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八福接过来,刚看了两眼,顿时冷汗又冒上来了——这上边的字迹,根本不是汉文!
杨八福虽然粗鄙,可是少年时也算是读过了兵书,认字还是没问题的。更兼坎儿堡地处边塞,异族的文字他不会读,可多少还是见过的。杨八福的脑海里先是出现了“奸细、军功”四个大字,可是看着絮絮叨叨仍旧在哭诉的杨兴旺,“里通外国、叛国、满门抄斩”十个血淋淋的字迹紧跟着撞了出来,直撞得他头晕目眩!
《大颢律》规定,就算是下属中有通敌卖国者,作为上司“督导不利”,“御下不严”,一样是要按叛国满门抄斩的,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弟弟?!不管他知道不知道王半仙的身份,只要是勾结了,他就是叛国!
杨八福干涩的咽了口口水,蹲下身,把杨有功交给了杨鲲鹏;“大郎,带着你弟弟走远点。”
“是。”杨鲲鹏知道这里边有事,可是这个时候,他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片刻后,杨八福没回来,只是来了几个家丁,带着杨家兄弟回了家,说是杨八福直接去县里了。
回了家,二娘吴氏抱过杨有功就又开始了痛哭流涕,王氏连连追问事情经过。那几个家丁闭口不言,杨鲲鹏知道后来的那个袖子绝对有什么问题,所以也一问三不知,问急了就跑到自己房里去了。
一进房,杨鲲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正让他看见冯子震坐在木凳子上包扎伤口。这也是杨八福有意栽培冯子震,让他跟着其他家丁去了杨兴旺家,他家中原本纠集了一帮王半仙找来的“江湖人物”。原本杨兴旺便总是找些狐朋狗友留宿家中,所以这些人住在他家也并不显眼,可谁知道杨鲲鹏会派了孩儿军去查探?那些人不知遮掩,一探就是一个准,轻易便知道了他们作息习惯,众家丁到了那里自然是事半功倍。
冯子震看杨鲲鹏进来立刻脸红着遮掩,杨鲲鹏不由觉得有趣:“受伤了有什么可遮掩的?下次注意就好了。”杨鲲鹏伸了个懒腰,来回赶路,他身体毕竟还是个孩子,实在是觉得累了。
“晚上饭我就不吃了,你也别动弹了,先弄好自己的伤口再说。”杨鲲鹏晃晃悠悠的出去打水洗漱,也没让冯子震帮手,如今他总算是无事一身轻,夜里能睡个好觉了。
夜深人静,睡得死沉的杨鲲鹏被一阵猛烈地摇晃折腾了起来,一片朦胧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正常运转,穿着一身里衣的他就被人拽出了屋,夜风一打,杨鲲鹏顿时一个激灵,人总算是完全清醒了过来。只见抓着他的是杨八福的家丁之一,赵勇!
还没等他开口问话,一边王氏塞过了一个包袱,冯子震拉着他从后门跑了。黑暗和迷惑中,杨鲲鹏听到身后一片吵杂,再回头,却是不知哪家的矮墙遮挡了视线,他也只能依稀听到应该是小妹和虎子的啼哭声!
到底,怎么了……
005 喊冤
两人一路出了坎儿堡,却并没朝远处跑去,而是躲在了堡外六里一条枯了水的河沟里。
“到底怎了?”一路跟着闷头跑杨鲲鹏这个时候总算有了机会问话。
“夫人让我带着大公子另觅他处居住,延续杨家香火。”
杨鲲鹏被冯子震这句话憋得险些背过气去,一伸手拽住了冯子震衣襟:“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爹我娘或许不清楚,可我不认为你不知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如果知道事不可为,我会跑,如果不是,趁着现在事发最多不过半日,说不定还有机会挽回!”
