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行 第六部 下——行到水穷处

他们走了，晨旭扑通一声跪下道：“爷爷，不是的，不是师傅，是我，是我私放魔女，是我，是我脑子清楚，眼睛看不分明，是我害死珠子的，和师傅没有关系。爷爷，您惩罚晨旭，惩罚我吧。”

玉龙吟长号一声，倒在椅子上，惩罚，用什么样子的惩罚，难道真相不残酷么？我的孙子死了，我的儿子毁了，这就是我要的真相。难怪羽儿说，真相不重要。是的，要清楚这样的真相，那不如杀了我。

来逼宫的龙神们都悄悄溜走了，看来，是逼不下金辰鹰了，不但逼不下，可能金辰鹰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其他龙神身上，所以还是回去通知自己的主子，夹起龙尾做人比较好。所有来旁听的显贵，也一个个悄悄地告退，好像说什么都不对，与其如此，不如不说。

宝儿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愤怒，眼泪鼻涕全是，云树给他擦一次，他就流一次。能够想像吗，自己跟娘亲一起闯进去，把弟弟唯一的生路给断了。事实就是这样残酷。云树扶着他向下泽宫走，弟弟，对不起，你要怎样罚哥呢？

鹰已经点了风凝的穴位，让他冷静一下吧，以后再慢慢地开解他。看到宝儿进来，鹰站起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宝儿，爹不信命，只要你弟弟没有死，爹就不信。”

宝儿呜咽了一声“对不起，爹，是儿子对不起弟弟呀。”

六十六年年柳色伤离别

新年，在悲伤的气氛中落幕。没有了风凝泽主的操持，整个龙泽一片肃然。空大师他们也第一次在没有相送中，悄悄地离开。桑德兰宫现在需要准备的，是应对没有龙神王的前景，一个刚刚雄心勃勃，想要成为协调天下各国关系的神宫，突然被抽掉了主心骨，谁都明白，凡是利益相关的事情，没有真正朋友可言。要怎么办，才能在这场可能打翻许多关系的惊涛骇浪中，平稳地过渡呢？本来还可以倚重龙神王爷爷和父亲的力量，来维持，但现在，他们可能什么也听不进了。也许，空大师这回，真的来错了，原来以为，揭穿真相，使鹰陛下的位置更加巩固，这是维持天下太平的大计，但是真相揭穿又如何，愤怒的鹰陛下，似乎直接表明了袖手旁观的态度，没有比这个糟糕了。桑德兰宫，能够躲过这场危机吗？

沿湖边的杨柳，已经开始冒出嫩嫩的新芽了，嫩绿的一点点，和厚厚的白雪，相映成趣，柳枝招摇地在风中挥着柔手，向每个路过它们身边的人，热情的招手，可惜，谁的眼里，都看不见他们。

龙泽七宫沉默了，当没有办法应对的时候，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应对办法。连七宫的飞禽走兽，都呆呆的，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所有的孩子们都不闹了，清昊带着大大小小的弟弟们，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读书。可昊儿的心，却不在书房里，小宇，小然，你们在太爷爷身边，你们还好么？没有哭得太伤心，没有吃不下饭，没有吵着要见小爹爹呗。你们乖乖的好不好，昊哥哥会疼爱你们的，小爹爹能给你们的一切，昊哥哥都能给。

小爹爹的生命在一天天的流去，现在昊儿觉得，世界上原来还有比吵吵嚷嚷离开他更残酷的事情，那样一天天等着小爹爹离开，看着死神将小爹爹无情的掳走，每个人都无能为力，每个人都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心肝被摘，这是一种慢慢的凌迟啊。

