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像苦情版的保姆在一旁唠叨:「看吧看吧,看看也好,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呢,这个世界虽然一点也不公平,但至少夜风很凉,花也很香,而且至少你肯定是个有些魔法的小孩……」
夏夫脚下一个不稳,整个儿趴在了地上,还好下面都是草丛,没有摔坏。
「但它不能改变我还是得当个保姆的命运……」蝙蝠呻吟,「你不能走慢一点吗,既然你手脚不灵光……」
夏夫艰难地爬起来,然后他立刻感到后悔了,因为站起来后,他才发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粗布外套的高大男人,像是随着夜风飘来的一样。
他的眉毛中心有一道疤,那划破了他还算端正的整个面孔,显得十分凶恶,此时他也发现了夏夫。
草丛毫无所觉地顺着夜风拂动,一派安详景象,它们那么高,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以至于直到走到了跟前,他才发现那个男人的存在。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长这么大,还真没有见过实验室外面的人。
对方本来正在把什么东西埋到地里,夏夫的出现倒把他吓了一跳,他拧起眉头,浑身散布着让人发寒的气息。
夏夫有一瞬间想再躺回草丛里去,反正他也不是非站着不可。
男人满怀威胁地走过来。夏夫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对方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个发育不良的男孩:「你是逃出来的奴隶吗?女孩还是男孩?」
然后,不待夏夫回答,他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把他提起来,夏夫觉得他的手臂像树干一样坚硬。
「女孩!女孩,她是个女孩儿!」蝙蝠大声尖叫,一副谁要敢说它的宝贝不是女孩,它就要冲过去和人家拼命的样子。
不到天亮,肯定王都就会传遍了一个七岁男孩和地狱蝙蝠的通缉令,他们这样的组合简直就像一对儿旗帜在迎风招展一样。
不过对方对这件事显然不太感兴趣,他摸摸下巴评论道:「你可太瘦了,以前的主人虐待你吗?这样可卖不到好价钱。」他像评估食用动物一样说完,把夏夫像货物一样朝另一个方向拽过去。
夏夫被他提着,像一只骨瘦如柴的流浪猫一样没有重量,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以前没人这么对待过他,而且他知道他根本挣脱不开。
男人走过刚才埋东西的地方,那里的野花被凄惨地压进了地下,裸露出褐色的泥土来,他又踏了踏泥土,腰间的短剑拍打在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然后带着他的战利品离开了这片山谷。
他带着夏夫穿过一小片林子,然后在一个旧木屋前停了下来。
月光下,一切风景都被镀上了银色的光纱,衬得木屋颇为漂亮。它看上去应该是猎户临时搭建的暂居地,可以在打猎时住上几天,或是放些木柴和运不走的猎物之类的。
男人看了一下天色,他还有事待办。他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打开门锁,然后把夏夫往里头一丢。「先待在这里吧,小家伙。」他说,然后砰地把门一关,外面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夏夫坐在地上,打量周围,它确实是某个猎户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屋,墙上挂着些毛皮,角落堆着一大堆木柴,足占了屋子空间的三分之一。他不安地坐在这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刚离开地牢一天,他又再度被关了起来。
他站起来,试着把门打开,可是它锁得很严实,门缝的宽度远不够他挤出去,他只能把一只眼睛贴在那里,去看外面的景象,他以前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他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月亮慢慢偏移,一些夜行的动物不时制造一些声响,晚归的鸟儿发出突兀的鸣叫。夏夫张大眼睛,惊奇地听着这些声音,眼睛里面没有痛苦,像月亮留下的影子一样平静。
没多久,他感到有人朝这个方向走过来。他慢慢离开门缝,在角落里缩成一小团,等着那个人走过来。很快地,那人在门前停下脚步,拿出钥匙。
门被打开了,月光和油灯的光芒一起泻了进来,混合成温暖的光芒。进来的不是那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而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好像有人把特别多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肩上,让她显得疲倦和衰老。
她惊讶地看着这个缩在角落的孩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父母呢?」她问,慢慢把灯挂好。
角落里,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加安把你关在这里吗?」
夏夫仍紧盯着她,不肯说话。对方仿佛没看到他的警惕,温和地解释道:「就是那个眉心有一个疤,凶巴巴的大个子。」她唇角微微挑起,几乎是有些纵容和无奈的神态。
夏夫迅速点点头,好像这个动作会伤害他一样。
不过只是点头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就像一个年老的妇人造不成丝毫的害处一样,她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走到夏夫跟前,忧郁地叹了口气。
