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说了一半就中断了。车前是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少女,一头长长的黑发被雨淋得透湿,贴在脸上,妆也早已被雨水洗干净了,清清丽丽的一张脸,眼睛大大的,还带着惊恐的表情。
「对不起……我……我急着要赶到剧院去,所以……雨太大,我叫不到出租车……」
程启思的一肚子火已经烟消云散,他拉开了车门。「我送妳吧。」
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更大。「啊?不、不用了……」
「没关系,我现在反正也没事。」程启思看她还在犹豫,微笑说,「怎么,妳觉得我像坏人吗?要不要我给妳看我的证件?」
少女急忙摇手。「不,不是。我只是觉得太麻烦你了……这么大的雨……」
「正因为这么大的雨,妳才应该上来让我送妳的。」程启思笑着说。
少女迟疑了一会,终于上了车,她走动的时候,程启思注意到她走路的模样特别优雅,被雨水淋湿了的长裙贴在腿上,双腿的线条非常优美。
「我叫施思。」少女在副驾驶座上坐了好一阵子,终于想起了应该说句话。
程启思眼睛盯着前方,这次开车不敢再分神了。「妳说妳要到剧院?妳是舞蹈演员?」
施思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程启思微笑。「妳的脚一看就知道是舞蹈演员。」
施思红着脸点了点头,在湿淋淋的皮包里翻找着。「我给你一张我演出的票,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她翻来翻去半天也找不到,脸更红了,低声地说:「我大概……大概把票忘在家里了……」
程启思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想笑。这个女孩跟秦颜一样是那个圈子的人,但她看起来就清纯干净,很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没关系,我买一张票进去好了。」
「可是……可是,普通的票已经卖光了,只剩特别贵的那一种。我只是跳小配角的……」施思嗫嚅地说。
这时候已经到了剧院门口,程启思把车停了下来,「没事的,妳先进去吧。我一会买了票就进去看。
」
施思正想说话,程启思的手机忽然响了。
「……什么?又有案子?在哪里?……好,我马上来。
」
他挂了机,有点抱歉地看着施思。「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只能下次再来看妳表演了。
」
施思点了点头,有一点失望的表情。她下了车,弯下腰对着程启思说:「谢谢你。
」
程启思朝她挥了挥手,不敢再耽搁,开车绕着剧院兜了个圈子,向案发现场直驶了过去。
这次的案发地点,跟前两次的都很不一样,是在一所有名的大学里。
死者的尸体被扔在大学里一座僻静的小树林里,是一对学生情侣在晚上散步的时候发现的。两个人坐在一块山石上说悄悄话,突然觉得石头后有什么东西,探过头一看,顿时吓得大叫,急忙打电话报了警。
死者的一对耳朵被割了下来。
程启思对着那个女孩子,默默地注视着。
那是一张平淡的脸,算得上清秀,但却并不吸引人,她穿着一条朴素的格子长裙,几本书散乱地落在草地上。
也许卓嫣的死有一部分会是她自作自受,也许秦颜的死是因为她的舞蹈把她双手的美展现给了所有人。但这个女孩,一看就是一个文静听话的好女孩,她不该成为受害者。长着一对美丽的耳朵,这并不能算是一种错误。
他注意到,有一对小小的浅色贝壳,被放在死者身边。
林明泉正满头大汗地在草地上一寸寸地翻找,田悦把一包纸巾递给了林明泉,「擦擦汗吧。」
林明泉接了过来,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这时杜山乔走了过来,蹲在地上细细察看死者脖子上的伤痕,神色特别难看,一张脸比往日绷得还紧。
一看到他过来,田悦都闭了嘴不敢说话,程启思看见杜山乔在不断地抹汗,忍不住问他:「老杜,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杜山乔不回答,朱锦站在旁边,一直朝程启思使眼色,但程启思始终没明白他这眼色是什么意思。
杜山乔站了起来,取下手套说:「这个受害者我认识,她叫卢雪,是我亡妻的妹妹。」
林明泉、田悦和程启思面面相觑。
朱锦叹了口气,说:「一年前,老杜妻子的葬礼上,我见过她一次。我说,老杜,这次就让我来好了,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杜山乔平平板板地说:「不用了,这是工作。不用管我,你们都去做你们的事吧。」
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劝了。
杜山乔看了程启思一眼,说:「快点抓到凶手。卢雪的父母本来就只剩她一个宝贝女儿,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我们会尽力的。」程启思回答,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死者叫卢雪,大一的女学生,调查结果是─她很单纯,单纯得都有点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学文科的,据她同学说,很浪漫,满脑子的诗词曲赋。
「看她照片,不算漂亮,只是有书卷气而已,她也不爱打扮,连耳洞都没穿。」田悦一边看卷宗,一边说。
林明泉说:「那是自然,现在没穿耳洞的女孩子能有几个?除了特别不爱打扮的,谁不是三五个的,十个八个也不稀奇。
凶手就看上了她的耳朵。」
田悦有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卢雪的情况是她负责调查的。
