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之声——丁冬

作者:丁冬  录入:11-27

背景是水般透明的匀净晨光,蓝天的碎影杂在叶缝间,在风中变幻,窗台上的麻雀飞起、降落、跳跃,充满了动感......而静的是教室内的桌椅,带着淡淡的光影,彷佛微笑般地静伫一旁。
焦距停留在他身上,全景、中景、特写......瞬间,我眼前的景象彷佛是调整了放映机的转速所播放出来的慢动作画面,一格一格,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张从连续的时间中抽离出来的照片,不可思议地牵动了我的呼吸。
阳光灿烂,彷佛曝光过度似的,过於强烈的光使色彩逐渐单纯,单纯到仅剩黑与白构成一个纯净的早晨,背景模糊起来,剩下他是唯一的清晰。
在一个降落的音符中,黑色眼睫缓缓垂下,而後随着旋律的飞扬抬起,流畅地,迎向阳光射下的位置。连串音符滑出波线,似是撂起一缕风,拂过微翘的唇角,扬起他的发丝,柔柔似春天风中的树梢,因吸收了早晨的澄净光线而轻盈。
随着旋律而伸展出去的手溢着晨光,一只在窗台上踱步的小鸟因视觉角度的关系看来像是在他的掌心扑翅。
我按下了快门。
 不知你可明白暗恋会是怎样的心情?
在画面定格的刹那,东海的视线转了过来,和我的相撞。
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闪出笑容的瞬间,自向东的窗户外泼进的光线倏地猛烈渲开,我感到一股犹似晕眩般的天旋地转
强烈的光线转成漩涡,浓缩了无数影像、声音、气味和感觉。
光芒渐渐散去,四周安静下来,剩苍白的日光灯照着镜子里的一张脸。
孟冬看着自己,略带髭青的下颚让本就尖削的脸更显憔悴。拿水拼命往自己脸上泼去,试图藉此逃出那呼吸被捉住的窒闷感。
回忆的来袭总叫他手足无措,特别是怎麽也不愿忆起的往事。像是大脑蓦地被切开,而後剥橘子似的剖成两半,溅出几点刺激眼睛的酸涩液体。内部赤裸裸地摊开,如同树枝般连结的纤维像极了大脑细胞的突触,挑着它,连带挑起一幕幕鲜明的画面......
他不确定那份青涩的爱是起源於哪一次的交会,只是有一天,那感觉就这麽自然而然地出现,「刷」的一声,像破云的光梯,蓦地敲开他的世界......但或许这是因为记忆模糊了的缘故,所以他才找不到那个确切的起点,只剩下终点成为唯一确实的存在。
不......或许称那个幻想的火车之旅为终点是太过武断了。他甩着头,甩开那黑白照片似的记忆,重新兜上的是崭新而鲜明的昨天
「孟冬?」惊讶的声音带着颤。
孟冬说不出话,只是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庞。
面对面伫立着的两人之间密布着高密度的沈默空气,吸去周围所有声响,直至旁边蓦地出现一个声音打破这层窒重。
「你们认识?」
声音切进孟冬的耳朵。
「嗯,高中......同学。」嘴唇自主开阖,吐露只说出部分事实的语词孟冬知道,他与他之间并不仅仅只是高中同学这样单纯的关系。
「真的?那你也是我学弟罗?贵姓?」
「李,李东海。」
在躲避着对方的视线中言不及义地与第叁者展开谈话,孟冬突然想起升上高二的第一天的情形。
那天东海跟他搭上同一班火车,但他却在走进台北火车站的月台时才发现,叫他懊丧了一会儿,要是能碰巧在同一节车厢碰面的话,就不会白白浪费那将近五十分钟的宝贵时间了。
东海还是戴着耳机,在看见孟冬时快步走了过来,很习惯地将一边耳机拿下来交给他。
「今天这麽早?」孟冬笑着。
「新学期新气象嘛!我上学期迟到太凶,被扣了好多操行成绩,我妈看到成绩单的时候念得要死......」
「那看样子你毛笔字应该精进不少......」在戴上耳机的瞬间,孟冬听到周华健的歌声,「咦?你买了他这张专辑啊?」
「你也喜欢?那我CO给你。」
「好啊!谢啦!」孟冬搭着东海的肩,却在这时注意到东海衬衫上的班级号码跟自己的一样。
心情莫名地激动起来。
「咦?我们同班耶!」东海兴奋地叫起来,拉着自己的衬衫和孟冬的比在一起。「太好了......」他笑了,双眼眯成一线。从此东海笑眯的双眼成了熟悉的风景。
