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让小李送他去了常公馆。
那座英式别墅依然幽雅地矗立在一方宽广的大草坪上,同他初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充满了高贵而奢靡的气韵。车到门前,有两个男仆上前来开了车门。子颜问他们五爷在不在,无人回应,只是恭敬地引他到了一间客厅里,请他坐下。又有个年轻女仆在旁伺候着,上了茶和点心。
房间里极静,只闻石英钟滴答作响,靠着花园的落地窗前已换上了透花薄纱料子的窗帘,在微风吹拂下,忽悠悠地飘荡着--一如子颜的心境。
房门突然开了,仆人们纷纷欠身,子颜连忙站起来,却见是那华叔进得门来,看到他,愣了愣:"这......这位是......"子颜正要介绍自己,他已大手一挥,笑了起来:"瞧我这个老糊涂!你不就是上次莉莉带来的大明星沈先生吗?"
子颜忙道:"不不!我不是什么大明星,我才刚开始拍戏......"
"哈哈,你这年轻人真谦虚!"华叔极为热情地指指沙发,"坐!坐着说话!"
子颜也晓得他是五爷的亲信,于是问道:"华叔,其实我是来找常五爷的,有点事要麻烦他。您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华叔取出银制烟盒,抽出一支雪茄,在桌上笃笃敲几下,让人点上。
子颜犹豫片刻,道:"我......我还是直接对五爷说比较好!"
华叔缓缓吐出一个白乎乎的烟圈,嘿嘿笑了几声:"呦,有什么事我是听不得的?"
"不是这意思,我......我......"子颜急得面红耳赤。
"罢了罢了!我跟你说吧,他现在正在楼上!"华叔拿烟头指指天花板,斜眼瞥着他,"不过暂时不能见你。"
"那他什么时候能见我?我可以等。"子颜听闻五爷在家,心一定。
"这可不好说。他正在和军界要人谈生意--是块难啃的骨头啊!"华叔悄声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见笑了!在商人眼中,天大地大也大不过钱,无论什么事都得要向生意让路!满身铜臭啊,自是不比你们文艺界出淤不染的!"
子颜听出他话里的意味,也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呆着了,向华叔道了谢,告辞出门。
事情没办成,话也没说清,连人面都没见着,他的心里不禁堵了一口气:子颜啊子颜,什么在上海等你,终不过是常五爷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你怎好当真?他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对多少人好过,你受了他一点点好处,就受宠若惊了,就忙不迭地奔来了......
直到小李响了一声喇叭,他才猛地醒转过来,想起自己的孩子气,暗自羞愧,也不知这次自己为何真的动了气。
回到家就接到长途电话,是苏莉莉的,问起他们的近况,只听她嚷嚷:"熙然去电影厂冲菲林去了,把我丢在饭店里!我寻不到中意的结婚礼服呀,气死了,早知道就在上海找师傅做了!"
子颜劝她:"你别急......"却听有人揿门铃,还以为是子仪子珍放学归来,于是喊母亲房里的看护小姐帮忙开了门。来人走进门来,子颜直愣愣地望着,差点把话筒都给掉地上了。
"喂喂,子颜,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真的气死了!"里头的人声仍然不屈不挠地嚷嚷。
"是莉莉?"他问,上前拿过电话,"我是常振霆。"
电话那头又把前因后果颠来倒去说了一遍,常振霆当机立断:"我派人给你订做,三日内送到你手里!"
"大哥,我要Garnette时装店的,Greenhouse的可不行,那老板娘与我吵过相骂的......"
"知道,安心等着当新娘吧。"他挂了电话,对着子颜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感叹道:"女人!"
子颜忍俊不禁,又问:"五爷,您怎么来了?"
"你刚才来找过我?"他的额上渗着细密的汗滴。
--难道他是特地赶过来?!子颜怔住,呆呆地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了?"他望定他。
"没......没事。"子颜取出一条干净毛巾,蘸湿了给他擦,"就是想谢谢您对我们家的照顾,还有......"
