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样的你能看上?”我问。
秦天咧嘴一笑,“特漂亮的那种。”
他走时说去民间舞系问问是谁搞的《妹妹你是水》。结果一头扎进情网里了。
那个让秦天神魂颠倒,发下无数个毒誓非娶到手不可的女人就是民间舞系新调来的杨竟芳老师。
杨老师28岁,比秦天还大一岁。无论谁以各种标准看都认为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我们男生背地里都叫她“民舞系女神”。
秦天的竞争对手可以以打计算,但他神醉心不乱,展开了他漫长的攻势,他不盲目,他有他自己的套路。
秦天办事最大的特点是效率,他先借着协助演出之便接近杨老师,无条件地提供各种帮助,有意无意地展示了自己的各种优点。但对方好象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
“她心中一定有什么人。”秦天对我们如此断言。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理由对这样优秀的男子视而不见啊。”
“优秀的男子?谁啊?”志高话音未落,已被“自认为优秀的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脖子。
从那天起,秦天开始了全方位地调查,极尽详尽之能事。这是他的习惯。
看他说得如此夸张,还以为他已经相思成灾了。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初步的好感而已,秦天是个干什么事都需要理由的人,他是在非常了解的情况下才会喜欢一样东西。虽然表面上嬉笑怒骂,但他的骨子里有着最根本的原则。
这一点和他一奶同胞的朵姐也是如此。她是一个非常开朗活泼的女孩,而且看上去又随便又随和。外人很难看出她实际上有着细蜜的心思和极成熟的心志,而且在对事物本质的把握上她有着不亚于志高的敏锐。在24岁的年纪成为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首席定音鼓并不是只靠天分就能做成的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打鼓吗?”有一次她坐在架子鼓后面问我。我端着茶杯摇摇头。
“其实我从小学的乐器是小提琴 ,可是后来长大一些就发现鼓的特别之处。怎么说呢……拿一个交响乐团作比方,我的定音鼓席在整个乐队的最后面,最不起眼的地方。可是在演奏的时候再华丽的管弦也掩不住我的鼓声。因为鼓点才是乐曲的根本,掌握了鼓点就等于掌握了整个乐队的节奏。我就是迷恋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虽然鼓点单听很枯燥”她接着解释,“但却蕴涵着最基本的准确,我总有种认识,那就是不管什么样的乐曲,除去那些华丽的表象,也就是洗尽铅华之后,剩下的就应该只有鼓点了。有点儿绝对吧……反正鼓在我眼里就是这么有魅力。”
III
看看我身边的这些人,他们都有着明确的思想和坚定的主张,我心想自己整日迷迷糊糊的,能和他们成为朋友简直是奇迹。他们的言行给了我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一次次把我的思想拉回到理性的轨道上,即使这种影响让我作出了使我悔恨一生的选择,我还是感谢他们。
照他们的方式,我当时无数次审视过我对于安德烈的感觉,力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按秦天的话说,这种感觉是一种“以舞蹈为媒介,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吸引。”(听起来酸溜溜的)
仅仅是吸引吗?毕竟有些往事是秦天他们也不知道的。我决不会告诉他们,因为这件事在当时我自己想起来都会不好意思。它应该是我的秘密的最初部分。
安德烈是来过中国的,那是在第三界中外艺术家交流会上。那年我16岁,他21岁。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他。
中外艺术家交流会的演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看的。我当时是舞院附中的穷学生,只能对着报纸上安德烈的名字发呆而已。在呆了一整天之后,我下了平生最大的决心,我要潜进人民剧院,我一定要亲眼见见他,因为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那一天凌晨三点,我从宿舍溜出来,翻过了剧院后面的铁门,从锅炉房潜入了剧院。我拿着准备好的手电,磕磕绊绊地走向舞台的方向。手电单薄的光束被空旷剧院里无尽的黑暗包围着,我的呼吸带着回音在我耳边回荡,我觉得背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
没想到凌晨三点的剧院是如此地吓人,让人不禁想起了《歌剧院的幽灵》,我后背上又是一阵发凉,头都不敢回了,生怕黑暗中会突然出现一个没有鼻子的艾瑞克。
我钻进舞台侧幕厚重的幕布下,趴下来,幕布离地只有两个拳头的高度。包裹在我身体上方的厚幕给了我一定程度的安全感。这是我精心选择的潜伏点,为此我还买票看了昨天晚上的京剧。走台的演员将从这里上台,而明日彩排的时候人们也不会发现,在厚重的幕布之下、陈年的积灰当中,潜伏着一个男孩。
我也觉得自己傻到了家,竟然在半夜三更偷跑出来爬在灰尘里战战兢兢地等着天亮。
可我真的想看他一眼。
哪怕只有一眼。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清洁工已经在打扫舞台,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叫人家当小偷抓出来。
然而清洁工对我身下的灰尘丝毫不感兴趣。我就这样大难不死地逃过一劫。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声渐渐近了,有说中文的,也有讲外语的。我屏住呼吸爬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演员们开始走台。有很多双脚穿着各种各样的鞋从我眼前经过。
大概有二十几分钟的样子,我听见好象有人叫舞蹈演员走台,又听见好象有人用英语叫亚历山大的名字。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然后在我眼前二尺远的地方,有一双赤着的脚出现了。
是他了,一定是他没错。
那是一双舞者的脚,轻盈而稳重,线条优美的脚踝白皙得几乎透明,脚的底边有薄薄的茧。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脚了。
然而脚的主人丝毫也不知道,就在他的脚边,在巨大幕布的阴影下,在灰尘里面,
匍匐着一个男孩,正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那双脚轻轻地活动了几下,然后便后退了几步摆出了一个舞蹈的预备步态。接着音乐响起来,它们便动了。
你能想象当时那样一幅情景吗?
