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能摆脱了我,这是件喜事。只愿他下辈子仍做个风流侠士,也千万真的别再倒霉碰到
我了。
唉,往事不堪回首,还是接着往下说吧。
老和尚走后,我接管了红云寺,整天没事干就参佛,于是该想明白的都想明白了,想不
明白的就喝上一壶酒将它化了去,顺着日子过,到最后也真成了心如死水,一心侍佛,
再加上还要带孩子,其余的什么想法也全部烟消云散了,却是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清净安
宁。
后来过了不久,有一日小和尚跑来告诉我,说是后山茅草屋那边有人去了。
要是搁以前,我一定会找个旮旯躲起来。但毕竟主持不是白当的,我自以为该参悟的都
参悟了,也没什么好再执着的了,倒是这芸芸众生还需要度化,于是便带着一颗慈悲化
人的佛心顶着一张老和尚的面皮去普度客人了。然后便见着了段景词。
经了一场生死风波,许久不见,段王爷仍是丰神俊朗。他坐在我的茅草屋里,坐在我的
床上,手摸着我的床沿,侧着脸静静垂着眼睫不搭理我。
我满心的慈悲热情被浇了盆子凉水,只好闭着嘴巴讪讪的陪在一边呆了半日,后来见他
面上神伤,心里终是有些不忍,只得搜肠刮肚想了些很深沉的话,安慰了他两句,他静
静听着,也不回话,到底听到心里去了没有,我也搞不清楚。
然后段景词一个人在茅草屋中住了几日,每日吃我的鸡蛋拔我的青菜睡我的床,临到走
时,还从我屋里拿了两样东西要带回去。我心里虽十分不舍,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
他拿。
他上马前也终于问了一句:“大师,他死了……真的比活着痛快么?”
我瞧着他迷惘悲凉的神情,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他却摇头轻轻笑了笑,又问我:“你
说,人有来生么?”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真的不好回答,只得道:“息心息灾,涅槃重生。走了的人了
无牵挂,但活着的人的情谊念想,必将是一份牵引,即便是过了奈何桥,这份牵引也断
不了。缘聚缘散,缘灭缘生,只要施主心中有信念,那红尘万丈,又有何苦?不如放下
执念,好好走完这一遭,人生漫长,总有还愿的一天。”
——直到段王爷神思恍惚的远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我自己
也不大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最后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祝福他了。
又过了几日,我正在佛堂坐禅,便如今天一样,小和尚又风风火火跑了来嚷嚷,后山又
有人去了,这次可不得了,不知道与我有什么仇,竟一把火将我的茅草屋烧了!
我一听,顿时慌了神,什么慈悲佛心全都化作了心疼肉疼,一路小跑着赶过去,却只看
到一片焦灰上站着一个清俊消瘦的人影,背对着我,竟突生了几分萧索。
我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将那心痛压了下去,慢慢走上前,同许寄言打了个招
呼。
他转回身来,神情仍旧是淡淡的,一双眸子倒是越发深邃了,眉目间透着谁都抹不去的
疏离肃萧。他就用那双万年深潭般的眼睛静静瞧着我,面上的淡然神情让人看不懂摸不
清,一时之间我竟心虚了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我的脸皮不一样了,嗓子也在落水那时泡坏了,变沙哑了,经过一番生
死劫难,重生过来,我这个人的心境神气大约也同以前不大一样了,这样一想,又觉得
他不会认出我来。
果然,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他并没什么异样,只是住进了寺里,每日与我下下棋,喝喝
茶,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香客一样,连我准备好的那些开导点化都给省了,不过我还
是不能猜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便如那一日夜里我们两个在院子里歇着闲话,他忽然轻声问道:“夏酒眠会原谅我么?
