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也不能说是有兴趣。”突然被女孩子温软的手抓住,他有点尴尬的别开视线。“就是那个……”
翰融心知肚明,这可不是在演自己和杨云玠十年前曾经是师生、一别十年再相逢然后发现老师硬朗如昔的感人戏码,现在绝对不能招认自己吓呆了的原因是看到老师的名字。
可是正常人看到常见面的人的名字会心跳加快吗?这又是另一个问题……
“阿融,那你第一天可以来罗?”翰融的视线直勾勾的停在第一页,感觉他抓住议程表的双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公关立刻趁胜追击。“那我把你写进工作人员名单里面,如果你真的很想回家的话,星期六那场结束以后再走就好啦!”
“呜呃可是等一下……”我真的听到我温暖的家在呼唤着我……来不及把这个毫无说服力的借口说出口,眼前的公关已经喜孜孜的把自己的名字填进工作人员名单的空白处。
“……杜翰融的翰不是那个汉。是翰林的翰。”
忽然响起的亲切指正,听在刚刚才被同学们无情抛弃的翰融耳里,无疑是在他心灵的伤口上洒盐、还顺便加两匙味精……
靠,你们这些王八蛋,想讲话不会早点出声吗?要是早点跳出来我说不定还有借口落跑,现在我已经被拖上贼船了才在岸边喊“阿融我来救你了”有个屁用啊!而且名字被写错岂不更好,这样我就可以耍赖说要去做免费苦力的是名字跟我很像的人,不是我杜翰融了啊啊啊!
脑袋里瞬间塞满很适合现下状况的迁怒念头,翰融用力转过头,以自认相当怨毒的目光,瞪向那个多管闲事多讲闲话的家伙……
“唷,眼睛睁这么大干嘛?”
背对着人来人往的走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趴在窗台上的柏韩,朝着翰融举起一只手,奸笑着说了一声“嗨”。
“……柏韩你……”
“那就说定罗!”情势一下子变成公关居于上风,和因为突发状况而嘴上结巴的翰融完全相反,推开椅子准备离开的她,整个人是兴奋的笑开。“记得是礼拜五下午喔,掰掰!”
“喂等一下啦,我——”
要是停下脚步事情一定会生变,公关当然没笨到真的等一下。
看着她动作迅速的拿了手提袋就跑,显然是早就打定主意不要在教室多停留给翰融反悔的机会,柏韩见状忍不住满脸疑惑的皱眉。
“刚刚那女的跟你说什么?”
“……叫我去当研讨会的免钱杂工。”现在要追也来不及了,打开背包,翰融脸色铁青的将桌上的书全部朝背包里倒。“妈啦,我要回家。那个礼拜我一定要回家。”
“喔。我还以为你们是在谈什么大事。”
“是大事啊。”还没从自己被拖上贼船的打击里恢复,翰融没好气的应道。“对了,你过来干嘛?你们没有课是在这栋楼的教室吧?”
“那个喔——通识课说要过来看影片,看到一半冷气停掉了,助教说怕我们闷死,就放人啦。”背靠着墙,柏韩伸手抓了抓翰融的头发。“想过来看你下课了没,结果远远就看到你被一个女的拉着不知道在讲什么。”
“讲什么?逼迫我卖身啦。”口气益发不爽,翰融以怨恨的视线瞪了公关留下来的议程表一眼。
“喔。看样子我好象不该来?”柏韩见状,稍微收敛笑容,将那张承受了翰融恶毒视线的议程表拿起。“奇怪,我明明看你很有兴趣的样子……”
“谁谁谁谁会对白白卖身有兴趣啊!”
虽然还没离开教室的同学们在听见翰融这句发自内心的呐喊时,都纷纷对他投以充满悲悯及同情的视线;但翰融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柏韩身上,自然没注意到这迟来的关爱。
“我是说你在看这张纸的时候啦。”晃晃手里的议程表,柏韩“呜”了一声。
“哇,论文发表?看起来乱无聊一把的。我看你还是落跑好了。”
“等一下你不要看!”