现在昊儿不恨师傅了，昊儿觉得师傅可怜，是的，最可怜的人就是师傅了。小爷爷还能每时每刻都守着小爹爹身边，把他所有的抱歉，所有的爱，最后浓浓地给小爹爹。师傅呢，跪在宫外有什么用，还不叫太爷爷给强行押了回去，哭号有什么用，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爱人，甚至包括孩子。因为，龙珠太爷爷已经下令，除非他同意，否则，晨旭师傅就不得见孩子。师傅，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甚至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所有的人都那么说，如果不是他放走魔女，小爹就不会死，所以，小爹爹，其实是被师傅害死的。昊儿可怜师傅，真的，很可怜，只有昊儿知道，师傅其实，是很善良，很温柔，很爱小爹爹的呀。

那些年小爹爹装死的时候，师傅每次回龙泽，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教自己武功，然后就向自己回忆小时候他们一起练习武功的情景。看得出，师傅对小爹是充满柔情的，小爹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无理，师傅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深深地爱和关注，师傅怎么能记得清呢？可怜，小爹爹，师傅，他们难道真的是无缘了么？连死，都不能同在一个椁么？还说是生生世世之约呢？这约定，怎么就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呢？苍天啊，您真的如此无情吗？如果您真的无情，您又怎么会嫉妒呢？如果您会妒忌，您就是有情的呀。难道您不想成全有情人吗？昊儿慢慢地放下书，偷偷地拭去一脸的泪水。

教他们的司马大爷爷和陈爷爷走了，昊儿送他们走，再目送弟弟们回去，他慢慢地向上泽宫正殿走，给父母亲大人请安。一路上，所有的侍卫，都瓮声瓮气的向他请安，所有的人，都哭过，几乎每天都有人哭。昊儿知道，小爹的离开，是大家承受不起的痛。因为他带给大家太多的快乐、希望和幸福，所以，没有愿意承受失去他的痛苦。昊儿低垂着头，进了上泽宫正殿，云树红肿着眼睛看着他，勉强露出微笑道：“你下课了么？今天学得可好。”

昊儿很想痛快地对娘亲吼出来：“小爹爹都要永远离开我们了，什么都不好。”可是，他却非常非常乖巧地回答道：“是，下课了，今天学得还行，母亲陛下，要儿臣，背给母亲听听么？”

云树也想对儿子尖叫：“背什么背，有什么可背的。背，能让你小爹爹活下去吗？”可是，云树却偏偏非常温和地道：“好啊，你背，为娘，听着呢？”

昊儿就慢慢地熟练地背颂《路希子》中的劝世篇“天道有常，不为善存，不为恶亡……”他一句句的背，背着背着，泪水就涌出来了。云树再也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伏在儿子的背上，哭出声来。昊儿，咱们母子的命，是你小爹爹救的呀，可是娘亲为什么救不了你小爹呢。昊儿坚强地咬住牙，在母亲的哭声中，坚持把经书背完。莫若兮上来，把小主子抱下去，树主儿，我的好心肠的内主子，您啊，心实在是太软了，您这样子，叫大家怎么忍得住。

云树看着孩子出去，才扶着宁则平站起来，他收拾好了宝儿的衣服，对则平道：“我，我现在巡视宫内去，你把宝主儿的衣服送过去，我想，他要在悦怡轩住些天的，我就不过去了，过去，叫大家心烦。”

则平知道，每次树主儿过去，都哭得失控，徒增了泽主们的伤心，所以还不如不去。则平将宝主儿的东西背在背上，到了外头，发现清昊小主子没有休息，清昊柔声道：“平叔，我过去看小爹爹去。”

则平一手拉着小主子，一手托着后背的东西，边走，边低声对清昊道：“小主儿，您过去啊，别太伤心，别哭，这凝主上只要听见哭声，就会失控。您一定要记住，不要哭，不要叫明珠陛下再难过好不好？”

清昊将快要落下的小珠子强行忍住，连连点头道：“平叔，你放心，我，我会对小爹开心地笑的。”

