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之声——丁冬

「你是兴奋得睡不着还是沮丧得失眠啊？」
听见这个问题，孟冬苦笑了一下。失眠的原因，怕是不能跟任何人说吧！只除了一个人......脑海里出现一张带笑的脸才刚入冬，春天显得好遥远。
「笑得那麽无奈......」学长靠在孟冬耳边压低了声音，「你们该不会是奉儿女之命结婚的吧？」
这是个笑话。孟冬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附和一下学长，以免他没趣，但就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只能摇摇头。
「既然不是因为老婆怀孕而非结婚不可的，那你应该是出於自由意志而结婚的啊！那干嘛还一张脸笑比哭难看？你看看其他的新郎，一个个笑得跟要飞起来一样......要跟自己所爱的女人结婚要高兴一点嘛！」
所爱的女人吗？看着从洗手间跟姊妹淘一起说说笑笑地走出来的未婚妻，孟冬突然觉得她好陌生......秀气的圆脸上，今天的妆比平常浓了点......以後的每一个早晨当他醒来时，第一个落入眼中的就是这张脸吧？每天、每天......
他突然想不起她没化妆的脸。
「送你个礼物，看你能不能高兴点。」学长说着，从肩上背的黑色大包包里拿出一个包成扁长状的礼物，「是我的作品，不过不是我送的，是有人买下了我的作品来送给你的。」
「是哪一幅？你摄影展上面展出的作品吗？」孟冬接过礼物，拆开了包装纸。「谁送的？」
「是李东海送的，结婚礼物。」学长说着，但声音没有进入孟冬的知觉，因为他的心神已经整个被手中的照片给吸住了。
是那对被框在画框里的翅膀。
「这是什麽？」
「我拍的作品，送给你们当结婚礼物的，不过不是我送的。」
「你拍的为什麽不是你送的？」
「是孟冬的高中同学买了我的作品来当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
「很漂亮啊！不过怎麽选黑白照呢？」
「孟冬喜欢这种的啊？我不知道......」
「他高中时拍的作品就以黑白照居多。」
「我不知道孟冬会摄影。」
「不知道？他的作品还登在『北市青年』上面过哩！」
声音在孟冬耳边飘过去，却进不了他的意识，脑海里只有一个夜、一张脸
『如果时间能够停止在这一刻该多好......』拥抱着温热的人体，他的手恋恋不舍於掌下的肤触。
『我也希望......』东海吻上他的唇，而後落在下颚，『只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地球不会为我们停止转动，我们控制不了除了我们自己以外的事物。』轻轻的吻更往下，每一点轻触都炙热。
『我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所以现在我才会在这里......』　『那麽明天你会在哪里？』抬起身体，东海俯临他的上空。
『................................................』
被镜头捕捉的飞鸟，将永远地飞翔在画框里的天空
抚摸着透明压克力片底下的翅膀，感受不到生命的温度。孟冬的眉头因此而蹙紧。
「你那是什麽表情？我知道我这张照片拍得不够好，比我其他作品差了一截，但你也不用这样吧？」学长不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过其实後来我自己看一看也想：当初要是我的角度再偏右一点就好了，把左边的空间拉大，构图就不会这麽死，然後就会有飞出去的感觉......不过你自己也拍照应该知道，这种瞬间的动感真的很不好抓，只差那麽零点一秒就整个都不对了......不过拍这张的时候我算幸运，至少还是抓到了，虽然慢了一点......但怎麽说也是有人赏识的作品，不然我就只能拍到一片空空的天空，主题订为：『遗憾』，然後卖不出去......呵呵......人生就是这样，该抓的时候就要抓，不能犹豫，不然就只能拥有满腔的遗憾了。」
