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急穿过花林,铺天盖地的花瓣扬起,在他身后落下了花瓣雨。
花林深处,恰有一方净土,四周栽满了枫树,春天枫叶正青,摇摇曳曳,风姿楚楚,似有无限情义。
飒然白影停在空地中央,那里,有一块鸡血石做成的枫叶型墓碑,红艳似朱砂,晶莹剔透,直如丹心血。
这墓里埋葬的,便是当年死无全尸的青帝枫叶!
白帝静立墓前,挺直的后背似山峰一样,花雨落了他满身。
慢慢地,他的手轻轻拂过墓碑,拭去上面一层淡淡的尘灰,仔细而精心。
「皓铮,你看,我种的花全开了,都是天下没有的奇花,全送给你,你不要不开心了......」
「嗯,你又弄得一身灰,我给你拍干净。脸上也是泥,像个大花猫。」
乌亮慧灵的大眼睛闪烁如星,「喵......我学得像不像......皓铮哥......」
「小傻瓜,我逗你玩,你还当真啊,哈哈哈......」
「皓铮哥终于笑啦,你笑起来多好看......」
慧黠玲珑的枫叶......善解人意的枫叶......善良纯结的枫叶......
你费尽心思种花养草,只是因为我喜欢花草,为了让我开怀一笑。
不喜欢武功,却陪在我身边努力学武。
我经常受伤,你就去研究药草,还苦心教会了青铜。
你做这一切的时候,才十四岁......
想不到,你竟这样惨死......
而我,不但没能替你报仇,连到墓前一拜也做不到,这一拖,就是十年......
十年中,枫林一心争霸武哥,逼得梅洛和兰溪离去,竹离和菊霜随枫林辗转江湖,青帝宫只剩下几名打扫的门人陪伴你。
只有我知道,其实你胆小易惊,深夜里经常醒来......
天堂里,会有人半夜走到你床前,安抚惊吓的你,哄你入睡吗?
枫叶,我欠你的情,永远也还不了......
我曾经起过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的仇我就一定要报!
赤帝一直跟在他身后,停了片刻,转头悄然退开。
「说,何昭宇现在怎么样了?」冷峻的声音追入赤帝耳中。
「什么?」赤帝气汹汹地窜到白帝面前,「难道你就不顾枫叶,只想着何昭宇?」
白帝冷冷道:「何昭宇还活着,而且命在旦夕,我不想今生再有第二次遗憾!」
「外面的事不知道,别问我。」赤帝掉头便走。
白帝长眉一扬,一掌拍向花林,顿时枝摇叶飞,朱雀尖叫着从树梢上扑腾而起。
赤帝站住了,一转身,轻轻一笑,优雅艳绝,嵊泗岛死了那么多人,何昭宇落在海盗手上已有三天,会有什么结果,还用得着问我吗?」
白帝走到赤帝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何昭宇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剥了你的狐狸皮!」
赤帝一听,顿时伤心欲绝,「我为了治你的伤,特意出海给你找仙草蓝云萝,你居然不领情?你要不是咽了点蓝云萝的汁水,连命都没有了,还想救人?那何昭宇到底好在哪儿,你要把蓝云萝全给他吃了,自己一点不留?
