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说新学期新希望,可是刚开学就听见这种根本与事实不符的话,实在令人不禁产生涕泪交下、哭着跑向远方的冲动。
跌打损伤敷药的气味从宽松的工作裤裤管下方溢出,足蹬快要烂掉的凉鞋、一跛一跛的与柏韩并肩而行的翰融动作稍稍迟疑,立刻被穿着德文周活动T恤的少女给一把抓住。
……同学。你要不要换一下隐形眼镜?我看起来像有女朋友的人吗?
努力把内容凄惨的反问给忍住,翰融苦笑着对抓住自己肩膀的少女说了句“不用了谢谢”。但把翰融给拦住的女同学看他一脸痴呆,大概以为他没听清楚,于是带着无比的热诚,又重复宣传了一遍。
“就是那个呀,玫瑰传情可以让你送你女朋友……”
结果,将翰融从不知如何谢绝的窘境里给救出来的,是停下脚步的柏韩。
“不用了啦,他又没女朋友。”
揽住翰融的肩膀,柏韩微笑着朝他耳边轻声嗫语了句“对吧?”。
“……对。”
可怜兮兮的点头同意,翰融才向前跨出一步,下一秒又再度被挡下。
“等一下啦,你们是要回宿舍对不对?那带朵花回去跟你们室友宣传一下嘛。我们会在这里摆摊到礼拜五,记得要说喔——”
虽然很清楚要是这么做,自己恐怕会被每次联谊都失败的尧德从十一楼丢下去;但翰融实在不太懂得拒绝女孩子的方法,因此等他回过神来,自己手上已经多了一朵快凋谢的玫瑰花。
“……我们脸上是不是写着‘我是住宿生’?”
“阿哉。我看那几个应该是新生吧?走这个方向哪里是要回宿舍。”
而且在这种男女比例九比一的和尚大学办什么玫瑰传情,本身就是错误啊……满脸同情的回头看着背后那门可罗雀的活动摊位,也被强迫推销了一朵玫瑰的柏韩,受不了的耸耸肩膀。
整个校园还沉浸在刚开学的散漫气氛里面,两人懒洋洋的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之后,柏韩突然开口。
“你这个脚还要掰多久?上次不是说快好了?”
“对啊。”看着脚边的人行道砖,翰融闷闷地应道。“本来是快好了,上礼拜去换药的时候,平常的医生不在,换了一个蒙古大夫,被他扭几下以后又开始痛。早知道那时候就用拐杖把他打一顿。”
“……好惨。”
“惨的不只那个。我不是又掰咖(跛脚)了吗?结果在家里下楼梯的时候又跌一次,眼镜也撞烂了。我是不是要去拜拜比较好?”
“去吧。要去的时候跟我说,我也要去拜一下。”
喃喃自语着“其实我刚刚忽然想到一个叫小朋友下楼梯的惊悚小游戏”,柏韩无奈叹息。
“我真的很想问。你笔电到底是买来用的还是买来伺候的?”
“……当然是买来伺候的。”
翰融嘴上讲的是信誓旦旦,可是一想到自己此时此刻之所以行动不便的原因,就算对笔电有再多的爱,也会像头顶上不停飞舞的金黄色落叶一样掉光光。
毕竟脚伤的缘由,正是那台身经百战、重摔数次仍能正常开机,足以光荣成为活广告的笔电。
放暑假前,在火车上那句没经过任何修饰的告白,换来杨云玠很开心的回答“当然好”之后,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给冲昏头的杜翰融,碰到了全天下的人在搭火车时,都有可能遭逢的突发事件——就是重心不稳。
虽然在那当下,翰融的人是非常符合少女漫画发展的撞进云玠怀里、没发生什么直接扑倒在火车地板上的惨剧;但被他抓在手上的身家财产就没这么幸运了。虽然事隔多日,每每回忆起当时自己一个松手,整袋行李重重砸在脚上的触感,都还是足以让翰融在冷气房里吓出满身冷汗。
……不,不幸的不是行李,应该是我的脚才对。
想起之后自己还被妹妹消遣“你会不会太蠢啊”,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翰融,不由自主的开始寻求起友情的慰藉。
“柏韩。我掰咖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很蠢?”
“你想听真话还是安慰的?”自得其乐的闻着翰融手上那朵垂头丧气的玫瑰,柏韩眯起眼睛。“真话就是‘对’,安慰的是‘也没那么蠢啦就是普通蠢’。”
“……去。”
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翰融有气无力的垂下头。结果隔没几秒,他马上因为柏韩的下一句话,而瞬间忘记数秒前的沮丧。
“对了,我这学期有选杨云玠的通识喔。”
“咦耶为什么?”