不知怎地忽然觉得心虚,深怕柏韩发现自己刚才盯着议程表不放的原因,翰融动作迅速的将那张纸给抢回来,用力塞进背包。
“你干嘛?”莫名其妙的盯着满睑通红的室友,柏韩表情一沉。
“呃……”意识到自己动作过当,翰融连忙用力摇头。“没有啦,你不是也说那很无聊吗?那真的很无聊嘛所以……”
“……好啦,我不看。”
没有再被向下追问,翰融别脚的辩解,忽地被带着苦笑的叹息声打断。
楞楞的看着柏韩转过身,说着“要不要我顺便载你回去?”,翰融唰地一声站起身子,扯住他书包的肩带。
上课钟声响了。看着脚边自己的影子和柏韩的影子,翰融不知所措的将脸压得更低。
“……柏韩……对不起啦。”
有点颤抖的声音几乎被钟声压过,微弱的回话是不是真的传进柏韩耳里了,翰融根本没半点把握。
“还有……载我回去。”
“所以就是这样。婉宁,我这几天都烦到睡不好,你帮我想个回家的理由吧。”
‘回家还要想理由?你这不肖子,不要再回来了。’
丢下绝情至极的冷哼,电话那端的婉宁,非常干脆的挂了自己亲哥哥的电话。
无奈的看着手机萤幕跳回待机画面,已经没兴致再打一次电话,翰融把手机朝床边一扔。
室友们都不在,寝室里安静得连电脑风扇声也清晰可辨。瘫在铺了床垫的水泥床上瞪着天花板,翰融烦闷的眯起眼睛。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光是看到老师的名字就心跳加速?
如果只是普通的加速就算了,偏偏是加速到连公关那女人讲了什么五四三都没听清楚。等回过神来,此身已在贼船上……
而且做两天半的白工可不是开玩笑,先不说原先预定的工作进度会被拖累好了,那个时间就算拿去打工发传单,也绝对可以赚到比两个便当多好几倍的孔方兄。可恶。
满心怨恨的在床上翻了个身,他瞄向放在床边的笔记型电脑。
事到如今只能用最快速度把周末的预定进度做完,否则等在眼前的大概只剩被咏熏剥皮一条路可以走。
认命的撑起身子,翰融在床上架起小型和室桌,然后将电脑放上去开机。
和室桌不愧是外宿学生的最爱,又轻又便宜又好用,毕业搬家时直接丢掉也不心疼……在心中赞叹着这造福莘莘学子的伟大发明,懒洋洋的盯着电脑萤幕,将脑袋放空的翰融朝桌上一趴,以一指神功开始敲打键盘。
魔法师似乎在哭。
从初次见面直到刚刚为止,至少在这段不算长的记忆里面,骑士从没看过他如此脆弱无助的模样。
在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平时飞扬跋扈的气息。紧握着妻子的遗物,魔法师宽阔的肩膀,控制不住的微微颤动着。
“……你在哭吗?”
正要输入“犹豫半晌,骑士好不容易提起勇气,伸手探向魔法师的脸颊”,才按了个“一”字下去,翰融忽然意识到事情好象有哪里不对。
……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过这种场面?是A片里面吗?还是学弟上次传过来的成人卡通?
非常害怕说不定会在无意识中写下重复场景,认真的色情小说家杜翰融,于是眯起眼睛,开始认真回想之前看过的爱情动作片。
但光是装A片就塞爆五颗一百二十G硬盘的宿舍色情片供应商可不是当假的,还没回想起那些画面到底从何而来,靠着墙壁几乎打起瞌睡来的他,意识已经进入半朦胧状态……
……对了。魔法师这个角色的地位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重的?
忽然间,某个一直被搁置的念头,无声地闪过翰融的脑海。
咏熏之前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虽然大纲改了又改还在改实乃家常便饭,但原先只打算用来充充服务画面、任务达成就要退场的魔法师搭挡,现在不但有篡位成为主角的倾向,还让骑士从一开始的笨蛋变成货真价实的蠢蛋,更惹得温柔婉约的女主角性情大变,故事走向完全往作者想都没想过的方向前进,总之简单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大家都疯了……
虽然始作俑者是那个该死的男魔法师啦,女魔法师已经被边缘化了……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翰融满心烦恼,电脑喇叭不停发出MSN接收讯息的音效声,他也充耳不闻。
转身打开床边的柜子,翰融翻开和上课资料混在一起,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资料夹。
用活页纸随手写成的大纲完全没经过整理,幸好纸上至少有纪录日期。用力翻动着保留得比上课笔记完整百倍的大纲,几分钟后,翰融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从三月底,四月左右开始,大纲里面出现“男魔法师”的次数逐渐增加。代表女性角色的符码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减少,前天写好的大纲甚至连骑士都消失了,叙述视角完全被拉进魔法师和亡妻的回忆里……
‘你在哭吗’——?
喃喃念着自己写在纸上的字句,这一瞬间,翰融觉得全身的血气都暴冲了起来。
自己不久前,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在某个明明还没放春假却已经热得要命的午后、在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冰冰凉凉的图书馆里、在和老师相距不到一公分的极近距离里面——
连将电脑关机上锁都忘了,等回过神来,翰融已经把大纲丢开,以一次跨三格梯子的危险动作跳下床。
把挂在椅子上的系服T恤随便套上,抓起钱包和宿舍钥匙,他拔腿冲向门口。
“哇!你干嘛?”