「我对你一片痴情,对你这么好,你难道什么感觉也没有?」
白帝抬起赤帝的下颔,从他怀里缓缓捏出一条蛊虫,手指一捻,化为了齑粉,「赤帝乃是天下杂耍演艺之祖,你演起戏文来比吃饭还容易,我会相信你吗?再想给我下睡蛊让我睡三天,小心我毁了你的蛊神!」
空中忽然一声尖锐的长唳,黑鹰疾扑而下,那朱雀正蹲在枝头瞧热闹,一见黑鹰,顿时惊慌乱飞,「呼」的撞入赤帝怀中。
「月明的黑鹰?」赤帝刚一怔,风旋花舞,一道黑影从花林中破空而来,漫天花雨中,已然抱住了白帝。
「皓铮,你还活着,没有死,太好了,太好了......」欢喜之极的笑容,在那美艳无双的脸上绽放开来,恰似碧空彩虹乍现,摄魂夺魄,异常炫目。
赤帝皱起细长漂亮的眉毛,手腕一抖,一条飞蜈蚣劈面便射去,「玄冰,放开皓铮!」
黑帝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白帝,明净的眸中蕴了一层幽幽水波,涟漪微起,粼粼闪烁,奇秀不可殚言。
白帝微微一怔,衣袖一拂,将飞蜈蚣拍在地上。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关心起十多年的死敌,玄冰,你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赤帝不耐烦地猛拉黑帝。
黑帝如梦初醒,「啊」的一声,忙不迭地跳开,气急败坏地道:「谁关心他了?我不过看他一时没死,替月明高兴一下,不行啊?」
赤帝大笑,「这种借口你都想得出来,玄冰,我真佩服你,连说谎也说得高人一等,哈哈......」
黑帝满脸通红,情知口才敌不上赤帝这个狡猾的狐狸,索性不开口了。
自从得知白帝假扮小兵随何昭宇出海,黑帝便坐立不安,平生从来没这样仿徨无主,惶惶不可终日,只过了一天便忍耐不住,追出了海。期间几次得到月明的黑鹰传信,一会儿何昭宇与白帝落海,一会儿两人在定海受伤,搅得黑帝心惊胆颤。
待赶到嵊泗岛时,方知何昭宇被俘,白帝失踨,直如晴空霹雳,连月明也没去见,命令黑鹰找寻白帝下落,一路追来了青帝岛。
等见到白帝安然无恙,一颗悬空已久的心忽然放下了地。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剧烈变化,让他无所适从,心浪翻卷,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抱住了白帝,仿佛那是日夜盼望的挚爱之人......
直到被赤帝点醒,才发觉自己的莫名其妙,又羞又气,偏偏心忽忽悠悠地,如在云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白帝目光一冷,「你丢下何昭宇不管了?」
一语寒如水,立时将黑帝浇了个透心凉。
怔怔地看着白帝严肃的眼睛,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你......你见到我来不开心?」
白帝气得七窍生烟,「白痴,何昭宇的命连着你的命,他要是有个好歹,你和他谁也活不成!你亲手他下的命珠,难道忘了?」
「命珠?你拼了命也要救小昭昭,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
白帝抽身便走,这个黑帝,愚蠢得简直无可救药,实在懒得和他多说。
直到那神姿英武的身影消失,黑帝仍然在发怔,眼中一片茫然。
赤帝倚在一棵花树上,颇有兴趣地瞧着黑帝,慢条斯理地道:「想当初,枫叶,你,我,都和皓铮在一起学武,枫叶最得皓铮的疼爱。我呢,最让皓铮头疼。你是最让皓铮讨厌。
「所以,我们三个人之中,你也最讨厌皓铮,整天和他作对,暗中向皓铮的父亲告状,尽害他倒霉,结果皓铮就更讨厌你......」
黑帝忍无可忍,吼道:「你说完了没有?」
「当然没有。」赤帝轻倩地一笑,「皓铮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就是白痴。我们三个人其实都在讨皓铮的欢心,你用的,是最笨的一个方法。」
「胡说,胡说,什么讨皓铮的欢心,我恨他,他夺走了我的母亲,还有沧海。她们处处都护着他,根本不管我......」黑帝失措的大叫,头脑乱成一团。
「我是天下演艺杂耍之祖,什么表演没见过,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谁的心都逃不过我这双眼睛......」
赤帝悠悠一叹,「玄冰,我们三个人之中,你之所以那么恨皓铮,不是因为他抢走你母亲和妹妹,而是因为......他眼中根本没有你这个人!」
黑帝已经完全傻了,只是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你真可怜,连自己的心事也不知。你从来就没恨过皓铮,而是......喜欢他!」
看着黑帝骤然变成惨白的脸,赤帝黯然道:「可惜,我们三个谁也没得到皓铮的心......他爱上了......一只猫......」
※※※
白影似旋风一般刮来,挡在何昭宇身前。
「啪」的一声,长鞭重重抽下,雪白长衣上顿时出现一道鲜红的血迹!
灵堂上鸦雀无声,海风卷起了纱幛,「扑啦啦」空中飞舞。
白慕飞瞥一眼身上的伤痕,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夜罗,目光中尽是鄙薄。
夜罗简直不敢相信,燕无双竟然用自己的身体,为何昭宇挡下了那致命的一鞭!