一个小跳步之后,那只右脚正好落在我的眼前,这是一个大跳跃的起跳动作。
我的眼睛能清楚地看见那只右脚上移动的肌肉和筋络,甚至能感受到它在那一瞬间承受的压力,然后象慢动作一般,先是脚跟抬起,再是脚尖,整只脚象鸽子一样挣脱了重力离开了我的视野。
那只脚离地的一瞬间,我停止了呼吸。
我看不到它的主人,却陶醉在一只脚的动作里 。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我从幕布里钻出来。恍恍惚惚地,我到底也没看到他,我只是看到了他的脚。
但那一幕我终生难忘。
如果说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看到安德烈的舞蹈只是被吸引的话,那么那一次我看到他脚的动作,就是被诱惑了。
从那天起,我对他的感觉就成了秘密。
那使一种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感觉,但我当时只是想这件事一定会被人笑话,所以万万不可泄露半点出去。
但现在想,我应该就是从那时起,对他的喜欢与崇拜开始变质,对他的好奇也开始变本加厉。
本就该那样结束的,我看过他一眼了,他回美国了,我仍然钻回练功房里日夜打磨我的身体。我还是疯狂地收集他的消息,而他并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
要是那样结束就好了。
……
我也许不该这样想的。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不管多么机缘巧合。
从那开始,我就产生了一种不安。一接触到有关他的事物我就会无端地激动。和一般对影星歌星的崇拜不同,那种崇拜是有着明确的距离感的。然而我却通过舞蹈模糊了我和安德烈之间的距离感。他跳舞,我也跳舞,我总在跳舞的时候想起他,想起他舞蹈中那种莫名的情绪和诱惑。
我实在说不清当时自己的感情,因为我根本就不了解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有着一个怎样的人生。
但这种不安在认识了志高他们之后有了一定程度的缓解。他们总能帮我把一些莫名的情绪正当化,把我困惑的问题解释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我们四个在一起吃饭时,我由衷地夸奖着秦天那堪称精湛的厨艺。“秦天你可真行,什么都会,又有学问又有本事。不象我除了会跳舞以外,其他方面就象个白痴。”我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虎皮尖椒。
我不是完全开玩笑的,我确实认为自己很没用。而且对自己会跳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自豪。
“傻小子,你知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我就是努力死了也不能象你那样跳舞,自己有天赋还不知足。”秦天笑骂一句。
“可是我除了会跳舞就不会别的了,而跳舞无法为社会创造任何价值。”我搬出他惯有的经济学论调,这叫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跳舞呢?”他一幅决心争论到底的神气。
“我……”我一时语塞。
“我再问你,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看你跳舞?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这种无法为社会创造任何价值的活动如此感兴趣呢?”
我更加招架不住。
“怎么样,答不上来吧。我告诉你,你跳舞,因为你喜欢,跳舞能带给你谁也给不了你的快乐。而且你也会跳舞,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你不干这个还想干什么?别人喜欢看你跳舞,因为你的舞蹈里表达了他们由于能力有限无法表达的东西。人在精神上是需要有所表达的,他们寻觅已久,最后在你的舞蹈里找到了这种表达,所以他们喜欢你,因为你的舞蹈里寄托了他们的梦想,从你的舞蹈里他们能得到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他们需要你,这就是你的价值所在。”
秦天一口气完成了他的说教,喝了一大口啤酒。又笑道:“所以说小小年纪别,弄得那么自卑嘛!人生的意义是本来就存在的,不需要你去刻意寻找。明白不?”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正在想他说得这番话,越想越有道理,心中居然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而且这也许可以解释我对于安德烈的感觉吧,也许是他的舞蹈里真的有我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某个梦想。这样一来一切都明朗了许多。
就在那时原本一直在埋头苦吃的志高用筷子在我眼前不断晃动,打断了我的沉思。
“是我明白了!”我脱口而出这句话,可那三个人却楞了,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志高都笑呛了。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认真的缘故,而他们也许根本没在意秦天刚刚的那番话。
朵姐打了秦天一拳,说:“哥,你看你把人家孩子说得。”
“不过小林你真的好可爱,看你平时样子傻兮兮的,谁知一跳起舞来就能迷死人。”
面对朵姐的那种夸人方式,你想不脸红都不行。
我真的是样子傻兮兮的吗?回家照过镜子之后我确认朵姐不是言过其实。短寸头,眼睛不大,鼻子也不高,嘴唇也许太薄了一些,还戴着一幅金丝边眼镜,单看长相我自己也不相信镜子里的这张脸是一个舞者的,连舞院门口书店老板的脸还要比我精明些。我跳起舞的时候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吗?我第一次决定看看自己的表演录象带。
屏幕里那个跃动的身影在我看来是如此陌生,那个平衡动作很稳定,但有一个起跳的高度差了一点点,……我象是在检讨一个陌生人的表演,果然,在我的舞蹈中找不出丝毫我存在于现实中的影子。舞台上的我确实是比现实漂亮许多,难道台上台下真的存在两种人生?我不由得想起安德烈,他台下的人生又是什么样子呢?