已经在明珠身边不眠不休守了五天的风凝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晕倒了。鹰长长地叹气，没有办法劝风凝，风凝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道理他都明白，不过什么事情，他最后都想不通。这样的人，最麻烦，因为，他劝得了别人，就是劝不了自己。鹰把他抱回殿去，留下宝儿守着弟弟。宝儿轻轻地给弟弟按摩，用内功，减轻弟弟发炎造成的痛苦。现在弟弟的身子，又可怕的红肿起来，可是怪的是，弟弟的脸，却一点儿都不肿，不但不肿，反而瘦得更厉害了，骨头全都刺出来了。

兄弟俩对视，明珠微微对哥哥笑了笑，宝儿想笑，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的又流出来了。他努力眨着眼睛，想要将眼泪眨回去，可不争气的泪水却偏偏流下来。明珠用唇语道：“对不起，哥，我还是无法伤害他。我不能说出来，关于他的事情，我不能说出来。因为，我，我还是爱他。不管他对我做什么，我，我还是爱他。你弟弟，我不争气，离开这个男人，好像没法过日子。”

宝儿摇头，边哭边笑，他的脸上浮着古怪的笑容，边上的米修珉看着宝主子这样子，几乎又要号啕大哭了，只好先退出去。宝儿温柔地吻着弟弟的额头道：“珠子，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不争气，这是人之常情，爱一个人，希望和他一起斯守到老，一起面对人生中的喜怒哀乐，这有什么错。既然爱他，就想维护他，这也没有错。哥只恨，没法让你爱下去，没法让你爱得开心，爱得幸福啊。”

明珠努力将手移过来，想把已经萎缩的手伸到哥哥的怀里，可是努力了好一会儿，手没有什么移动。宝儿觉察到了他的心思，将他的手按进怀里，轻声道：“好珠子，想跟哥说什么，你说，哥听着。”

明珠积蓄了好一会儿的气力，才震蠕动着嘴唇道：“哥，已经十五天过去了，弟弟知道，弟弟的日子已经到头了。这几天，弟弟常常觉得力量在一点点消失，弟弟想，没多久，弟弟就会陷入昏迷之中，再也醒不过来了。有些话，弟弟想现在说。”

宝儿贴着他的手，吻着弟弟的脸，好久才道：“你说，哥听着。”

明珠终于睁大了眼睛，露出比较开心的笑容道：“哥，你答应弟弟五件事情。”

“珠子，不要说五件，就算是五百件，五千件，哥全答应。”

“哥，谢谢你。第一件事，请哥哥替我好好孝顺爷爷们和爹娘舅舅，不要让他们为我伤心，从此，哥哥，既是明珠，又是宝儿，哥啊，你做得到是不是？”

宝儿长长呜咽了一声，乱滚着珠子，胡乱点头。

明珠闭了闭眼睛，眼角涌出了血丝，他微笑道：“哥，第二件，请哥哥照料好小然小宇小晖儿，我不慈爱，不值得他们兄妹爱我。可是还是希望哥哥能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宝儿哽泣道：“你放心就是，哥一定会爱他们的。”

明珠抿着嘴笑道：“第三件事，哥，你要好好爱树哥，也要好好爱你自己。就当是爱弟弟好不好？”

宝儿闭上眼，任泪水在脸上直泄下来，门外，站着的昊儿，掂着脚，看着小爹爹的嘴唇，他也读懂了小爹爹的意思了，他紧紧用拳头塞住嘴，小爹爹，您心中为什么有这样多的爱呢？您一辈子，就想着别人，没有想过自己吗？

明珠等了他好一会儿，才道：“第四件事情，哥不能对世上的事情太失望，弟弟的一生，只是个意外，如果哥哥就此恨世间，这对人世间，对百姓是不公平的，哥，所以，本着您仁慈宽大的胸怀，爱百姓，爱天下，好不好？”

宝儿将弟弟的手含在口中道：“哥答应，哥答应，哥会做好一切应当做的事情。”

明珠看着哥哥，渐渐地收起笑容道：“最后一件事，哥，你一定要答应我，尽管弟弟知道你很为难，可你一定要答应我。”

宝儿看着弟弟突然有神彩的眼睛，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事情，宝儿低沉地哭道：“珠子，你，你。”