正要开门进来的尧德险些被门板直接撞上,连忙反射性的往后闪。相对于被吓了一跳的尧德,看到室友回来,翰融立刻眼睛一亮。
“尧德!拜托你载我去学校!”
“现在?”难掩讶异的反问,尧德走进房里。“去学校干嘛?你下午不是不用上课……”
“嗯,现在!拜托你!”
“……去拿安全帽,”大概是从翰融反常的态度判断出事情非同小可,尧德没再多问,把塞满书的背包往桌上一摆。“到停车场外面等我。”
有了交通工具,要从宿舍所在校区到上课大楼根本要不了几分钟。
婉拒了尧德要在停车场等自己出来的好意,翰融以从他的迟钝的形象完全无法想象的速度,冲进政治系馆。
搭着电梯直达七楼,没花多久时间,他已经在其中一间教室里找到目标的身影。放眼望去所见的全是同班同学,翰融也就老实不客气的走进教室。
“阿融?你不是没上这堂课——”
朝和自己打招呼的同学说着“等我一下喔”,翰融在公关身边停住脚步。
“耶?阿融你怎么来了?你们不是……”
没等公关把话说完,翰融端整表情,一口气把脑袋里想的事情全部讲出口。
“对不起,我不能去研讨会帮忙。”
“不能去帮忙?”嘟起小嘴,公关莫名其妙的眨起眼。“为什么?我已经把名单交给学姊了耶……”
“我不想去了。就降。”
“什么?”毫无修饰的话,立刻惹得公关声音一瞬间提高好几度。“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大人也会出尔反尔吧。”只想着要尽快拒绝完全忘了至少要准备个理由,翰融心浮气燥的皱眉,“总之我就是不去。不好意思,帮我跟你家学姊讲一声。”
“不行不行不行!”要是这么简单就被打发哪能胜任公关一职,她马上起身抓住转身要走的翰融,“你今天不说个理由我不会让你回去!”
“……理由……”
其实理由很简单。杜翰融写了多年的色情小说,从来没把日常生活里发生的任何事给投射进去过;结果自己现在竟然把老师的形象写进色情小说里面,还让小说里面的老师又是丧妻又是和男人胡搞瞎搞,别说是下下礼拜的研讨会了,他根本无颜再见老师,现在就想打包行李逃回老家。
……不过想当然尔,绝对不能在同学面前自爆这种事。
而且原因也不只这样,更重要的是翰融下意识的认为,绝对不能和老师再有什么在教室以外的接触;要是再继续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没办法掌控的事,所以离老师越远越好……
……可是,会发生什么事?
逃避继续思考下去的动作,带着把一切都豁出去只求脱身的决心,他转过脸,将以上的难言之隐精简成自认为不会到伤害任何人的借口——
“因为……我不想下了课还要看到杨老师的脸!”
在翰融将话说出口的瞬间,原本闹轰轰的教室,忽然像音响电源忽然被切断一样,突然整个安静了下来。
公关脸上微怒的表情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旁边原本站着看热闹的同学也全部楞住,教室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一时之间竟然完全没人说话。
……糟糕。我怎么连老师的姓都讲出来了!?
虽然后悔来的很快,但话已出口也来不及收回了。反正拒绝的目的已经达成,翰融对着公关又补了一句“对不起”,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忽地,室内响起了混合了惊讶和感叹的熟悉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杜翰融这么大声讲话。”
很普通的音量、很普通的感想。但这话听在翰融耳里,却让他整个人产生了忽然触电,电流还从手指尖一路劈哩啪啦的直达脚底的错觉。
转过头,透过隐形眼镜的镜片,翰融眼中映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在那里……不,看样子是自己进门以前,就已经站在讲台上的云玠身影。
在与翰融视线相对的同时,云玠嘴角的笑意忽地加深。
可是那根本是强挤出来的笑容。不知道其它同学有没有发现,但翰融知道。因为在自己拿着泡面去找老师的那个晚上,老师曾经把学长误认为别人;当时他就是用相同的苦涩表情,对学长说着“抱歉啦谁叫你跟沉湘如长这么像”——
反射性的想大喊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翰融只觉得喉咙异常干渴、完全发不出声音,一时间甚至忘了呼吸,只能直勾勾的呆望着云玠。
虽然是初夏午后阳光最强烈的时间,但他却觉得全身都冷透了。
比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学生们更快回过神来,云玠清清喉咙,以毫不在乎的表情打起圆场。
“你们不要这样啦。正常学生下了课没事都不会想再看到老师啊,我以前当学生的时候也是这样。”
没有人接话。连把场面搞到如此田地的翰融都脸色惨白得发不出声音,云玠见状只能苦笑。
“……好啦,不要发呆,上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