“一天没吃东西,你饿不饿?”华叶问。
“看见你就气饱了。”
他们头一次因为华叶愚蠢地在密林里转圈,导致迷路三天的时候,华叶居然连密
林中哪一种植物能吃都不晓得,他唯一认得的是蘑菇,游远威只是休息了一下,
他就采了一大抱毒蘑菇回来兴高采烈地说要给他煮汤喝……
他从没有像那一次一样对奉都的首领如此感激过,如果不是她将他们这些人用尽
各种办法自小训练,他那次肯定就傻傻地跟他一起不明不白地共赴黄泉了。他也
是直到那次才知道那傻和尚为什么会在树林中饿到昏倒,首先当然是他不吃肉,
第二就是他根本没有野外生活的能力。后来他就在一次一次的迷路中教他如何在
野外求生,到现在,华叶已经能做得很好了。
“别发那么大的火嘛!来,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我记得好在附近看到苹果树……
”
“我要吃野兔!”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
“你是我又不是!!!”
“野兔也是一条命啊……”
“我要吃野兔!”
“远威,杀生不好的,佛曰……”
“杀生不好?”游远威冷笑地斜睨他,“你知道杀生不好,为什么还要跟我这个
以‘杀’人为‘生’的人在一起!”
华叶默然不语,过一会儿,站起身走向洞口:“我去为你找食物。”
“华叶!!”游远威大叫,华叶回头,他道,“若你想学观音菩萨普度众生,告
诉你,我就是那执迷不悟的魔物!你休想从我身上得到半分的道行!”华叶微笑
。“华叶只是个出了家的俗人,自不敢与观音大士相提并论,而若说你是魔障,
华叶也是万万不敢苟同,华叶眼中无分贵贱,只要有命,万物皆重,游远威你也
是一样。”
华叶在生气。每当他用“华叶”和“游远威”来称呼他们两个的时候,就表明他
生气了。大概是和尚特有的那种清心寡欲,他生气不会像游远威一样形于外,而
是非常内敛地,但恰好到处地让他人明白他的情绪。可是他在生气什么?因为他
讽刺他想学观音?比那还难听的话他也说过,为什么他非对这句话生气?真是…
…和尚的心,海底针……
游远威知道自己逃不出华叶的手心,索性也不再逃,跟过去的那么多次一样,发
现挣扎无用之后,放弃所有的努力等着华叶来伺候他。半月之后,他的伤已没什
么大碍,试着与华叶对打之后感觉自己基本回复了正常的状态,便又起了离开的
念头。这一次华叶没有拦他,听他说要走了,连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地哦了一
声,然后就闭目念经去了。
游远威很不适应地呆了一下:“你不阻我?”
“阻你何用?反正你也不听我的。”
“……”
“真奇怪,我现在才想通,我为什么要救你呢?为什么非要做那个滥好人呢?你
已深入泥潭,凭小僧我的力量决计是拉不起你的了,既如此,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你自己小心吧。”
游远威感到有点可笑,道:“拉我?为什么要拉我?即便是泥潭,我愿意呆在里
面,你拉我又有什么用?何况究竟是谁在泥潭当中,还不一定呢!”
“我不跟你吵,会犯了嗔戒的。你走吧。”华叶闭上眼睛,好像连看他一眼也嫌
多似地继续念经。
“哦?你教我走,我倒不想走了!”游远威大步走到他面前,一甩衣物的下摆,
蹲下,“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对我说出这种话?是,我就是爱杀人,我就是拉
不起的魔障!那又如何?你终究是觉得这点福德不好积,便要退出了?是不是要
再去找一个与我一般罪孽的人超度他?你也不过是个迂腐的和尚罢了!不过知难
而退也对,否则难保我哪天被你念得兴起,一掌毙了你!”
华叶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张开眼睛看他一眼,游远威觉得自己心底的某个角落
坍塌了,他蓦地愤怒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敢用这种态度对我!”
他劈手去扣华叶的肩,华叶没有睁眼,只肩膀一沉,他的手抓了个空。
一招不中,他愤怒地斜向抓去,同时另一手亦看似毫无章法地拍向华叶的胸。
华叶终于张开了眼睛,如他所料地伸手去隔,他双手划了一个圈,像蛇一般缠上
华叶的手腕,一拉一推一扭,将其按倒在地上。“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对我来
说很方便,明不明白?”他恶毒地在他耳边道,“你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明不
明白?在我生气的时候,你一样会变成那个慈悲地拯救那条冻僵的蛇的农夫,明
不明白?不要那么傲,明不明白?”
华叶躺在地上,眼中不含任何情绪地看着游远威,在那种眼神的注视下,游远威
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变冷,变冷,冷得结冰。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很希望那天救我的人不是你--退一万步讲,我甚至希望那天没有人救
过我。”华叶道。
“你是什么意思……”
“若那时能什么也不知道地死去的话,对你,对我,都是件很轻松的事。”
“你……”“我希望永远都别再看见你。”坍塌的地方着起了火来,什么东西被
砰地一声烧断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直到逃出有华叶在的那个地方,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做了
什么。
他几乎是仓皇逃窜地回到奉都的,一路上他什么也没想,不是他不愿意想,而是
脑子一片空白,想思考些什么也没有办法。被半夜从床上搅起的仲夜看起来心情
很不好,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游远威比他还心不在焉的汇报。仲
夜就是奉都的第二代首领,如果以一般的门派来说,他与仲夜可算是师兄弟,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