“公子先冷静,我自会知无不言。”冯子震本来也没准备瞒着杨鲲鹏,“二爷因为得知了王半仙的阴谋,在争斗中被那贼人杀了。”
杨鲲鹏挑挑眉,这明显是谎话。他本以为老爹会放了杨兴旺,毕竟是自家兄弟这事从头到尾经手的又没有外人,至于那些亡命之徒以及王半仙,之后就照他们自己的法子找个野狼出没的山沟一扔,结果就是尸骨无存。而杨兴旺自己经过这次事之后也绝对会缩起脖子做人,可是,他爹最后还是下了黑手。那袖子里的东西显然是起了决定的作用,那里放的到底是什么?!
“老爷从王半仙的袖子里搜出了鞑子的文书,虽不知这文书到底是来自金焱汗国还是北狄,可王半仙通敌叛国的罪名却是定了,于是老爷昨天下午带着几个百户亲兵赶往了县里,要向知县呈报此事。本来事情的是非曲直已经定下,知县看老爷来往奔波劳碌,于是当晚便让老爷在县衙留宿一晚,谁知刚睡下没多久,驻在县里的锦衣卫百户所*张百户就带着一群缇骑来了,竟然指说老爷通敌卖国,将老爷抓了起来。”
“那赵叔是怎么回来的?”杨鲲鹏皱眉,感觉这事有蹊跷。
“赵淑说是他突然起意打倒了看押的缇骑,抢了马拼死跑回来的,和追兵只差了半个时辰。”
“……”这个世界的锦衣卫可不是杨鲲鹏曾经在电视看到的废物,且不说那些从良家子弟中征兆的身负勇力者,就是家传的锦衣卫祖上也大多给皇帝当过亲卫,可想而知都是些硬茬子!而赵叔的武艺与术找鲲鹏更是心里清楚,就算是突然发难,他能甩开锦衣卫也几乎是“奇迹”!其次对方为什么没乱箭齐发射死他?而且一个最多只骑过骡子的人,如何可能驾驭着军马甩开一群弓马娴熟的锦衣卫?
“张百户?爹不是说县里的锦衣卫百户姓王吗?李知县什么态度?”杨鲲鹏心思急转,此事虽凶险,可却破绽百出,而他一家的生路就在这破绽里!
“当时事情匆忙,赵叔来不及多说。”
杨鲲鹏点点头,这点倒是能理解,想来连冯子震前边说的都是他自己整理过后的。
锦衣卫中明显有人帮衬着他家,不管是为了帮助老爹,还是为了拖那个张百户的后腿,这都说明这事不是什么事先策划好的。知县的态度暧昧不明,况且官小职卑,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这事他一定会上报大同府,府里的文官怎么做,信息太少,实在是难以确定。
至于爹爹的上级们,他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否则,这事一旦坐实,不止大同府,山西全境武将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为了自己的脑袋,他们也得伸手帮忙!
想来想去,杨鲲鹏总算想到了一个说不上能够起决定作用,可是绝对能够帮得上忙的人——晋王赵崎!
数日后,大同府治所兼晋王行宫所在大同县。
说是县,可大同地处边塞,又是晋王行宫所在地,想也知道这里于边塞来说可以说是繁华的大城了。
一个卖菜的老农清晨担菜入城,可走到半路上就被一个年轻的后生叫住,用一两银子买去了他全部的菜外带扁担、箩筐外带秤杆秤砣。
今日是大集,大同四周农人大多起早贪黑带齐了货物前来买卖。所有,有那么一对卖菜的兄弟担着菜入城也就不惹眼了,只不过是那弟弟除了略黑可算是顶尖的漂亮孩子了。不由得让守门的兵丁多看了两眼,可是一想乡下人家为了少惹麻烦女扮男装却也不是稀罕事。
于是门丁甚至好心的告诉那兄长,最好给“弟弟”面上抹些泥沙,毕竟有些大户人家甚至更是偏爱男童。最后干脆好心到底,就连入城费也没收他们的。
两兄弟千恩万谢正要进城,却听身后伴随着马蹄声忽然又响起了一阵喧闹,紧接着城门里又跑出了两队兵丁,兄弟俩也被几个好心门丁赶到了一边。人群喧闹中,已经能够听到远处鸣锣的声音了。
“这是哪个大官来了?”民不与官斗,虽然一干百姓等着入城已等了不短的时候,可是如今听到了锣响,顿时以恐怖的纪律性拖儿带女赶着牲口让在路边。那头先来开路的两骑见人群散开,立刻入城去了。
“嘿嘿,这可不是大官,看见刚才跑过的那两个骑马的没?身上穿着的那是晋王府的号衣,听说几天前王妃娘娘带着世子去飘云观进香祈福了,这八成是提早回来了。”某个消息灵通人士在人群中嚷嚷着,“不信,一会看看打在前头的旗牌!”