「我们已经调查得相当清楚了,没什么可说的,她的背景很简单,父母都是文科教授,她属于跟这个社会比较脱节的女孩子,没有男朋友,对网络也不太喜好。
「她的遗物里,日记本也只是记了些随笔,平常的琐事。她亲戚朋友都说她是个温柔懂事的女孩子,不会惹事,更不会有什么仇敌,很遗憾,在她身上我们恐怕挖不出更多的线索来。」
钟辰轩坐在一旁听着,这时候忽然问:「杜医生是她的姐夫?杜医生的妻子是怎么死的?」
林明泉叹了一口气。「一年前,杜医生和他妻子,还有他妻子的妹妹─就是这次的死者卢雪─一起出门旅游,是去爬山。
「结果遇上暴风雪,他的妻子失足从山上坠了下来,当场死亡。从那以后,杜医生整个人都变了,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又爱说又爱笑,很开朗的。」
钟辰轩沉吟着,然后问:「你们以前都没有见过卢雪?」
「杜医生是法医,跟我们不是一个部门,也许见过,但都没什么印象了。」林明泉回答:「朱锦就比较熟一些,杜医生妻子的葬礼,我们也去过,但当时人又多又杂,根本没有留意到她。」
程启思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已经对卢雪的情况很清楚了,这只不过是例行报告罢了。
他看到林明泉在不停地看时间,奇怪的问:「明泉,你怎么了?有什么约会吗?」
林明泉啊了一声,忙说:「没有,没有。」
田悦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程启思瞪了她一眼。「妳笑什么?」
田悦笑着说:「程哥,今天你也一直在看墙上的钟啊。你也有什么约会吗?」
程启思一怔,跟着脸上一热,他确实跟施思约好了,这天晚上去看她的演出。
他咳了一声,把手里的卷宗合上了,掩饰地说:「好了好了,今天先散会吧,该做事的时候就做事,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
他急急地走了出去,听到后面田悦正缠着林明泉。
「明泉,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林明泉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行,今天晚上我有事。」
田悦一脸要哭的表情,钟辰轩笑了一笑。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田悦,妳还是另觅情郎吧,找同事有什么意思?」
钟辰轩一向不干涉别人的事,这时候却冒出了这么一句,程启思听在耳里总觉得怪怪的。但时间已经很紧了,他也没再问,急急地下了楼。
赶到剧院的时候,程启思一抬头,就看到一张巨幅的海报,「莎乐美」。施思告诉他,这是她第一次跳主角,所以非常紧张。
程启思买的是最前排的座位,他刚坐下,就觉得身边也有人坐下了。一看,却是钟辰轩。程启思呆住,嘴也张大成了O形,「你怎么来了?」
「有新舞剧上场,我怎么会不来看。」钟辰轩淡淡地说,见程启思还瞪着自己,朝舞台扬了扬下巴,「开场了,有什么话,看完了再说吧,看舞剧的时候闲聊是很不礼貌的举止。」
「莎乐美」,一个由圣经故事改编而来的戏剧,在王尔德的天才,或者说是变态之下,被演绎成了一个血腥的爱情故事─如果能把那种畸型的感情称之为爱情的话。
少女戴着七重面纱,赤足在血中而舞。银足少女纵情而舞,为的是最后一吻。
得不到爱人的一吻,于是,砍下他的头为代价,碰触那冰冷的嘴唇。
用最恐怖的办法,来占有。用我嘴唇的温度,来保持你的热度。
付出的代价,不止是一舞,也是自己的生命。
施思的妆化得非常浓艳,浓艳得几乎让程启思都认不出她了。她身上裹着七层色彩艳丽的纱,双足晶莹洁白,如同一对飞舞的银色鸽子。
她美艳得真如同从王尔德笔下走出来的莎乐美,用她的舞、她银色鸽子一般的脚,把她的艳光投射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错,她很有潜质。」莎乐美是一幕独幕剧,演的时候并不长,落幕的时候,钟辰轩一边鼓掌,一边说。
「她的腿也很美,一般来说,跳芭蕾舞的女孩,腿都不见得好看,可是她从腿一直到脚都很美,既有力量又纤细笔直的那种美丽。这是上天的恩赐啊。」
程启思看着施思退场,站起了身。「我去一下后台。」
钟辰轩微笑了一下。「好,我先回去了。」
程启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里,向后台走去。
施思还没有卸妆,只披了一件外衣在那里等他。她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手里抱着很大一束白玫瑰,是程启思给她订的。
「谢谢你,启思。我今天跳得好吗?」
程启思笑着说:「妳听听台下的掌声就知道了。」他又问:「妳还有事吗?如果没事的话,我请妳去吃晚饭。妳应该还没吃饭吧?」
施思点了点头。「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就换衣服,一会就好。」
程启思看着她跑进化妆室里,一转身,却看到有个熟悉的背影在不远处一晃而过。他失口叫了出来:「明泉?」
果然是林明泉,一脸尴尬的表情,手里也抱着一束玫瑰花。程启思顿时呆住,过了半天才问:「明泉……你也是来找施思的?」
林明泉脸涨得通红,一个劲摇头。「不……不是,我只是……我只是……」他突然把那束红色的玫瑰花向程启思手里一塞,「我是……我是把这束花带给你的,怕你的花不够!」
程启思看着他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哭笑不得。
这时候施思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了身白裙子,脸上的妆也洗净了。「怎么了,启思?你手里怎么又多了一束花?」