明珠慢慢地抖动嘴唇道：“哥，不管怎样，旭哥是我的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我相信，他，他是爱我的。我也相信，他，他绝不会真的想害死你。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啊，我的一辈子是到头了，可他，还只有三十三岁，他的一生，难道也就此葬送了么？哥，原谅他好不好？跟他兄弟如初，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鼓励他重新站起来，不要因此而消沉，甚至走上不归路。哥，弟弟爱他啊，是真的，真的。弟弟想他好，想他一切都好，哪怕他明天，就别娶新欢，弟弟只要他开心，弟弟就什么都不恨，不怨。哥，弟弟不想见他，并不是真的恨他，你知道，弟弟是怕他见了弟弟后，会，会自杀，弟弟不想他死。真的，哥，原谅他，就像小时候一样，对他，维护他，好不好？哥，答应我，答应我。”

宝儿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将一次次泛上的眼泪压下去，我的珠子儿，你是天地间第一次痴情的种子，旭哥，你能体会弟弟爱你的心思么？如果你能体会，你就应当了好珍惜，为什么还犯错呢？宝儿有心要拒绝，但是看到弟弟越来越暗的眼睛，宝儿再也不忍心说出半句叫弟弟失望的话，他重重地点头道：“珠子，哥对你起誓，一定跟旭哥兄弟如初，绝对不恨他，爱他，维护他。你放心就是！”

门外昊儿跪倒在地，给小爹爹磕头，谢谢你，小爹爹，这个世上，只有你最明白师傅，最了解师傅，您放心，您今天叫爹答应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师傅。让他知道，您到最后，还在维护他。

明珠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他慢慢地合上眼睛，世上的事情，可留恋的已经不多了，就算自己再坚持，可是生命已经到头了，就算不想认命，可是蜡烛还是一点点的哭完了。心中最放不下的五件事情已经有了着落，走到尽头，也许是另外一条坦途也未可知呀。

从第十七天开始陷入昏迷起，明珠就再也没有醒来过。风凝痴痴地抱着孩子，天地无情，珠子叫我害死了。我再也不能拥有我的好孩子了，就算我死了去陪他，又怎么陪得来，他那年青可爱的生命呢？

从二十起，玉龙吟和风净尘都开始陪在床边，中间，明珠有一几次短暂的睁眼，每次都想对亲人们最后笑一笑，但转瞬间，却又血泪如注。众人伤心不已。看得出来，珠子不想离开我们，不想啊。

二十九日的深夜，所有的人都围在下泽宫外，龙珠、风凝、鹰、风涵、宝儿在明珠的床头，已经整整五天没有睁过眼睛的明珠最后一次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每一个人，他用尽全力，众人从他的嘴唇里读到了这几个字：“珠子爱你们，永远爱。”

风凝扑下去，紧紧抱住孩子，不要离开娘亲，不要。明珠最后的力量，让他将手伸到了母亲的后背，他抱住母亲，一点点合上了眼睛。

龙珠在他的眼睑上长长地亲吻下去，珠子长长的睫毛，晶莹剔透，一点点地将所有的光芒都盖住了，鹰附身，抱住明珠，失声长恸。风涵宝儿哭倒于地。

悦怡轩外，风晨旭，痛哭号啕，痛不欲生。

龙元三十三年春，龙神王驾崩于龙泽下泽宫承天殿悦怡轩内，享年二十四岁。消息传开，天下震悼，山河尽泪，苍生缟素。

在下泽宫的殿前，空大师他们静静地跪着，玉蓝烟仰着看了看深黑的夜空，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奇特的蓝光。蓝烟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虚空，合手而泪。

江城子．悼明珠

阶前流水玉鸣渠。白云住，爱清居。屋上春山，山鸟喜相逢。少日闲情空自许，珠光散，欲何知。夜来悠梦月初升。枕边泪，空叹息。叶底风来，吹乱几行书。谁晓星辰耿长寒，燕子归，花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