杨鲲鹏立刻眼睛发亮,本想着进了城还不知如何见到晋王,如今可以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正要朝前窜,他却被冯子震一把拉住了肩头。
“公子,我去吧。”
“你以为我想自己去拼命吗?”杨鲲鹏苦笑,“你这人心细深沉,却又不会说话,去了又有什么用?说不定反而坏事。也别说什么同生共死的话,我弟弟年岁太小,要是被判个入贱 籍为奴什么的,他就交给你照顾了……”语毕,也不等冯子震回答,杨鲲鹏甩开了他的手,冲进人群里去了。他身材矮小,在人缝中钻营倒是很快,眨眼就没了影子……
冯子震和其他人一样低着头跪在那,只是他膝前的黄沙地却晕湿了两点。当年为了让爹娘弟弟活命可以卖身,如今想要恩人活命,却是毫无用处。冯子震心头阵阵钝痛,英俊的面上一片狰狞,攥紧的拳头也流出了血。
杨鲲鹏已经到了前排,看着越来越近的仪仗队伍,努力寻找着銮驾的车顶,计算着自己冲出去的最好时机。
别看他是生在新中 国,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可是到了现在,紧张和恐惧一样让他浑身发抖冷汗直流!死亡,即使已经经历过一次,可却仍旧无法让他适应——当然,也没有谁能适应吧?
“真没想到,老子也有拦轿喊冤的一天。”杨鲲鹏自嘲着,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气,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
“冤!枉!啊!”一个小身影窜出了两旁的人流,险险的从一个举旗仪仗的马肚子下边冲向了晋王王妃的车驾!
“冤枉啊——!”愣了一下,在杨鲲鹏嚎出第二嗓子的时候,王府亲兵已经醒悟了过来,不管这是不是孩子,有人惊驾,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杀”!
一把钢刀从杨鲲鹏的头顶划过,不过他个子矮反应灵活,挥刀的人又在马上,所以这一刀只挥落了他的发髻,披头散发着,杨鲲鹏继续朝着车驾跑去,不到五十米远的路,他却跑得肺部如同炸裂了一般,两条腿更是不住的打着哆嗦。
马车已经被一群护卫包围了起来,更有不知多少人,已经腰刀出鞘,步行追赶他而来。(其实是他过分紧张了,也就是五六个)
小孩子的腿就是短,杨鲲鹏苦笑,面对亮晃晃的钢刀,就地打滚扑在了地上:“冤枉啊!”声音已经有些打颤,杨鲲鹏连这几个懒驴打滚,披头撒发一身狼狈,活像个小疯鬼。
銮驾中,晋王王妃拍着被吵醒的世子,抬头问伺候自己的大太监刘洪义:“老刘啊,真没想到本宫也会碰上拦轿喊冤的?本宫过去还都只在唱戏的里边才见到过,听声音,这还是个孩子?”
“老奴听着,也像是个孩子。”刘洪义点点头,其实他一开始是站在马车外边的,当然知道那根本就是个孩子,可这种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一个单身的孩子竟然跑到晋王王妃的车驾前喊冤,绝对不是小事。
晋王妃也是在犹豫,现在的藩王可不比立国之初可以独揽封底的军政大权,在自己的封地上行事无所顾忌。看了看正在揉眼睛的世子,想了想外边那个也是不大的孩子,王妃最终还是软下了心肠:“老刘,带上那孩子吧。等进了王府,让他来见我。”
“是。”
杨鲲鹏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闭着眼睛,咬紧了牙关,其实这几个侍卫也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他也坚持不到现在,可是……
“都住手~”
一个略微有点娘的声音响起,临身的刀锋总算是收了回去!