”
我瞧了他一眼,突然就想到了往日与他那些恩怨,竟觉得像是前世的旧梦一般,心里有
些说不清的滋味。
呆了良久,我才低声答道:“会的。”顿了顿补充道,“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真正恨过你
。”说完又觉得失言,心里有些懊恼,偷偷观察他的神情,却见他眼帘轻垂,微微笑了
笑。
“有句话我想与他说,只可惜再也见不着了,便说与大师听罢,还望大师能度化我。”
他抬眼瞧着月亮,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双眸子沉静无波——“对不起。”
那一夜后第二日一早,许寄言便不告而别了,只留下了一个很眼熟的素瓷茶杯,静静放
在案头。我起床后听到这个消息,怔忡了半晌,最后将那只茶杯埋到了桂花树下,同那
木头牌位与祖传玉佩在一起。然后又去佛前烧了一炷香,安心的念了半日经。
唉,往事悠悠,如风消散。近来我心里总有些发慌,倒是经常回忆起这些琐碎的旧事,
看来果真是老了。
我这厢晕晕忽忽的想了好一阵子,待醒过来,那边小和尚早说完了心事,又跑回后院去
了。
直起腰,揉揉酸麻的胳膊,我站起来走去小桃树底下也学小和尚蹲下,捡了根小树枝,
给老和尚松松土,然后终于忍耐不住爬回去睡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欢喜的仿佛要跃出胸膛,飞去九重天阙。
第二日一大早,我还沉浸在梦乡中,便听到小和尚提着嗓门稚声嚷嚷:“师傅师傅,后
山又有人来了又来了!你快点起来去看看呀——”
一夜宿醉,我头痛欲裂,本不想理,但实在受不了魔音灌耳,只好撑着爬起来,呆呆的
在床沿子上坐了一会儿,慢慢平复那如鼓的心跳,然后起身,找了一套青布衣服穿戴整
齐,又将袈裟佛杖木鱼收拾好,拉过一旁歪着头瞅我的照成小和尚,面色严肃道:“照
成,如今你也长大了,懂事了,为师看在眼里,很是欣慰。所以,为师决定,要将衣钵
传与你,从今日起,你便是红云寺第十九任主持了,好好做,不要让为师失望。”
照成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咧着嘴露出小白牙欢声道:“是!师傅!”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一遍一遍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我独自走在那段山路上,一路分花拂柳,山间的清晨总是一幅美好的模样,微风轻轻吹
着,夹着熏熏的花叶香气,清透的日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落下来,碎了一地的斑驳,
影影绰绰,带着清新的气息,折射在晶莹的露珠上。我行在这醉人的光景里,心里却突
然有些悸动,莫名生了几分情怯。
于是脚步越来越急,像是仓皇的林间鹿,踏在湿润柔软的草叶子上,穿梭林中。等一颗
心跳得越来越烈响彻胸膛快要蹦出嗓子眼时,面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脚步怯怯的惊
住。
那人一袭素净青衣,修长的身影,静静站在那一片烧焦的荒凉处,彷如玉山一般清俊,
墨发轻轻拂动,又缓缓伏贴在背上,我的心头上却被挠的轻颤了起来,再也止不住。
痴痴的一眼望着他,竟慌得举不动步子,心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只想着这样站成石头
算了。
那人却觉察到了,他轻轻转头,回身举步,画在心里的那副面庞消瘦了些,黑了些,眉
目间却更成熟了,带着坚毅的神情,乌漆漆的眸子如同黑玉,牢牢的锁着我,那种样子
,真像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心里一下子就不慌了,耳中听不见其他,只有那一下一下坚定沉稳的脚步声,像是踏在
我的心头上,咚咚的响。眼中也看不见别的,他迎着我的视线,烙进我的心里,那熟悉
的面目,越来越清晰,近到眼前,我的呼吸都滞住了。
顾墨岚抬起手,温柔的轻轻摸着我的脸,描过眉眼鼻尖落到唇上。我微微张嘴,想要说
些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随后身子猛地被抱住,紧紧的搂着,像是要嵌到骨头里。他
灼热的呼吸吐在我脖颈,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低低开口——“我真想好好打你一顿。
”
“什么?!”我惊叫出声,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却又马上想到原委——我那样骗了他,
还打算把他甩下独活在世上,也怪不得他生气。于是马上讪讪不做声了,心里埋怨他没
情趣,破坏这难得美好的气氛。
耳边,顾墨岚却又温柔的轻声道:“可是现在我要好好亲亲你。”
我愣住,他松开我,黑亮沉静的眸子闪着光,温柔的吻如春风般轻轻落下——“我要好
好亲亲你,抱抱你,看看你。如此,我才能睡稳,才能心安,才能感觉到活着。”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那温暖坚实的胸膛上,“感觉到了么?因为你,他在跳动。”
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我垂着头,感受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那声音,像是从我的胸膛
里发出来一样。
张手回抱住他,我抬头,深深望进那漆黑的眸子里,声音发着颤,轻轻的柔柔的回吻着
他,决意让他下辈子都心安——“我爱你。”
炙热的吻轻颤的唇带着滚烫的泪珠落到我眼上唇上眉睫上,将我的心烧成一团。他忽然
一把抱起我,蓦地仰头痛快长啸一声,声音沉厚清越绵延,在山谷间阵阵回响不绝。
我忍不住笑出声,拍着他的脸,笑道:“怎么像个野猴子。”
身子忽的被翻落,却轻柔的落在草坡上。顾墨岚胳膊撑在我两边,俯身笼住我,声音恶
狠狠地,眼角眉梢却带着无尽的笑意:“野猴子要将你抢回山上做压寨夫人,今生今世
,你再也逃不脱了。”话音落罢,炙热的吻便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脸旁的花朵草叶柔摆,清新的香,天上的云彩流过,缓缓柔柔的带着暖风。我合身搂着
他,热情的回应。心里却忽然想起来,怪不得,昨晚上,那两只喜鹊在梦里叫了一宿。
原来正是最好时候,心事圆满,一梦醒来,终成了一生一世。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