「学长讲话真有哲理。」未婚妻拍了下马屁，学长立刻神气起来。
『你不会後悔吗？』咄咄逼人的疑问撞进脑海。
孟冬拉了拉领子，觉得呼吸困难。
「其实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事只要透过细心观察，就可以发现不少人生哲理，不过这需要智慧。」在一票女孩子聚焦在他身上的眼光面前，学长摩拳擦掌地准备大显身手。　
「你是学摄影的啊？」
「对啊，在英国拿的学位。」
「哪间学校？」
「............」旁边几个女孩子开始要求未来的大摄影师帮她们拍沙龙照。
交谈的声音是一串难以辨识的音波，混杂在孟冬身边的空气里，震动的频率煽起一股窒闷。
『那是你真心想要的吗？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是吗？』大脑里闪过一片电光。
孟冬有晕眩的感觉。
「那些都以後再说吧！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先来帮大家拍个纪念照吧！」学长拿出可以转为自动对焦的单眼相机说着。　
「好啊！」
「在这边照吗？」
「窗户这边逆光，到那边去好了。」
「孟冬，来啊！」
「你在发什麽呆？」
茫然间，孟冬被拉到走廊一角，未婚妻挽着他的手，脸颊靠在他的肩旁，吱吱喳喳的姊妹淘围在两旁。
『你不爱她......』肯定的语气，那份自信来自於了解。
『你想牵的不是她的手。』手指缠上他的紧握，因而心颤。
「再移过来一点......对，然後左边靠近一点，不然拍不进去......」学长指挥着，「好，就这样，要拍罗！来，笑一笑，说七等一下，孟冬，笑一笑，你不想以後跟老婆看着照片回忆的时候看到自己跟被压着上刑场一样的表情吧？那会引发家庭大战的......为了你的未来着想，来，笑得灿烂一点！现在笑得甜蜜，以後一起回忆起来的时候才会更甜蜜啊！」　
回忆？在快门发出轻响将今天的他定格之後，多年以後的自己会看着这张照片想起什麽？
现在，孟冬几乎要抓住那个想像了。
「孟冬，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柔柔的女声响在耳畔。
「我没事。」忍住膝间的颤抖，孟冬强装镇定地说着。
「没事啦！他是昨天兴奋得睡不着觉，所以今天精神比较差。」学长的一句话让准新娘喜孜孜地笑起来，幸福洋溢地更加搂紧了孟冬的手臂。
『你这样不也是在欺骗所有人？呵......真可笑，这不是一样的吗？你怕跟我在一起要天天戴着面具面对别人，所以选择加入他们，跟大家一样在阳光下接受祝福，但是在你欺骗自己的时候，你怎麽对别人诚实？』东海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在他身上的是冷冷的蓝色萤光，和今天的阳光一样刺眼。
「咦？你怎麽还拿着这张照片啊？」她的手碰到孟冬捧在手里的照片，疑惑地歪了下头，随即伸手要抽走他手上那幅装裱好的照片。
「放到一边去吧！」
未经思考，孟冬本能地将照片抢回来，甩开了她的手。力气大得让众人一时愕然，气氛僵凝。学长连忙尽职地打圆场，说着笑话。
「 ，就算你再喜欢它也用不着反应这麽激烈嘛！不过好幸福，你这麽热爱我的作品。」
孟冬低头看着手中的黑白照片，框内的羽翼飞翔在有限的空间内。飞翔是它们的本能，而他做着跟它们一样的梦......光只是梦想就够了？这被剪下来的片段，证明它曾经是天空的孩子，而他也曾经是。但，光只是看着停留在脑海里的回忆就够了？
光只有自己一个人翻阅着不想被第叁者窥见的往事就够了？
『至少让我有回忆每一件事的自由吧！所有关於我们之间的，允许我去回想，不要强迫我忘记。』
『这样太痛苦了......我希望你能幸福。』
只有自己一个人回忆是太痛苦了......这他自己也知道的，却为什麽......