他接过,擦了脸,又解开几颗衬衫纽扣,擦了擦颈脖。一种温热的气息蓦地熨贴在子颜脸上,心中不由得慌乱一片。他忙把眼光避开了,接着说:"我欠您的太多了,叫我怎么还呢?"
"还?当然要还!"他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使他的目光与他平视,"子颜,把你最珍贵的给我!"
子颜望着他,全身微颤:"不......"
常振霆轻笑一声:"我知道你还想着凌熙然,但你应该明白,他要结婚了。照你的性格,一定不会与莉莉争,所以除非是他主动要你,否则你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子颜咬住下唇:"我明白!"
"那最好!我不是让你退而求其次,正相反,我想对你说,你有更好的选择!"他说着,凑在他唇边深深一吻,像试探也像是某种宣告。
"我这几十年做过许多自以为不会后悔的事,但真正能在事后也觉着不后悔的却是屈指可数。认莉莉当干妹妹算是一桩,结识你--亦是一桩。"他笑着说道,推门出去,"我先走了,有一位副将正等着我回去讲条件呢!"
子颜红着脸,低声道:"五爷,走好。"一直目送他进了电梯,才关上门。
门合上的同时,他突然听见四周响起了尖利的空袭警报,就像一根细韧的琴弦嘶啦一声钻透了耳膜。子颜本能地捂住双耳,爆炸声已轰天震地,水晶吊灯哐铛落在地上,玻璃屑跳上了脚背。
天花板在摇,地板在晃,外墙已被炸弹削去了一半,眼见就要坍塌!
--未完待续--
色
第八章
仿似天地崩陷!
砖石瓦砾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半面墙已轰然坍塌,赵月芝在房间里呼救,看护小姐哭叫着,眼见天花板亦摇摇欲坠--子颜挣扎着摸索到母亲房门口,正要伸出手来拉她,赵月芝却惊恐万分地捂住脸往后缩去。
子颜只得先把看护小姐拉出了房间:"往楼下跑,不要停!"又抓住门板,朝母亲身旁挪:"妈,把你的手给我!快啊!"
赵月芝颤抖着伸出手来--怎料竟被另一双手接了去!
子颜惊诧地望见常振霆将母亲背上肩,又来搀扶自己:"快走!"
门板早已被断墙压变了形,只留得狭小的出口,大家只好一个个蜷着身子爬出去。常振霆护着母子二人,也不顾自己颊上被碎瓦砾划出了一道深口子,任由伤口汩汩地流出鲜血,浸湿了领口,滴在子颜的手背上,烫得触心!
朝楼梯口一看,栏杆扭曲,阶梯上满是断层。常振霆背着赵月芝,一边看路,一边还要为子颜挡住扑扑簌簌落下的砖石,移动缓慢。只见天花板又往下狠狠一颤,即将坠下--
子颜握住他的手,猛地紧了紧,在他耳边道:"五爷,求你把我妈救出去!大恩下辈子再报!"说着,将手挣脱开来,双手往他背上用力一推,让他落下几个台阶。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屋顶已朝他身上压下来!
他的眼前整个儿地暗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子颜渐渐缓过神来,只觉四周漆黑一片,爆炸声就在他耳边,可似乎是隔着毛玻璃在听,闷侧侧的。气喘不过来,喉咙也哽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压在天花板下面了!
这才感到腿上钻心剧痛,身子就贴在碎砖块上,动探不得。
慢慢的,爆炸声听不到了,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他绝望了,陡然想起方才见到的最后一眼:母亲趴在五爷背上尖叫着他的名字,而五爷,眼中满溢着惊愕与伤痛......空气愈加稀薄,腿上的疼痛已使他忘记思考,寒意入骨,他全身轻颤起来,惶惶地闭上了眼睛:"子仪子珍,往后妈就全靠你们了......"
依稀有人喊着他的名字,是母亲吗?该是幻觉吧......