程启思把那束玫瑰放在她手里。「妳的一个崇拜者送给妳的。」
施思把那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接了过来。「谁啊?人呢?」
「走了。」
程启思正想解释两句,忽然看到一个留着长发、背着一把小提琴的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的眼睛恶狠狠地在他脸上游走,然后看向了施思,「施思,走,我们吃饭去。」
「家华,我已经有约了。」施思有点不好意思,她偷眼看了程启思一眼。
程启思揽住她肩头,从那个长发男人身边走了过去。
那男人突然一把拉住了施思的手臂,「施思,妳打算跟我分手了?」
「唐家华,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施思嗳哟一声叫了起来,「放开我,你弄痛我了!」
程启思冷眼看着,把唐家华的手从施思手臂上拉了开去。「我们走吧,施思。」
唐家华还想追上去,突然,林明泉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站住,警察!」
程启思看着一本正经的林明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拉着施思走了,林明泉还在那里板着脸对唐家华说:「证件呢?拿出来!」
施思一面走,一面担心地回头。「他……家华他犯了什么事了?」
程启思忍住笑说:「没事,别担心,只是例行查问一下而已。晚上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我跳舞之前没吃东西,饿得不行了。」施思朝他甜甜地笑了笑,笑得程启思心都要醉了。
「好。」程启思替她接过了化妆箱。
施思笑着说:「这次可别吃了一半饭,你又有事跑走了。」
程启思笑了,「怎么会?我现在是在项目组,这种情况还是很少碰到的。那个凶手很有规律,一两个月杀一次人,没那么频繁的。」
大海轻轻地翻动着白色的浪花,拍打着海岸。薄薄金光洒在海面上,那是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抹色彩。
钟辰轩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尸体,他的眼神却很温柔,温柔得彷佛是在凝视一个熟睡的情人。
他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身材修长而匀称,他行动时有种不经意的、彷佛是生来便有的优雅从容。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微微有些凌乱,在晚霞的余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极美,如同雕像。
他戴上手套,弯下腰去,轻轻翻动尸体,尸体腐烂得不算厉害,当然这个厉害是相对而言,至少,已经看不清楚面目,尤其可怖的是,头发连同头皮一起被凶手扯了下来拿走,看得到白色的头骨,一堆蛆虫与苍蝇围着尸体,嗡嗡乱转。
一旁已有人开始呕吐,大概是个新来的警察吧。
钟辰轩并没有反应,继续细心检查。最后他站直身子,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取下了手上的手套,他的手指白净而修长,但很有力,更像一双弹钢琴的手。
程启思这时候才急急地赶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你又迟到了。」钟辰轩摇摇头说,「没有什么发现,还是等法医鉴定过再说吧。」
林明泉也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脱了下手套,用力吸着鼻子。
程启思干笑着说:「明泉,看来又是你第一个到的。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林明泉做了个苦脸。他的五官本来长得挺端正,这一皱就成了个猴子脸。
「时间不短了,最近连下了几场暴雨,附近……又是海……」
钟辰轩脸上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是啊,我如果是凶手的话,什么东西信手一扔,不就什么线索也不会留下了?」
程启思说道:「已经是第四具女尸了,我们居然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一脸的愠怒和不满。
钟辰轩回头望着那具尸体,缓缓地说:「第一次是手,第二次是鼻子,第三次是耳朵,这一次,却是头发。下一次,又该是什么?」他扣紧了风衣,对程启思说:「我们走吧。」
林明泉哎了一声,叫道:「你们要到哪去?怎么又扔下我一个人了?每次现场都是我最早来,最晚走……」
程启思嘿嘿地笑,一脸堆满了笑。「能者多劳,明泉,这里就交给你了。辰轩没发现什么,我也没发现什么,你……你再好好找找,啊?」
林明泉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好,好,反正就像你说的,这是第四具女尸了,破不了案,咱们一起倒霉。」
程启思笑着说:「破了这桩,大概还有下一桩,怕什么?升不了职?不干这一行又不会饿死。」
他转过身正要走,却看到钟辰轩站在那里,很专注地凝视着那具女尸,夕阳的淡淡光影将他的脸映得如同瓷器,眼中却有种很轻柔的茫然。
「辰轩,还没有看够?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还有什么好看的?」
钟辰轩微微掀起了嘴角,「尸体成了这样,验尸报告一时半刻也出来不了吧,我想先找个地方吃饭。真奇怪,我每次见了尸体,居然会觉得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