由于长期看英文网站,我的英语成绩也意外地稳步提高,这都是拜秦天……和安德烈所赐,定期上安德烈的网站已经成了习惯,而且我一直在刻意关注他舞台以外的消息。
看来他的养父对他的事业是相当地支持,象他这么幸运的艺术家还真是不多,不必自己忧心如焚地寻找投资,只是这种状况在美国那样一个国度有些不寻常罢了,况且他还不只一次地介入洛克财团的商业活动,即便是亲生父子在美国这也显得有些过于纵容了吧。我想。
而且我还发现,凡是有他参与的商业活动,洛克财团的交易伙伴都是特定的——加洲机械。美国的网民也对此有所猜测,但却没有结果。这在经济领域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曾经问过秦天(他是专业人才,而且自己股票炒得也很有业绩),他告诉我加洲机械也是美国纳斯达克一家大的上市公司,固定资产虽然没有洛克牛气,但也是一支不容小视的经济力量。而且他的现任总裁威廉姆·伯顿更是美国商界的传奇人物,和洛克财团的世袭家业不同,他是靠半白手起家崛起于近十几年,创下了…………(全是专业名词,我听不懂)商界神话。又上全美著名访谈节目,又出自传,很是有名。
秦天告诉我也许安德烈手中握有洛克的股分才会参与其商业活动,毕竟美国人都是很有投资意识的,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洛克那么好的业绩,再加上他与本杰明的父子关系,他没有洛克的股才是怪事。至于加洲机械,也许是洛克的重要贸易伙伴,或者是安德烈与他们的某些要员私交甚好,方便买卖进行的缘故,文艺界的某些人士和商界密切联系在美国是相当普遍的事实。一方需要资金,一方需要广告效应,正是一拍即合。
“不过他也真是太幸运了,虽然身世苦了点儿,但真是命中有贵人相助。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又有钱,又有闲,还有艳福……”秦天看着网站上安德烈的花边新闻慨叹着。
我对他的话可不是完全认同的,其他的也罢了,说他有闲是不可能的,舞者是没有闲的。只有跳舞的人才知道他们每天花多少时间在练功房里,即便是天才也不能例外。我清楚地知道,安德烈舞蹈的优美程度是绝对和他付出的努力成正比的。这是我唯一有把握的一点。秦天也是了解舞蹈的人,但他自己毕竟不跳舞。
志高在这方面就有着准确的认识。有一次我们上小剧场去看芬兰一家现代舞团的访华演出,回来后志高几乎掩饰不住他的失望和不满。
“什么嘛!”他依旧一副咕哝的语调“不知道是他们太前卫还是我太落伍,反正我是欣赏不了这样的艺术。形式怎么随意都可以,可是那几个舞者根本就是没怎么练过功的嘛!”
我当时也是心有戚戚焉,这场舞蹈演员的动作松散僵硬,只是把自己栓在从天棚垂下的绳子上彼此推着荡来荡去。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他们没有功底。
“我最讨厌那种离开技巧空谈激情的西方舞蹈理论了,”志高甚至有些愤怒,“激情可以凭空想象,但技巧可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还标榜什么超现实主义。为自己懒惰找借口的人就不要跳舞!”
“那你看好小林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练功练得凶?”朵姐显然对志高不常表露的这种情绪很感兴趣。
“是一个原因,我看好林桑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舞者,真正的舞者有时就象苦行僧穿马毛衬衣一样,他们必须让身体受难,才能得到精神上的满足感。”志高的语气稍稍恢复,但还夹杂着愤怒的余热。
“那你所说的真正的舞者不就跟自虐狂没什么区别了吗?”朵姐一副同时调侃我们两人的语气。
“也许就是那样,反正对于舞蹈来说美丽是必须以一定的痛苦为代价的。而且自虐狂也没什么可耻,他们只是虐待自己而已,总比在舞台上堂而皇之地虐待别人的眼睛和神经强得多了。”志高的神色里没有调侃。他在朵姐面前很少如此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