突然,有一线光亮透了进来,落在他眼眉上,暖暖的一点。他努力睁开眼,只见灰尘在罅隙间的光晕中飘摇,有熟悉的嗓音响起:"子颜,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子颜,快醒醒,楼就要塌了!"
他望向罅隙边缘,竟见有两只手正死死地扳住石板,满布血痕,又红又肿!--是他的手!真的是他!
"振霆!"他冲口而出。
常振霆又将石板抬起几分,塞进一根木条垫着:"子颜,你再坚持一下!"
"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子颜哽咽。
"别担心,伯母没事,我在二楼碰到小李,托给他了!"他又找了一根木条来撬,太细,不消几下就折断了。
子颜听到他粗重的喘息,急道:"振霆,时间不多了!你回来做什么?你走吧!"
常振霆故作轻松地笑道:"多叫我几声,我喜欢听你这么唤我,叫得越多,我力气越大!"
子颜几欲破涕为笑:"这时候,别开玩笑了......"
"那你也别再叫我走了。我回头了两次,你早该明白我是不可能扔下你一个人走掉的!"他说,语气淡定而从容。
子颜心头一抖。
忽然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原是小李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七嘴八舌道:"五爷,您没事吧!""五爷,您快歇着!我们来救沈先生!""五爷!""五爷!"
常振霆喝道:"都给我闭嘴!过来搬东西!"
人多力量大,压在他身上的石块木条水泥板被一一移去,终于探出头来,光亮一片,常振霆焦灼的神情近在眼前,他得获重生,泪水忍不住哗哗落下。常振霆跪下来搂住他:"子颜,没事了!别怕!我们立刻离开!"又一把将他拥在怀里,站起身。
"五爷,不好了!楼梯已经塌了!"在前头开路的惊慌地叫起来。
常振霆抱着子颜趴到窗前,消防队和警察局的都来了大批人马,急救的医生也到了,警察局长亲自举着扬声器大喊:"五爷,您放宽心!我们这就来救您!"有人扔了几捆粗草绳上来,常振霆给子颜腰间绑了一圈,自己则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拥着他,终于攀爬下来。
常振霆一落地就把子颜送上担架,子仪和子珍刚好放学回家,瞧见子颜获救,一家四口团团抱住,痛哭了一场。医生把担架搁上救护车,子颜仰躺着,朝常振霆望了一眼,见他全身血污,护士正给他清洗伤口,眉头皱紧了,嘴角却带着微笑。"回头见!"他说。
子颜笑着点点头。
楼房在这时轰然倒塌下去,扬起了漫天沙尘......
子颜小腿骨骨折的消息传到凌熙然耳朵里,一通电话打到医院病房里:"什么?一个月!那两周后的电影首映式怎么办?还有,《不夜情》的后期制作已经完工,我回上海后立刻就要开拍的新片怎么办?"
子颜连忙道歉,说自己会尽力早日恢复。
放下话筒,难掩失望落寞。他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凌熙然说些体己话,哪怕是一句,总归也显出心里有他的,可如今......
子珍给他来送饭,子颜问了她功课和家里的情况。子珍欢欢喜喜地说好:"叔叔给我们新找的房子比从前那间还要大许多,屋后有个小花园,漂亮得很!可惜邻居们都是洋人,找不到小朋友玩。"
子颜心中清明,如今这世道,租界都嫌不安全,外滩、大世界还被轰炸过,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不敢撒野的?惟有洋人住宅区一地了!常振霆必是想到了这一层......