「孟冬先生、李筱君小姐。」柜台後的小姐在嘈闹的人声中提高了音量喊着。
「......等结束後再拍吧！我们先去盖章。」她的声音里 漏出经过压抑的不悦，迳自翻开皮包拿出图章跟身份证。「孟冬，你的呢？」
木然地将图章跟身份证交给她，孟冬觉得这跨出脚步的双腿彷佛不是自己的。学长疑惑的眼光瞟到他脸上，但他看不见。
只要看着脑海里的回忆就够了？在那已不存在於当下与未来的『曾经』里徘徊，然後相信那份记忆将会是永远的存在......已经不存在的要如何永远存在？虚幻是记忆的本质，无论如何深刻，永远也无法变做实质的慰藉。
望梅止渴的愚昧。
抢回手中这张照片又如何？抱紧这张照片又如何？想着，孟冬的手颤抖了。
公证处的职员替他们在结婚证书上盖了章，然後将证书交给他们，脸上带着祝福的笑容。
默默接过证书，孟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怎麽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干嘛？开始後悔为了一颗树放弃一整片森林了？』
森林？不......他放弃的是一片天空。
『你不爱她，你想牵的不是她的手。』
『你一脸要上刑场的表情。』
『孟冬，你脸色不好。』
身旁的人都看到了，看到他脸上那满是裂痕的面具......虚假又怎麽能敌得过真实呢？结果事实是，他骗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我们进礼堂吧！」她扯了扯他的衣袖。
一言不发地将那被框在8X10相纸上的天空与翅膀塞到学长怀中，学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孟冬笑笑转身，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结婚证书时，他回头，将证书交给她。
「对不起。」
「？！」她怔在当场，「你什麽意思？喂孟冬，你去哪里？」
将声音丢在身後，他跑进了阳光底下。
宜人的气温，是最近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吹拂的风将刚才在室内感受到的窒闷一扫而空。
「孟冬！」学长抓住了孟冬的手臂，「你在搞什麽飞机啊？」
「我知道是太迟了一点，不过，总比拍一张名为『遗憾』的照片好。」拍了拍学长的肩膀，孟冬跳进了车里。车後拖出的距离遥远了学长的一头雾水。
看着窗外，蓝蓝的天空，一架驶过的飞机在机尾拖出一道长长的白云，割开了那一片蓝色。
真的是个好天气呢！阳光灿烂......
东海站在蓝天底下仰望，天空高高的，飞机制造的云散成天顶的云絮，顶楼的风强劲，想必更高的天空上风更强吧！
似乎是个很适合丢掉忧郁的日子。
拿椅子垫脚，他爬上了屋顶，站在比周围的建
都还要高一层楼的地方环视这个天地，没有暮霭笼罩的世界呈现鲜明清晰的色彩。但是风是似曾相识的，这个高度及视角也是。
曾经，他和孟冬在一个蓝色的薄暮里送走烦恼用纸飞机的翅膀、用强劲的风，将所有的泪水送得远远的......
他转头，却看不见那张曾经与他一起高歌的笑颜。
落寞将他的视线带到低处，一张纸片被风吹来亲吻他的脚跟。
弯腰拾起那张沾了灰尘、因湿过又被晒乾而发皱的广告纸，他坐了下来，摊平那张纸。手指重复记忆中的动作，细心地将纸裁成正方形，对摺、再对摺......　你的手好巧。他是这麽说的他记得。
纸质不好，一只显得颓废的纸鹤在他指下成形。将它放在掌心，纸鹤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这只愿望鸟要给谁呢？给他自己吗？模样悲惨的纸鹤，能为他实现他的愿望吗？呵......看来是不可能的，只怕结局会跟这只纸鹤的模样一样吧！
高高拎着纸鹤的脖子，而後放开手指。期待中的手没有出现，接住他的愿望。只见纸鹤一迳掉落在他脚边，颓萎的翅膀可怜兮兮地在风中颤抖。
好漂亮的翅膀，可惜飞不起来。愿望是静静鹄候的心情，是祈祷後的等待，不是用以飞翔的......　那麽，什麽才是能飞翔的翅膀？
东海捡起它，将愿望鸟还原成一张皱巴巴的纸，然後开始摺起纸飞机。
这一次，只载着他一个人的忧郁、一个人的烦恼，这翅膀可能轻盈地驾着风飞翔？
将纸飞机朝蔚蓝的天空射去，纸飞机顺着风往前滑出了天台的围墙之外。
记忆中的感觉没有重现。
只有一个人，少了另外一颗想飞的心，致使失落加重了忧郁，所以那翅膀才会载不住而成为自由落体吧！
两个人一起制造的回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努力地想使记忆中的画面重现都是徒劳已经飞走的翅膀不会再回来。
看着失去了纸飞机影子的天空，东海心里突然满起一个冲动补起身边的空缺他不要只有回忆。
从屋顶上爬下来，东海进屋拿了机车钥匙就打开门往外冲，蓦地一架纸飞机从他眼前滑过，落在阳光照得到的天台地面。
心怦怦跳着。他不知道这是刚才的惊吓还是眼前的人造成的。
视线模糊了起来，阳光朦胧成梦境的颜色。
一阵风掠过，吹起那架脏兮兮的纸飞机，平衡抓得不好的飞机被吹在半空中翻滚，遇上另外一阵更强的风，飞向天空
天很高也很蓝，阳光灿烂，翅膀溢着光在风中旋转，带出流金般的光晕......在相拥的怀抱中，梦中飞翔的羽翼张开
从此，距离蓝天再也不遥远。
未来
未来是一片广阔的天空，等着写下白昼黑夜、晴天雨天......蔚蓝与阒黑，有云彩和星星等着点缀......