“时间刚好啊,而且选课板上大家都说他的通识很好过,他只对你们系上的比较严。”搔着刚剪过的头发,柏韩大步跨过地面的积水。“再说,我后来觉得他人还算可以啦。”
“后来?”好奇的扬起视线,“什么后来?”
“恩,在宿舍餐厅……”思索半晌,柏韩最后还是将话头停住。“算了,那个下次再说。”
在校区与校区之间交界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柏韩把刚刚拿到的玫瑰花,塞进翰融手里。
“好啦,我要去系馆一趟,掰。”
说了一声“掰”,已经要转身走向图书馆的翰融,因为忽然想起某件事,连忙以迟钝的动作停住脚步。
“柏韩你今天要早一点回来喔!尧德有说他们系上今天要吃剉冰,他会包我们的份回来,要我跟你说不要太晚不然会融掉——”
看着柏韩背对着自己、将手举起晃了晃,翰融的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了有些落寞的笑容。
和从前一样的动作、和从前一样的默契。
可是自己的世界已经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不管是显于外的部份或是藏于内的部份都变了。虽然现在的时序也和去年、前年新学期刚开学时相同,可是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刚上大学、对一切事物都又紧张又充满期盼的自己了。
那些已经流失掉的日子、已经错失掉的感情,全都一去不复返了。
将些微的怅然心情给收起,等到柏韩的背影消失在工学院大道的转角处后,翰融用手背擦掉眼角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水沫,接着毅然决然的转过身子,一跛一跛的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一跛一跛的,走向和柏韩完全不同的方向。
尾声
“你好傻。你真的以为我在你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那是在梦里出现过好多次、好多次,既熟悉又陌生的冷淡声音。
不只是午夜梦回时而已,偶而在读着无聊的新闻或食之无味的学报时,杨云玠也会忽然想起那时候的事。
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因为发现原先以为的未婚怀孕只是一场误会、而毅然决定下堂求去时的回忆。
“我就老实跟你说吧,师生恋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大家都想好好活着。一不小心会身败名裂耶,谁会想去惹那种麻烦呀?何况你那时候又是小毛头。”
云玠不知道自己当时是用什么表情听着那些话的。他只记得,当时还是自己妻子的那个美丽女性,那时候是用多怜悯的表情,看着茫然若失的自己。
“你听不懂吗?就是‘我还不想死’的意思。”
在大力堂里演讲有个坏处,就是如果现场的扩音器材设备精良,时间一久不只台下的听众呼声震天,连站在讲台上的人,也会被自己仿佛带着些微立体声的低沉嗓音,给勾得昏昏欲睡。
而在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此时此刻,杨云玠实在非常能体会上述的感受。
强忍着呵欠,留意着流程表上的时间,提早五分钟将演讲结束的云玠,才刚说完“那今天的演讲就到这里告一段落了,谢谢各位”,台下立刻响起混着喝采的如雷掌声。听众们充满热情的欢呼动作,和几分钟前一副垂死的听讲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虽然这实在是让讲者为之心酸的场面,但早就把学生心理摸透的杨云玠当然不会因此感到怅然;毕竟要是讲得一发不可收拾拖延了放学时间,那可就罪过了。
面带微笑的接受了在场学生们的高声喝采之后,他与前来带路的高中教务主任,从讲台后方的侧门走出礼堂。
在开着空调又挤满学生的大礼堂内还感受不到气温变化,一走出室外,迎面而来的寒风立刻让云玠打了个冷颤。
感慨万千的想着当年自己在这种天气照样穿着吊带裤四处跑,都已经不是被同学们戏称为“小百合”的年纪了,演讲前还因为嫌麻烦而将大衣扔在车子里,待会要是打喷嚏一定会被彦泓耻笑……
心中悲叹不绝,还得打起精神与教务主任寒喧,充分体验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觉,一阵寒风袭来,云玠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杨教授,真不好意思。我们教官有在底下维持秩序,可是这年头学生实在不太好管……”
“不会不会,大部分学生都挺安静听讲的。而且高中生嘛,我以前念高中的时候也是那样——”
原先只是带着应酬心情随口回话而已,但说着说着,云玠却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
穿着入学不到半年就有如咸菜干的卡其制服,在种满椰子树的校园里和同学们打闹的过往。替课本里的伟人照片涂上胡子和眼镜,然后把它割下来折成纸飞机,趁老师转身写板书时偷偷将飞机扔来扔去的日子。