一想到他,隐隐有些不安,已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平素常有人送花送补品来,就是不见人影。问起了,只答是生意忙。再无下文。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院里已住满了受伤的士兵和平民,可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病房里加了床位,还是不够,没有房间的只好睡在走廊里。每天晚上,所有通道中都充斥着痛苦不堪的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子颜本是住贵宾房,宽宽敞敞的一大间,倒不好意思一个人占着,待好转了些,便住返家里去了。
新家是栋独门独院的三层洋房,子颜从露台上望出去,斜对角就是外国大使馆,不禁暗赞五爷的周到,没想到前后脚他又已差人送了礼物来,是部新从德国运来的轮椅--怕是子颜现今最需要的东西吧。
他确是心细如尘。
凌熙然也与苏莉莉带着电影拷贝回到了上海,小报记者得到消息,一簇而上采访拍照。莉莉也不避嫌,喜滋滋地给记者们展示新婚戒指,又拍了好几袭时装照,登上各种明星杂志的头条。
沪上的老百姓正为战争焦头烂额,陡然间多了一件风流韵事可以评说,又有新电影可供幻想与逃遁,怎会不热情关注呢?而电影公司为配合当今局势,博得社会的好感,硬将这部情爱剧扣上了国家社会的大帽子,还写了与剧情毫不搭调的宣传语在各大影院前张贴,什么"浪子回头,家国有福";什么"小女子心有芊芊家国,大丈夫胸怀重重江山"等等。一时间,《不夜情》已未映先热。
子颜略显低调,静静地在家里养伤,凌熙然与苏莉莉来看过他一次,如今两人孟不离焦,新婚甜蜜,通通写于脸面上。
"子颜你不知道他多讨厌,在香港时整天把我一个人丢下,自己跑去剪片子!"苏莉莉假意数落。
凌熙然不以为然地笑道:"诚然我真的不拍电影了,你还要我吗?"
苏莉莉反问:"那如果我让你别拍电影了,你会不会答应?"
子颜在一旁赔笑,听着这对小夫妻虚情假意的口角,还要看他们暗地里眉来眼去的调情,难受,也无聊。终于想出话题来插嘴:"莉莉姐,你这次回来常五爷有没有给你接风啊?"
苏莉莉皱眉道:"唉,都不晓得他在忙什么,我回来这些天还未见过他呢!昨天打电话跟他说‘莉莉号'的事--你知道黄浦江上已留不得船了,我本是想将它停在维多利亚港,谁料香港台风刮得凶,我只好请大哥帮忙造座船坞,他倒是一口答应了......我又跟他提起后天的电影首映式,他没应声,也不知会不会来。"
子颜听了,更是不安。
凌熙然道:"他不来又如何?难道我的电影还非要他来捧场不可吗?"夫妻俩又是一场舌战,但子颜再也没听进去一个字。
《不夜情》的首映式在国泰大戏院举行。子颜的腿还未完全恢复,凌熙然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只管在台上端坐着,由莉莉前后左右摆姿势,供记者照相。终于应付了过去。
首场电影即将开始,各方嘉宾也陆陆续续入了座。子颜特地去请了道具组的刘师傅,老邻居张家阿婆,以及给过母亲很多帮助的许大夫......可惜古里镇的沈爷没来,给他留的两个位置都空空的,兴许是他嘴里的那个"他"不在吧!
--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不来,尚有两个空位,他和他。
子颜朝右手边的座位看了一眼,也还空着,五爷他真的不来了么?
灯已暗了,他只得坐定。字幕慢慢显出来,先是电影名,接是是主演"沈子颜 苏莉莉",导演"凌熙然"。子颜心中怦怦乱跳,听身后的子仪子珍已忍不住欢叫起来:"瞧啊!是大哥!"
第一个画面是上海夜景,霓虹灯迷离,万家灯火映亮天际,镜头步步推进,弄堂口昏黄的路灯下,方莫华与莲儿风尘仆仆,拖着行李,下了黄包车。
赵月芝将他认了出来,激动道:"小颜!是你是你!"
故事继续。生活重迫,方莫华沉溺于赌博,莲儿差点被房东奸污,爱情渐渐被蒙上尘垢,情转凉薄,莲儿最终离开了他。子颜见大半部演完都未出现一个古里镇的镜头,好奇地侧过脸去问凌熙然:"难道外景都被你剪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