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布尔扎努还故作惋惜地摇摇头,深叹一口气。
“宋昊天是否伤人,相信候爷与在下同样心知肚明。在下也不妨直说,今日来访,就是想用一百万两来换取宋昊天的平安。”
“苏公子此话何意?”
“不知候爷可否记得,去年江南洪灾,皇上拨了三百万两白银作为赈灾之用。但其中却有一百万两不翼而飞。”
苏言尘侧坐过身面朝布尔扎努,面上依旧带著浅淡的笑容,可说出口的话却让布尔扎努当场如坐针毡。
“大胆!谁都知道那三百万两全部用於灾民身上了,根本就没有短少!你这个大胆汉民,竟敢在本候面前无中生有!难道就不怕本候依法将你处斩吗!”
布尔扎努用力地一拍桌子,如弹簧一样弹起的身躯微微发抖,狮子般的咆哮显然是为了掩盖他的心虚。
面对布尔扎努的怒火及威胁,苏言尘表现得从容不迫,脸上的浅笑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在下是否无中生有,天知地知,候爷心里更是清楚,只不过皇上还不知情。可是在下若是上告朝廷,请他们去候爷的书房内的书案边的壁挂後,找到那本藏在暗格内的帐册,你说他们会不会相信在下所说的话呢?”
“什麽,你……你……”布尔扎努登时面如死灰,如死鱼般凸出的双眼像看到怪物一样瞪著苏言尘,脑中一片混乱的他口中只能无意识地念叨著几个字。
“候爷,你是否在想,在下怎麽会知道这些事?实不相瞒,在下刚好会一些占卜测算之术,因而不论候爷将那帐册转移到什麽地方,比方说後花园的假山,城郊的别院,或者是候爷卧房内的秘密小金库,在下都只需一眼就可以看穿。”
苏言尘的话虽说得轻淡,但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布尔扎努泄了气般地跌坐回椅上,神色中早已不见方才的嚣张跋扈,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呆滞。
“只要候爷一句话,我想可以换得不只是这一百万两吧。这其中如何取舍,还望候爷三思。在下还有友人在外等候,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话一说完,苏言尘趁著布尔扎努仍未回神之际立即起身向外走去。
一直到走出了定南候府,钻进了人来人往的大街,苏言尘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定南候为人阴险狡诈,苏言尘明白自己此举无疑是与虎谋皮。刚才他之所以谎称有人等候,目的就是为了让定南候心有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府中对他下手。
如此一来,定南候肯定不得不放人了。
想到这,苏言尘仰头望向顶上的蓝天──宋昊天,我就只能帮你这些了……
“唉──”
正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苏言尘,忽然听到空气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翁站在离他正前方不远处。
只需一眼,苏言尘就知道这位老翁不是凡世中人,不仅因为他一身的仙风道骨,而且,他还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从中闪耀著睿哲的光芒,好似能够看透人心。
“请问,这位老人家是否有何指教?”苏言尘谦恭地朝白发老翁欠手行礼。
“唉──这位公子,老朽看你眉宇不凡,灵逸超俗,想来必是天人降世。只可惜──唉!”老人捋著长须,叹惜不已地摇著头,“虽有仙骨,却自锁红尘……”
白发老翁的话让苏言尘心中略微一悸。
“老人家,请恕在下愚昧,您这话……”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红尘俗事,浮生一梦。公子,老朽奉劝你凡事不要太过於执著才好,否则徒惹得伤身伤心。”
留下这麽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後,老人转身没入人群中。只剩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飘荡在苏言尘耳际:“唉──本是天上仙,超脱九天外,谁料竟锁红尘中……”
自锁红尘──老人的话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苏言尘心湖,泛起层层波澜……
走出市集後,白发老翁沿街拐到一处街角,侧身隐入小巷内。
巷内,一位白衣黄衫的年轻公子正在等候。远看,就如长在雪山极地的雪莲般清冷高傲,不可亵渎。近看,纤细的身躯冰肌玉骨,秀丽的面庞宛若白碧。只是他那过於细致的五官显露了他的真实性别。
“公主。”白发老翁停下脚步,向年轻公子曲躬。
“仙翁,您可是见到他了?”