这一鞭夜罗用足了内力,打得白慕飞几层衣物全部绽裂,胸口的皮肉撕开一个两尺多长的口子,鲜血滴滴而落。
「燕无双!」夜罗从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少主......」众人惊呼着拥了过来。
白慕飞手一挥,「大家听我说,舵爷不幸遇害,此仇不报,我燕无双誓不为人。但是,仇人是谁,你们一定要分清。万不可误听谣言,害了真正的好人,咱们跑船的一向因怨分明,岂可恩将仇报?」
夜罗执鞭的手直抖,满怀怨恨,眼神如狼,几欲撕碎何昭宇。
燕无双分明是在替何昭宇脱罪!
「杀人的明明是何昭宇手下,燕无双,你敢说不是?」夜罗野性发作,口气咄咄逼人,充满了挑衅。
如果我得不到你燕无双,那就毁了你,别人也休想得到!
白慕飞一一看着那些悲愤伤痛的海上汉子,「何昭宇是朝廷将领,必然听命于燕王。如果是他有心杀人,就不会单枪匹马到定海岛报信。没有他,嵊泗岛就会被灭门!」
他一转身,指着何昭宇,「看看这何昭宇一身的伤,再想想他在海上孤身飘流,原因是什么?一定是何昭宇不遵屠杀之令,差点被除掉!他明知自己刚刚攻占了岱山岛,到定海是自寻死路,可他还是拼死前来,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嵊泗岛上,老老少少几百条人命!这样慈悲为怀的人,你们还认定他是元凶吗?」
一番分析合情合理,听得众人直点头。
白慕飞抬起头,正对上何昭宇澄净如海的眼睛,一瞬间,似有一线电流在两人眸中闪耀,击穿了彼此的心......
何昭宇想避开那炽热的眼神,可是目光落在白慕飞胸膛的伤口上,那无法掩饰的心痛,自紧锁的眉角眼梢流露出来。
一缕微笑在白慕飞唇边扬起。
猫儿,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的,否则,我白慕飞以何面目见白帝?
第九章
夜罗虽然心狠手黑,可是毕竟年轻,阅历经验比白慕飞差得远,口才更不及白慕飞伶俐便给。白慕飞分明在为何昭宇诸多辩护,偏偏众人都相信,只气得青筋直暴。
「就算何昭宇送了信,那又怎样?还是他的手下杀了舵爷。」夜罗冷笑,「照海上的规矩,咱们船上的水手犯了错,一船之主都要担当下来,燕无双,就算何昭宇没杀人,也要落个连坐之罪。」
众人都鼓噪起来,夜罗的话已近似强词夺理,除了夜罗的手下大声叫好,别人都甚为不服。
夜罗环视众人一眼,悠悠道:「只不过是几鞭子,见点血,让何昭宇在舵爷灵前赎个罪。燕无双,如果你连这个也不答应,我真是怀疑你和何昭宇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了。」
听了这话,便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白慕飞近日救护何昭宇,关切异常,人人皆知,再听夜罗一说,自然心生疑窦。
微弱却是坚定的声音慢慢响起:「何昭宇一人做事一人当,舵爷无辜枉死,你们要报仇,冲着何昭宇来就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慕飞心湖里顿时起了滔天巨浪,眸子发热......
猫儿已重伤虚弱至此,仍然不忘维护我。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从来不会考虑自己......
或许,就是你这个傻猫脾气,才让我这样魂牵梦萦,刻骨铭心!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冷笑一声,「好,既然是规矩,我燕无双也不随意破坏,夜罗,你想怎么样?」
「五十鞭,这才第一鞭,燕大哥,你最好让开,否则,鞭下无眼,再伤了你,你的手下可是要找我算帐的。」
白慕飞微微一笑,当真是丰神俊逸,英姿出尘。因是送别舵爷,白慕飞没戴面具,海盗中许多人也是第一次看见白慕飞的真面目,人人都觉眼前一亮,惊叹不已。
他慢慢转过身,凝视着舵爷的灵牌,双手合十,心中道:「舵爷,您在天有灵,一定明白猫儿的苦心。都是慕飞害了爷爷你,如果要受惩罚,就让慕飞一个人承担吧......」一声大喝:「还不动手?」
夜罗挽起鞭子,铁青着脸,「你让开!」
白慕飞笑道:「规矩只说要受鞭刑,可没规定别人站在什么地方。」他背对着夜罗,双臂一张,将何昭宇完全护住,「住手!」
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白慕飞会出这一招,不禁目瞪口呆。
何昭宇大急,「你快闪开......」
慕飞,我害了你一生最敬爱的人,你应该恨我才对......