杨鲲鹏大口大口喘着气,缓缓的睁开眼,汗水刺激得他双眼生疼。“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响起,王妃的车驾再次朝着大同城门而去。一双靴子停在了杨鲲鹏眼前,他有些懵懂的抬头,看见了一个陌生而且略微有点别扭的老人。
“能起来吗?”还是那个娘娘的声音,杨鲲鹏猛然意识到这是古代的特产——太监!(宦官全世界古代都有= =不止中 国)
杨鲲鹏皱眉甩甩脑袋,强迫自己的浑身零件恢复运转:“能。”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原来刚才不知不觉竟然喊倒了嗓子。不过现在第一步总算是达成了,杨鲲鹏顿时又有了力气,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刚起身就是一个踉跄,他的右脚脚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崴了一下。刚才不觉得疼,现在却是用不上力。
刘洪义下意识的服了他一下,杨鲲鹏站稳后,礼节性的朝着刘洪义感激一笑:“多谢叔叔。”
“叔叔?”
“草民*……叫错了?”这可是把杨鲲鹏吓坏了,他完全是依着礼多人不怪的想法才加了这句话,又因为不知道自己和对方的身份到底该怎么称呼,所以才根据年纪叫了句“叔叔”(总不能叫阿姨吧?),可,看对方惊奇的反应,难不成自己犯了什么忌讳?!明白这人多半是王妃身边近侍,这要是他看自己不顺眼,那可是够他吃一壶的。
“呵呵,没事,没事。就是还没人叫过杂家叔叔呢。”刘洪义露出了一个可以算是有些享受的笑容。这让杨鲲鹏原本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对于第一次看见实物的太监,也有了些迥异于过去电视剧里“厂公”的怜悯。
太监大多是年幼时被父母卖入宫中的,剩下的少部分有些是官奴,有些则是自己活不下去为了一口活命饭这才入宫。否则,在这个男权的社会,无论是父母还是太监本人,有谁会想去当个没卵 子的阴阳人?
不过怜悯归怜悯,杨鲲鹏可不会傻到把怜悯表现在脸上的,与众不同的人群,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平等待之。上辈子的杨鲲鹏也是个别分子,所以,他很能够理解这一点……
“叔叔不怪小子唐突就好。”
“哟!哈哈哈哈!”刘洪义这下可以算是开怀大笑了,“你这小子到还是真机灵,怪不得有胆子来銮驾前喊冤!”一拍杨鲲鹏脑袋,刘洪义招手,过来了一个多牵了一匹马的侍卫。
刘洪义利索的上了马,一伸手把杨鲲鹏也拉了上去坐在他身前。
“忘了问,你是哪家的小子?”
“家父山西行都司大同都卫世袭千户杨八福。”杨鲲鹏一边说一边有些紧张,他爹的事已经过去几天了,按理说晋王也已经得了风声,就是不知道,这个便宜叔叔等级是否够了解情况。
“哦,原来是他……”
“叔叔……知道家父?”
“嗯?说你机灵还真是不假,怎么,不但顺杆爬,如今竟然还套起杂家的话来了?”
杨鲲鹏心中顿时一寒,暗道自己太心急。可谁知刘洪义接下来把手放在他的小肩膀上拍了两下:“孩子就该是孩子,聪明可以,但是不要太聪明了,特别是在贵人面前。不过,这几声叔叔杂家却也不能让你白叫……”
含糊不清的两句话,却让杨鲲鹏有些感动,前半句,对方看似威胁警告,实际上却是提点他稍后见了晋王王妃甚至是晋王该如何说话进退,后半句,却是老太监明显的回护和关心了。当然,对方的示好,也说明自己老爹的事情并非事不可为,反而前景不错,否则萍水相逢又是必死的人,人家又何必示好?
但不管为何,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多谢叔叔。”又是一谢,这次却不是客气也并非刻意讨好的功利了,而是杨鲲鹏实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