「他经常把偷来的东西放在这里,如果我今天没有来拿柴火,他不知道会把你卖到哪里去呢。来,我带你离开,孩子。」她再次问道,「你的父母呢?」
夏夫茫然地摇头。他并不经常听到这个称呼,曾有人对他使用过它们,但那似乎是罪大恶极的名称,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看似和蔼的妇人会问起这个。
对方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夏夫知道她不可能知道自己来自什么地方,但是,她看他的眼神好像她全都了解。
她转身把木柴捆在一起——夏夫简直有点惊讶,个头儿这么瘦小的人,竟背得起这么多的东西——然后拿起油灯。
「你能走吗,孩子?」她问。夏夫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跟在她后面。
她小心地把门锁好,拉着夏夫的小手,顺着小路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她问。
夏夫想了一下,这个人又问了另一个令他为难的问题——他的姓氏同样是一个罪大恶极,似乎会伤害很多人的东西。
「我是夏夫。」他说,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点了点头,「我是琪卡·艾瑞。」她说。
「琪卡。」夏夫说,对方笑起来,「你可以叫我奶奶,孩子。」
夏夫听话地点头,他习惯于听所有人的话,但第一次觉得听别人的话并不是件糟糕的事。
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中间休息了三次,夏夫不知道是因为她身上的柴太多了,还是怕他感到累,琪卡的话很少,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忧虑的神情,但是满怀善意。
然后,他们终于到了她的家。
她的房子和她的人一样,看上去都很小,经过很多次的修补,岁月层层的痕迹清晰可见,残破弱小却又毫不设防。琪卡不慌不忙地把柴火放下,打开门,点亮蜡烛,黑暗一下子被冲散了。
夏夫好奇地跟着她走进去,这里看上去很贫寒,却居住了很久,东西破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来,孩子。」琪卡说,她轻柔地把夏夫抱起来,放在椅子上。男孩顺从地坐在那里,看着她走到另一个房间里,然后端了两个碟子出来。
「饿了吧。」她说,桌子上只有两片干面包和一碗凉掉的燕麦粥,夏夫迅速拿起面包,塞到嘴巴里,在被噎到之前,他又大口喝了两口凉粥,琪卡坐在对面看着这个乖得出奇的孩子。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确切地说,是被踢开的。夏夫转过头,那个凶神恶煞的黑衣男人站在那里,正把脚收回来。他紧捏着面包,感到有些紧张,于是他下意识地去看琪卡。
「我就知道这女孩在这里!」那人大声嚷嚷,「你当家里是福利院吗,老太婆,什么都往家带——」他大叫着,冲过去拉夏夫,后者瑟缩了一下,琪卡连忙跑过来,她并不高大,但是正好挡在了夏夫前面。
「走开,加安,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她皱着眉头说,「看看她,她才这么一点大,无父无母,而你却落井下石。」
「是这小东西自己撞到我跟前的,看这样子肯定是个逃跑的黑市奴隶,我只是让她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而已。」加安不耐烦地说,可是那位佝偻的老妇人站在那里,一点也不妥协。
「你不能干这么残忍的事,加安,她还是个小女孩儿……你,你身上是什么……是血吗?是血吗?你又干了什么,你又去干了什么,你杀了人吗——」
她惊慌地叫起来,抓住加安的衣襟,后者本来不大敢朝琪卡动手,可听到这话,他一把揪住对方的前襟,恶狠狠地叫道:「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这只是些红漆,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受够你的大惊小怪了,我只是去城里逛了一圈儿——」
他快速地说道,双手无意识地遮住衣服上的红色污迹。
「我去洗个澡,你最好记着,没错儿,我冷酷无情,违法乱纪,但没我干的那些事,你坟头的草都长得一尺长了——」
「别碰这孩子!」琪卡追出去大叫,外头传来一声烦躁的吼叫:「知道了,留着给你送终吧!」
琪卡松了口气,她转过头,那孩子仍坐在椅子上,腿不再晃来晃去,惧怕得浑身都僵住了。
她叹了口气,「别怕,孩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再吃些东西吧。」
夏夫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确认了这个人的可信度,然后连忙拿起干面包,乖乖进食。
旁边的琪卡又叹了口气,她肯定有很多在担心的事。夏夫专心地吃着食物,不再去考虑那些事情。
没多大会儿,加安再次走进来,他洗了个澡,换了衣服。不过这次,他没有再找夏夫的麻烦,他看上去很疲惫,懒得和表情严厉的母亲做斗争,也提不起去欺负一个瘦成了骷髅的小女孩和一只李子一样大小的蝙蝠的兴致。
「我得去睡个觉,今晚我逛累了,还弄了一身的红色颜料。」他强调,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加安的离开终于让琪卡放松了身体,她把将食物吃了个精光的夏夫从椅子上抱下来,「过来,孩子,我们去布置你的房间了。别担心,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她牵着夏夫走到另一侧一个简陋的卧室里,后来夏夫知道,这是以前加安的哥哥住的地方,可是他很久以前就死了。房间里的东西没有被动过,并且看得出常常有人打扫。琪卡重新铺了被褥,这里对于夏夫,除了爬上那张对他过高的床有点艰难,其他都相当的舒适。