座位相邻,所以一转头就可以看见;同车上下学,所以一转头就可以看见。只是觉得在一起的感觉很棒,所以,无论到哪都在一起......几乎成了形影不离的两人,生活点滴愈加密切地相连。从那时起,分享了彼此的快乐、分担了彼此的哀愁,成为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段璀璨多彩的青春原该是在埋葬了年少後最足资回忆的材料......可是在那份友谊变质後,却成了惧怕梦见的影像。
曾经,无数次地以相机留存了那些画片,在显影液中摇
着逐渐显露层次的照片上鲜少有东海的脸,却都附着上关於他的记忆......而为了逃开,所有的照片在火焰中成为灰烬,相机也被丢进某个刻意忘记的角落掩埋。
爬进了床底下,孟冬从一口拉出来的旧纸箱中挖出那架老旧的NIKON单眼相机、SIGMA的200MM伸缩变焦镜头、几个装在软套里的滤镜。因沾尘而成为灰色的相机在经过擦拭後稍稍回复旧有的黑,但已经失却了那份光泽,机体上有怎麽也擦不掉的霉已经不能用了吧!
有多久没有拿起相机了?抚摸着机体,孟冬想着,脑海里出现东海的脸昨天在高中社团学长的首次个人摄影展上看见的东海,正专注地凝视着墙上裱好的作品。他看的,是一张黑白摄影高反差的视觉趣味,摄入了窗子内外的表里,画框之内还有一个框,束住一片天、一对翅膀......那是他曾经无数次试图捕捉的影像。
而东海......那看得专注的神情下,藏着些什麽样的思绪?

第二乐章
──东海──
「你好像特别喜欢拍鸟。」
孟冬没有回答我,只是转头笑了笑,而後又专心於调整光圈之上。抓住振翅的瞬间,快门发出轻响,窗台上的鸟儿不见踪影,只剩树影晃出翅膀振动的痕迹。
看着那惟存光影流动的窗台,我感觉那双消失的翅膀,像捉不住的梦想。
「这礼拜天有空吗?要不要陪我去淡水?」孟冬将相机抱在胸前问我。
「好啊!」我懒懒地爬上紧靠着墙放的大桌子看着窗外,树上有鸟聚在一起,吱吱喳喳的,有点吵。
或许是建
物的气味不同的缘故,属於早晨的东楼连鸟雀的性格都是相当阳光而且放肆的,活泼地在树上、在檐间跳来跳去,兴奋得有些疯狂。不同於西楼,那陷溺在夕阳暮色的建
里总听不到什麽声音,彷佛没有任何实质的活物存在,只剩回忆,伴着堆积在角落里的湿气和霉味使鸟都安静,像是一场无声电影,而东楼,却几乎无时无刻都陷於一片喧闹之中。
从不间断的鸟叫声、风起时椰子树叶发出一阵一阵的哗啦潮响,还有人语......塞满了小小的东楼。我想,东楼会留给我这麽嘈杂的印象,应该要拜跟手语社共同使用这间教室的话剧社所赐。
话剧社是个奇怪的社团。我鲜少看到他们排戏,反倒是每天放学之後就挤了几个熟面孔摆了桌椅打桥牌,兼带在四人游戏中开发语言的艺术
开文艺腔、耍弄毒舌......他们用他们的吵闹方式消耗着他们的青春,把这间共用的社团办公室弄得一团乱。
而我跟孟冬则是偏好在那群愈晚活动力愈旺盛的家伙们总是晏起的早晨来这里,吃早点、听鸟叫、看其实早已不能称之为晨曦的阳光。中午,我们会带着球到篮球场去消磨时间跟体力,或者靠在栏杆上看天空,发发仍属青涩的感慨,自以为对人生有所感悟。傍晚,搭同一班公车到台北车站,偶尔去西门町晃晃,然後赶最後一班火车回基隆。
和孟冬在一起,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印象中,我不曾拒绝过任何一次他的邀约。
「你想去拍红树林的水鸟?」 「嗯。」孟冬把镜头盖子盖上,「我想先坐火车到淡水,然後再坐渡船到八里。」
「好啊!」我附和他的计画,反正我对怎麽玩也没有其他想法。对我来说,跟孟冬在一起,就算只是泡麦当劳也好。
但是,我们最常做的活动就是坐火车。孟冬对火车有种特殊的迷恋,致使我们经常在随着火车节奏的摇摆中消磨掉一个无所事事的假期到福隆、到淡水、到埔心、到......任何一个火车可以抵达的地方。兴致来时,我们会随便在一个小站下车,看看当地的风光即使那些地方跟我们的日常生活环境没什麽太大差异然後孟冬会拍一堆照片。 孟冬抱着相机坐到我身边,两脚
散地晃呀晃,手指在相机黑色的外壳上流连,沈默中,我感觉他有话要说。
「你还是决定下学期要转组?」我问他。
「嗯。」孟冬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屋檐,阳光从那个地方滴落窗台,暖暖的气味重新将鸟雀唤回。
当初在乍知孟冬要转组的想法时,我心里有着些许抗拒,我想,我是害怕那份一转头却看不到熟悉脸容的陌生与孤独