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咙,一句说不出,眼前水雾朦朦,那俊美的面容模糊不清,只见那深情似水的目光,几乎要将自己融入了进去......
恍惚中,一缕细微如线的声音传入耳中:「猫儿,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就给我好好的活着,用你的一辈子来报答我......」
怨恨的怒火似毒蛇一样啮咬着夜罗的心!
燕无双,你对我无情至此,却对何昭宇这般情深......
心中在咆哮,我到底哪点比不上何昭宇,你连一眼都不屑看我,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
你既如此待我,我又何必对你留情?
妒恨的火焰已完全烧昏了夜罗的理智,狂怒之下,猛挥长鞭,快速无伦地向白慕飞背上狠抽!
鞭子雨点般落下,破碎衣衫伴着鲜血横飞,白慕飞身子随着飞落的鞭子微微摇晃,却一步不肯动,豆粒大的冷汗顺着脸颊直淌下来。
血光浓烈,仿佛地狱烈火,烧蚀着何昭宇的心。他用力挣扎,只想扑灭这把火,压下那血光......
你在惩罚自己,慕飞......
应该受惩罚的人......是我何昭宇......
白慕飞大惊,何昭宇重伤在身,根本禁不起这样的挣扎,索性向前一倒,抱住了何昭宇。
何昭宇被他紧紧抱住,再不能动弹,那温暖厚实的怀抱一如从前,霎时间,相识相恋的种种往事,齐涌心头。
目光相视,万种心痛,早已痛入骨髓......
十几鞭下来,白慕飞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血染透了白衣。
众人从惶然中清醒过来,见夜罗不顾兄弟情谊,痛下狠手,无不愤怒。白慕飞虽然是少主,却喜欢和一干手下喝酒赌钱,人人对他既敬畏又仰慕,眼看白慕飞被打成这样,忍耐不住,便有人高叫道:「我们愿意替少主受刑......」
十几个冲上来挡在中间,夜罗更加愤恨,毫不留情地挥鞭狠抽。那挡鞭的人个个人免,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被抽得满地打滚,连连惨叫。
白慕飞勃然大怒,纵身急跃而起,空中捉住了鞭梢,落下地来,喝道:「你竟然连兄弟们都不放过!」手一甩,长鞭反抽回去,夜罗躲闪不偶,「啪」的打在胸口。鞭梢扫过夜罗的脸,立时一道血痕现出。
夜罗慢慢抚过脸上的伤痕,冷酷的笑容浮现在嘴角,「你自己说过,规矩没定谁站在中间,他们愿意,我就打得。」他斜视着白慕飞,抖手拽回长鞭,在空中挥得劈叭作响,突然又疾抽向白慕飞。
「住手!」江云飞掠而入,站在白慕飞身前。夜罗一惊,他再横,也不敢对江云动手,忙撤回了长鞭。
江云冷冷一笑,突然一闪而前,扬手一记耳光,打得夜罗跌出几步远,鲜血立时从嘴角涌出。
「在海上混饭吃,靠的是什么?」江云扫视着众人,拔高了声音,「靠的是兄弟们的义气!当年,燕老爷为了兄弟,可以不计生死,单枪匹马闯进官兵大船上,救出了所有的兄弟,这份义气,天地动容。
「如果今天谁不顾义气,对自己兄弟下手,就是跟我江云过不去。哪怕是头领,也必受惩处,绝不能例外。」
灵堂上丝毫声息俱无,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见。
「咱们海上汉子,恩怨分明,何昭宇前来报信,救了嵊泗岛几百号人,其实于我们有大恩,你们难道不明白?燕兄弟顾全兄弟们的义气和名声,不惜以身相护,一片苦心,全是为了大家。」
众人见大首领说得有理,当然不会再有异议。
江云轻轻拍着白慕飞的肩,「好汉子,我们兄弟以你为荣。」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