「那么晚安,你该好好休息一下,夏夫。」琪卡说,她离开时,在夏夫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男孩躺在床上,看着她轻手轻脚地离开,疑惑地摸了摸被亲的额头,很快进入了梦乡。
夏夫·巴尔贝雷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睡得十分好,黑暗的梦没有来骚扰他,一个友善的环境让他感到精神好了很多。
他转过头,床头不知何时放了一套蓝色的衣服,应该是琪卡替他准备的,他打开它,有些旧,但是洗得很干净,有一股叫人舒服的清新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女装,不过看上去男孩子也能穿。
他穿好衣服,从高高的床上爬下来。外头是个简陋的客厅,桌上留着他的饭,不过放在桌子上,他仰望它的样子像在仰望山峰。椅子的高度对他也同样可观,但他还是艰难地爬了上去,开始吃东西——他第一次对进食如此努力。
「看上去你碰到了一家好人,不是吗?哪个时代都有好人,就好像哪个地方都有坏蛋一样。」帕克斯勒说,很有风度地用爪子抓起一片面包,咬了一口,而不是像别的动物一样直接在盘子里吃。
「人类的食物始终没什么进步,或者我该说贫民的食物总是这么难吃和缺乏营养。这可和地牢里的东西没法比,知道吗,在你之前我可从来没见过有谁吃得那么奢侈,不是说好吃,是说这么费钱……」它一边露出一副难以下咽的神情,一边评论。男孩专心吃着早餐,一声不吭,可那一刻,帕克斯勒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寒意毫无来由地出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像走错了门的不速之客。帕克斯勒左看右看,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是错觉。
它放弃了这个奇怪的想法,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宁愿饿死也不想再回到那里去的。现在放轻松点儿,夏夫,在你长胖一点以前什么事也不用干,没人忍心让一个幼年骷髅干活的,虽然我很怀疑你根本长不胖,一些实验的伤害可是终身性的。话说回来,你以前干过活吗?哦,当然,你干的是最残酷和被压榨得最厉害的活儿,但一般意义上的工作你肯定没接触过,他们像养食用兽一样养你,你出生的目的就是……我还是换个话题吧。」
「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夏夫喃喃地说,推开盘子。他看上去胃口不错,把那些食物一点不剩地吃完了。
在那一瞬间,帕克斯勒意识到刚才寒意的来源了——它清晰地从夏夫身上感到了一股黑漆漆的杀意,像藏在极深影子中的怪物,游移不定。
一阵粗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大块头的加安闯了进来。
看到夏夫,他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大约是表示友好,不过那动作倒更像是拍打。「你坐在『山上』干吗呢,小姑娘!」他嘲笑道,这里的桌椅对这样个头的孩子的确像一座座的小山。
夏夫的脑袋砰的一声磕在桌沿上,可是他一声也没吭,只是死死盯着碟子,他擅长忍耐。
蝙蝠目送着那个危险的大个子晃出去,夏夫依然安静地坐着,好像真是个乖得不得了的小男孩。当然他本来就是个乖得不得了的小男孩,不然怎么能忍受那些人对他做那样的事呢,以他本身的魔力来看……
夏夫艰难地试图爬下椅子,琪卡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伸手去把他抱下来。「加安那孩子,我把饭菜放在椅子上的啊。」她不解地说道,然后发现了椅子下面那个被儿子藏起来的小板凳——它和椅子刚好组成了一套小号的桌椅,看来是特地为夏夫准备的。
男孩也看到这一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摇摇头,示意不要紧。
「那孩子不太懂事,别生他的气。」琪卡叹了口气,温柔地朝他微笑。夏夫努力地还以一个微笑,这对别人可能不算什么,不过却让帕克斯勒感到震惊——这是它第一次看到夏夫笑,而且它猜测这很有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笑。
那是一个真正属于孩子的笑容,虽然他瘦得要命,看到他总让它觉得难受,可是这会儿,它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些应该属于孩子的甜美和愉悦。
它回忆起当夏夫第一次到地面来的时候,它以为他死了,对于这样一个一直生活在黑暗和绝望中的生命来说,在看到阳光的瞬间死去似乎是件很戏剧性的事件——大概是骑士小说听多了,所以它倒不觉得这是个悲剧。
但这一刻,它觉得那完全是不应当的,这孩子应该享受到属于一个孩子的关怀、快乐、爱之类的东西,再像正常人一样走向死亡,这才是美好结局。
它看着夏夫跟在琪卡旁边的样子,虽然他有点儿缺乏表情,但它感觉到他很放松和愉快,就像他面无表情,但它也可以感觉到他可怕的杀气一样。
他才七岁,蝙蝠想,它毫不怀疑他拥有具有相当魔力的血脉,这是一项让它尊重的特质,但现在,它却有一点希望他能一直隐藏着它。
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平静地生活下去,也挺不错的。
山林中的日子,像清澈见底的溪水一样滑过。
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什么不一样,空气总是很新鲜,草木也一直散发着清香。没有压榨和实验的生活,让夏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健康。
他的黑发开始出现光泽,虽然比同龄孩子仍是瘦了一大截,但当他至少看上去像个正常的小孩以后,帕克斯勒发现他的五官原来出奇的精致和秀气,可以看得出确实流着些历史悠久的血液。他的眼睛很大,但仍很沉默,乖巧得像个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