虽然我和他仍会在同一个校园里呼吸,但是......总觉得角度的变异会拉远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你爸妈同意了?」我问着。经由一个多学期的同窗时光一点一滴地累积起来的了解,我知道出身於医生世家的孟冬在对前途的选择上并不自由,但是,他还是想抓住实现梦想的机会。 我突然想起刚才被捉入快门中的那双翅膀,或许,孟冬执着於那生着双翼的动物的原因就是起源於这份不自在,所以,向往翅膀、向往天空......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看着天空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追着他的视线,我和他用同一个角度仰望。
「还没......」孟冬的声音里有着些许烦躁,「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他们同不同意。」
「喔......」没意义地回了声,「其实你可以跨组考啊!不见得一定要转组。」
「我老头才没那麽好,他说了,要是我没考上医学院就重考......一定要考到考上为止。」他突然蹦下地,仰靠在窗台上将半个身体探出窗外,捧着相机对准了屋檐,调着焦距。 「礼拜天要约几点?」我问他。
「随便。」孟冬说着,手指在光圈跟快门间移动,一阵拍翅的忒楞声间,孟冬的手停止动作,快门没有响。「飞走了......」听起来很懊丧的声音配合着拉回的身体和垂下的双手,孟冬皱着眉头盯着手中的相机。
我不知道该对现在的孟冬说些什麽,只听到椰子树发出的哗啦噪响充斥风中,带来一种很夏天的感觉。
突然间,我很想看海。於是我对星期天的相约迫不及待起来。 「乾脆礼拜六到我家住吧!」我这麽提议着,孟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不是孟冬第一次到我家过夜。自从高二同班以来,我们的友情进展得很快,没有几天的时间,我们已不仅仅是同班同学,更是朋友、知己。我们的个性相合,观念相近,还有相同的喜好我们所拥有的录音带几乎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有默契,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我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而他也一样。
甚至,当我想起他的时候,他会像是有所感应地打电话给我。我会在看向电话机的同一时刻分秒不差地听到电话铃声,然後,我会听到孟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这样的现象也会发生在他想起我的时候。 这听起来很玄,我知道。但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心灵感应的确存在,因为它确确实实地发生在我和孟冬之间。
有一次,记得那是一个阴暗的雨天,我书桌前的窗玻璃上溅满了雨珠,缓缓淌着,母亲放在我窗台上养的一盆武竹青绿的叶子被雨刷得鲜绿。那个彷佛被独立於时空之外的雨中午後,我从温书的瞌睡中蓦地惊醒,视线落在电话上,我毫不迟疑地拿起电话,拨了孟冬家的号码。
「喂?」我出声,感觉到电话那头有松了口气的释放感传达到我心里。无法解释的心灵感应,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相知。 「东海。」
「嗯,是我。」侧对着窗,我看到细漠的雨光 在电话机上,黑色机体映出水流动的脉络,我习惯性地用手指描着那些线条。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恍惚间,我彷佛隔着窗子看到孟冬站在他家客厅的一角,拿着话筒,背靠着落地窗缓缓坐下,将自己放在窗
旁的阴暗里,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从
缝间透进的雨光明显他的轮廓,窗玻璃上滑落的雨迹在他脸颊上制造出影子,划下一笔犹似泪痕的轨迹。
「我正想去你家避难。」孟冬的声音闷闷的。我想,大概是他又跟他家老头发生冲突了吧!