　坐在你的身边是种满足的体验
　看你看的画面过你过的时间
　天也晴了　花也开了　微风也沈醉
　虽然你不说话却也早已万语千言
　分分秒秒显得清澈又珍贵只有你才能给我这种感觉
　不管心多疲倦　梦想还有多远　有你陪伴一切都无所谓
　我要陪你擦拭每个昨天　相片　日记　书签
　有暖意慢慢浮现
　我要用默默的体贴让你睁开双眼
　看见昨夜梦想都实现

尾声
──天空的颜色──
初夏午後的图书馆安静得彷佛睡着了一般，连风都懒洋洋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吹动窗外树梢上的绿叶，细影筛着书架上的阳光，彷佛被叶影扫落的灰尘在静谧的空气中缓缓浮游。
操场上传来机器的嘎轧声，正在植草皮的操场使跑过旧北楼前的风少了那份豪迈与狂傲。
少年百无聊赖地在高耸的书架间穿梭。没有午睡心情的一天，阳光又太烈，这才躲到人烟稀少的图书馆来纳凉。
手指无所事事地划过书背，从左边划到右边，再从右边扫到左边，缺乏阅读的心情，没有什麽特别想看的，只好随意抽了本书出来，放在窗台上。
翻开精装书厚重的硬质封面，其下的纸张便在风中轻盈。
一张薄薄的纸从书页里被风掀出来以橙色为基调的画面是西楼夕照。
少年看着那张图，心不知觉地被那抹眷恋的色彩牵引......
一阵风吹来，拂乱少年的发丝，视线受到打扰，手指捏着纸张的专注被中断，画着夕阳的图在金灿的阳光底下被风吹落。
少年身子探出窗外，伸手想抓，却只抓到了风那张纸落在一个身穿和他同色衬衫的少年脚边。
「同学帮我捡一下，谢谢。」
站在树荫底下的少年抬头，用手遮在额前挡住猛烈而炫目的阳光，仰头看着窗台边探出身体的人。
他弯腰将那张纸捡起来，看见西楼。东张西望了一下，懒惰的他打算摺成纸飞机射上去给对方，但在目光接触到那充满悸动的笔触时，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纤薄纸张的原样，慢慢走向图书馆大门。
爬上二楼，他走到少年伫立的窗边。
「你画的？」他对少年露出友善的笑容，「很漂亮。」
「不是。」少年摇摇头，「我在这本书里发现的。」
「喔。」
「啊，」少年的被那抹橙红吸引的视线从西楼的画上移开，转向他。「谢谢。」忘了道谢，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客气。」淡淡地丢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莫名的冲动让他回头，正好看到少年没把图画夹回原位，却偷偷放进了自己带来的笔记本里。
察觉到视线，少年抬起头来，表情有点尴尬。
「我不会说出去。」
「呃......谢谢......」
「嗯......不客气......」少年心虚的表情让他忍不住微笑，「不过我现在有点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