“是的,该说的老朽都已相告……唉,我们能做也只有这些了。其他的只能待天帝定夺。公主,不早了,我们尽早回去吧。否则被天帝发现你私下凡间就不好了。”
“仙翁……我想见见他。”年轻公子轻声请求。
“不行。”白发老翁板下脸,“公主,我们不是说好了,老朽带你下凡,但你不能亲自去见大皇子。况且,你私会大皇子,若被天帝发现,连我也难以保你。”
“如果以我的罪能够抵去他的责罚,即使遭天雷之刑,被逐蛮原我也愿意……”年轻公子垂下眼,深深的忧愁取代了原有的清冷,难以抑制的哀思溢满双眼。
漠离……大皇兄……
“唉!”白发老翁再度无奈地摇头叹惋,“怎麽敖阙生的尽是些傻孩子啊……”
十二
什麽?无罪开释?跟毫无厘头地被捕一样,宋昊天莫名其妙地被放出了大牢。
带著满肚子的疑惑,宋昊天走出牢门。刚踏出昏黑的地牢大门,外界强烈的阳光顿时刺得他一阵目眩,模糊的视野中,只见有一道人影在前方晃动。
“少爷!”陈伯一见到宋昊天,连忙欣喜地迎上前来,老泪纵横,“太好了!您平安无事就好!”
花了小半刻时间适应了明亮的光线,宋昊天首先问出自己的疑虑:“陈伯,怎麽回事,连审讯都还没有,县令怎麽会突然就释放我?”
“说起这件事,那还多亏了苏公子啊。”陈伯兴奋的口气中满怀著敬佩之情。
“他?”宋昊天微蹙起眉。
“是啊,是苏公子他亲自去定南候府劝说定南候收回了状纸,少爷您才得以无罪释放的。”陈伯像个说书人似的,滔滔不绝地说著,“昨天苏公子对我说少爷最快今日就可安然归来,我本来还不相信,现今才知道苏公子果然神机妙算。真看不出苏公子那麽温静之人,口才竟如此了得,居然能说动定南候。”
苏言尘说服了定南候?宋昊天加深了眉间的凹谷,心中的疑问好似滚雪球般不断扩大。
“陈伯,苏言尘现在在哪里?”
“哦,苏公子在梨院。我原想请他一起来的,但是苏公子说少爷你刚获释,必然要与老爷夫人相聚一番,他一个外人不便打扰……”
陈伯的话还没有说完,宋昊天已快步走向栓在不远处的马匹。
“哎,少爷,等等我,你是否打算先回府拜望老爷夫人?”陈伯一路小跑地跟上宋昊天的脚步。
“不,直接回梨院。”
“可是,老爷夫人他们这两天都在为少爷忧心……”
“他们那边,我稍後再去。”
宋昊天先一步跨上马背,丢下一句话,策马急驰而去。此时的他只想早一点回到梨院。
苏言尘站在望梨园中,手里提著一个包袱。望著越墙而过的梨枝,流荡在心田的竟是几缕眷恋与不舍……
眷恋什麽?眷恋那幽蓝苍穹下的清美……
不舍什麽?不舍那风起风落间,轻舞的素白……
然而,就只是这些吗?隐伏在心胸,时轻时重的疼痛感,就只为这些而生吗?
在那烟水迷茫之间,是否还藏有那道沈睡长久的身影,撩拨著他心灵深处的情感……
“呯!”院门被人大力地顶开,一个高大的人影闯进院中。
“苏言尘!”
宋昊天疾行到苏言尘面前。没有了以往冷峻的面色,消去了阴沈的气息,狂奔而入的宋昊天正张扬著火焰般的狂放,隐逸在体内的霸气毫不保留地流泻出来。
一刹那间,仿佛是深嵌心扉已久那道幻影化身为真真切切的宋昊天,在他面前更醒。
苏言尘的心跳,失去了规律,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好像有数千支钢针,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扎入骨中……
痛!包袱从手中无力地滑落,苏言尘双手环住胸,痛苦地弯下身,不稍几秒锺,冷汗已布满他的额头。
“喂,苏言尘,你怎麽了?”
宋昊天见状赶忙扶住苏言尘的身体,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胸口清楚地感应到苏言尘急促的呼吸。
“没……事,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苏言尘断断续续地说著,手不自觉地紧紧揪住宋昊天的衣袖。
看到苏言尘因强忍痛楚而愈发苍白的脸色,宋昊天二话不说,一把打横抱起他,大步向房内走去。
“你……做什麽……放我下来……”毫无预警地落入宋昊天的怀中,苏言尘只能以微弱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抗议,周身的力气都已经用来对抗那刻骨的疼痛。
宋昊天不回话,进了房後即把苏言尘平放在床上。
跟著宋昊天在床沿坐下,拉过苏言尘的手,手指按上他的手腕。
感觉过了几百年那麽长,宋昊天才放下苏言尘的手,紧拧的眉端却没有放松。
“你这症状出现多久了?”
“很久了,从我记事起就跟著我了。”苏言尘的呼吸总算慢慢地趋於平稳,面色也一点点地回复红润。
宋昊天抿紧了唇,看似正在苦思。
“你不必费心了,不少名医对这病状皆是束手无策,我也早已习惯这时来时去的病痛,只要撑一下就没事了。”苏言尘平淡的语调宛如正在讨论的是别人的事。
看见苏言尘那付云淡风轻的模样,宋昊天顿时心生不快,与此同时,还有一种麻麻的痛楚在心间蔓延。
这个苏言尘对自己的身体怎麽这麽蛮不在乎的?