高二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一次我们趴在中楼的栏杆上眺望南楼上方的天空。整座天空像透过凸透镜看去似的,带着广角效果的高而且圆,十分立体的,一朵巨大的云盘据在南楼上方,像鸟的双翼一般向着我们合拢。
孟冬在看到云的时候冲进教室去抱了他的相机出来,装上偏光镜,专心取景,细心地调整光圈,而後按下了快门。
就在那个时候,孟冬对我说他想转组。
我们曾不止一次地交换彼此的梦想,所有平凡与不平凡的,我们甚至有过要学史怀哲到偏远地区悬壶济世那样的伟大梦想。但是对未来的一切仍属懵懂的我们来说,所谓的梦想只是不真切的字眼、呈现在作文纸上的空谈,我们都还未曾真正挖掘到那深藏在我们灵魂某个角落的希冀。
但是孟冬对我说,他想转组。他想转第一类组,他想专心朝摄影这条路走。他的表情很认真,而且坚定,不同於以往每一次谈论梦想的时候。瞬间,我感觉我看到的不是孟冬的脸,而是他的背影。在这彷佛是单线式往前延伸的未来路中,他找到了他的梦。我忽然惶恐起来......但我藏住了它,藏在我的微笑里。
那之後,孟冬不止一次地和他父亲发生口角。从那时候起,孟冬到我家避难的次数就频繁了起来。
「那就来啊!」
「我正想打电话看你在不在家,你就打来了。」孟冬在电话那头笑了。
我也笑了,为这冥冥中的心电感应。「听到你的声音,我平静多了。」
「我是超级垃圾桶。」我笑说着,「要来快来,记得买饮料。」
「你去买啦!我要抱我这些摄影器材去你家藏,刚才差点被我老头砸烂......」
「好啦!我买就我买,但是你要出一半的钱。」
「嗯,那我现在骑车过去。」说着,孟冬挂上了电话。
握着话筒的我怔怔的,好半晌才放下电话。雨光带着沈默的味道渗进我的房间,刷地蔓延开来,所有景物全部被染成灰色。雨淅沥淅沥地下着,像道
子般笼着我,而孟冬,掀开了那道 子向我走来。
他没穿雨衣,全身都淋湿了,水珠一滴一滴地自他的浏海落下,手上抱着的装着摄影器材的防尘箱外面套了好几层塑胶袋。
「就你一个?」孟冬走进没有开灯的客厅时问着。只要我家人不在家,客厅的灯一律是暗的。
「嗯。」我在孟冬身後关上大门,这个没有窗的客厅立刻陷入一片昏暗中,只有大门上的气窗有一点光线透进。其实客厅是有窗户的,小小的一扇,上面为了遮掩历代前任房客所遗留下的丑陋痕迹而贴上了风景月历。
「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都不开灯......你就是这样才会那麽惨绿。」孟冬打开了客厅的灯,「人跟植物一样,都需要光线,那样人才会开朗。」
孟冬常笑我是惨绿少年。跟他比起来,我的确是比较会钻牛角尖,在某些事情上执着、放不开,或许也比较内向孤僻一点。我不认为这跟我出身单亲家庭有关,但是我身边的人似乎都这麽认为,但在我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耸耸肩,「你自己去浴室拿毛巾擦头发,我的毛巾是蓝色条纹的那条。」接过他手上的照相器材,我向着位於顶楼的我的卧室走去。
我家住的是那种老旧的叁层楼房,每一层的面积都不大,夹在一排建物中间使得采光不佳。一楼前面是客厅,後面是厨房跟厕所,二楼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我妈在住,一间是我姊跟我妹的,我住叁楼前面的房间,目前还有一间空着,我妈一直说想租出去,多少分摊点租金。但是这个地点的房子乏人问津,之前孟冬陪着我大街小巷地去贴在电线上的写着:「雅房分租」的粉红色纸张早就被其他大大小小的广告遮盖了。

推书 20234-11-27 :调鼎天下(出书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