“我宋昊天的医术岂是那些庸俗的大夫可以比拟的?只要我想,就算是阎王爷要的人,我也可以把他给抢来。”宋昊天从床边站起身,将刚才顺手拎进来的包袱放到苏言尘床头,“所以,在我治好你的病之前,你就给我留在梨院。”
“嗄?”苏言尘讶异地瞅著宋昊天。
他本是受人之托前来开解宋昊天的,怎麽现在反变成宋昊天为他治病了?
十三
转眼,又一个三日过去。
自那天发病後,宋昊天每日都会来为苏言尘针灸一次。
这天,宋昊天照例来为苏言尘针炙。
撤了针後,宋昊天对苏言尘说道:“从脉相上看,你的症状已经基本稳定,明天起可以不必再进行针灸。接下去,只要再留心观查一段时日,如若没有复发的迹象的话,那就说明病情已基本康复。”
“多谢你,昊天。”苏言尘的眼中含著一缕真挚的谢意。虽说这病跟随他二十年,他早习以为常,但真有一天,能得以摆脱这病痛的喜悦仍是让他不禁为之雀跃。
“言尘,我说过,这天下没有什麽我医不好的病。”宋昊天傲然一笑,眉眼间却比过去多了一丝温和。
不知何时起,宋昊天见到苏言尘时不再火药味十足,而是日渐亲切。
宋昊天的态度上的转变也使得苏言尘不再对他刻意疏远。
发展到最後,两人甚至开始互相直呼其名,像是多年好友似的。
宋昊天踱到敞开的窗边,欣赏著院中盎然的春景。
“你看今日窗外风和日丽,不如我们出去游湖如何?”
“游湖?”苏言尘对宋昊天的提议倍感惊讶,平日从不走出梨院半步的宋昊天竟主动提议去游湖?
“怎麽?你不想去?”宋昊天转头看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一时兴起有何异常。
“不是,如果你想去的话,那就去吧。”苏言尘欣慰地笑开──宋昊天的改变也许正是一个好的开始呢。
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
明镜般的湖面在阳光下泛著粼粼碧波,青绿的湖水倒映著岸堤边婀娜多姿的细柳。沿湖建造的园林内,花团锦簇,芬芳扑鼻。
正是阳春三月好风景,和风惹得游人醉。
宋昊天与苏言尘穿过花丛,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草地。由於地处园林的边角,且旁边有假山遮掩,所以这个地方并没有什麽人。
透过层层掩映的垂柳,清明的湖面乍隐乍现。放眼望去,水木清华的美景,仿如一个正值豆蔻的少女,秀丽端庄。
“记得我上一次来这里,是与意钦结伴而来的。”宋昊天微仰起头,望向远方,飘忽的眼神说明他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当时我与他之间尚未定情,有的只是一层朦朦胧胧的情愫。没想到四年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昊天……”苏言尘轻触宋昊天的手臂,担心好不容易开朗起来的他再度身陷泥潭。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宋昊天仿佛没有留意到苏言尘搁在自己臂上手,自顾自地说著,“可惜我纵使能够留住春风,也留不住他离去的脚步……”
“其实我与你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谎话,什麽没有我医不好的病……最後还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心爱的人含恨而终……”
“昊天,你不该这麽自责。世事茫茫难自料──这并不是某个人的错……意钦他是个心地善良的药师,生前救人无数。你若真是思念他的话,就要振作起来,好好利用你的医术,救死扶伤,就当是偿了意钦未尽的志愿。”苏言尘的话听似平淡,却平覆了宋昊天差点失控的心绪。
“为意钦偿愿……”
“是的。”苏言尘的唇线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清雅的五官忽闪著睿智的神采。
“那麽你呢?”冷静下来的宋昊天倏然攫住苏言尘的目光,“我遭定南候陷害,被关押大牢时,你又是为了什麽要救我?”
“我……”
苏言尘哑口无言。这个问题他也反复问了自己无数次,至今无解。
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何当他听说宋昊天遇难时会心急如焚,绞尽了脑汁只为救宋昊天出狱。而且在那之前,宋昊天待他并不友好,甚至就在那天清晨,宋昊天还轻薄过他……
本以为已经淡忘的记忆冷不防窜入脑里,苏言尘防备不及,不得不急忙侧过身,低下头,掩住自己忽然间的脸红心跳。
“还有,我很好奇,你到底是用什麽办法让定南候改变主意的?”宋昊天低沈有力的嗓音继续在苏言尘耳後响起,“我可不认为那定南候是什麽善男信女,也不相信你真的舌璨如花到能够说服定南候。”
“这件事并不难,我只是以定南候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为筹码,与他交换罢了。”相较於第一个问题,这一个要容易回答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