……还有,每当数学课要开始前,胸口就无法控制地砰咚作响、欣喜雀跃地想象着老师会带着什么表情踏入教室的那些日子。
抓抓被风吹乱的头发,把忽然升起的怀旧情绪给强迫中断,云玠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要直接回学校吗?我们要去车站的老师可以顺道载你一程。”
身边的教务主任忽然在通往停车场的坡道上停住脚步,差点撞上对方的肩膀,云玠连忙跟着站正身子。
“啊,谢谢,不用麻烦了。我的学生会来载我。”
在校门口和教务主任分道扬镳之后,一边无意识地活动有点僵硬的脸部肌肉,为了确认彦泓现在的所在位置,独自站在围墙边的云玠,慢吞吞地将调整成静音模式的手机给打开。
几秒后,他的目光因为看见手机荧幕上的文字,整个亮了起来。
您有一封未读讯息 发讯人:杜翰融
连云玠自己都没发现,光是看见翰融的名字,自己原先紧绷着的嘴角已经缓缓地舒展开来,心脏也跟着兴奋地开始狂跳。
然后,他以异常敏捷的速度,用力地压下读取键。
……他果然还在等。
远远地发现自己的宿舍门口有个人影,已经走到转角处的云玠,不由自主地将脚步停了下来。
走道灯微弱的光源从天花板上忽明忽灭地落下,一闪一闪地,照亮了独自在公寓式铁门边,靠墙盘腿坐着的杜翰融。
从纸袋里捞出热腾腾的的爆米花再塞进嘴里,翰融一边舔着指甲上的爆米花碎片,一边用另一只手灵活的操作着键盘,以俨然是有练过的专业手法,迅捷地将文字输入膝上的电脑。
发现他似乎因为写到一个段落,而停住动作、撑着下巴陷入沉思,猛然惊觉自己竟然看到呆掉了,云玠连忙迈开步伐,疾步朝他走去。
“啊,老师。你回来啦。”
满脸微笑的抬起头来,翰融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冷飕飕的天气里,等了很久的样子。
“怎么不早点说要过来?”气喘吁吁的在翰融身边停下,云玠将手伸进口袋,摸索起大门钥匙。“现在太阳比较早下山,天气这么冷,要是感冒怎么办?”
嘴上是说得严厉,但连云玠自己都没发现,他开门的动作远比平时一个人回宿舍时,轻快了许多。
“嗯,是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才想到的嘛。而且你下午不是去演讲?”将电脑切换到休眠模式,翰融蹦蹦跳跳的跟在云玠背后,跨进室内。“我听学弟讲,你早上上课忽然说很想吃爆米花……所以我就买来啦。”
“……结果你自己把它吃掉了。”
真的感到开心得不得了,脱下大衣的云玠,完全无法也无意隐藏脸上的笑意。
“因为我肚子饿了。而且外面好冷。”随手将电脑和背包朝柜子上一放,很自然地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翰融一个转身向门口走去。“等我一下,我去便利商店再买一包——”
看着他向前跨出一步,云玠立刻不假思索的伸出手,从背后将翰融整个人揽进怀里。
在两人肌肤相触的瞬间,云玠清楚的感觉到,翰融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轻啄一下他已经烫红的脸颊,让翰融转过身面对自己,云玠深情款款地执起翰融的左手。
“不用了……这样就够了。”
满足的闻着刚抓过爆米花、还带着甜甜奶油香味的手指,云玠微微扬起唇角。
“没有爆米花也无所谓,你人来了就够了。”
愉快的眯起双眼,看着翰融闻言面红耳赤的用力摇头,嘴里还乱七八糟的抗议着“我又不是爆米花”,云玠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当然不是。”
又怜又爱的亲吻温柔的落在翰融的手指、脸颊……最后在嘴唇上停住。
……当然不是啦。你比爆米花什么的甜多了。
如果把这些话讲出口,翰融大概会跟爆米花上面的奶油受热一样,整个人软软的融化吧?
满心期盼的想象着翰融的反应,云玠眯起湿润的双眼,又轻吻了他的嘴唇几下。
“啊,老、老师,等一下!”
室内响起悦耳的和弦铃声,翰融瞬间回过神,连忙挣脱云玠的掌握,跌跌撞撞的奔向背包。
望着他慌张翻找手机的背影,云玠情不自禁的苦笑起来。
自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杜翰融……喜欢上自己的学生以后,云玠就明白了。
身为老师却喜欢上学生那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
前妻嘴里说的“大家都想好好活着、谁想去惹那种麻烦、我还不想死”,当然也有它的道理存在;但不见得这些话就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
至少,杨云玠就不被包括在内。
越是喜欢翰融、越是把他捧在掌心里小心珍惜,云玠就越清楚的体认到这个事实。
如果可以轻松的将恋爱感情说成是麻烦事,那只是代表对方对自己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罢了。
就和那些逐渐褪色泛黄、已经被云玠淡忘的陈年旧事一样。
“……老师?”
“嗯?”回过神来,发现翰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讲完电话,还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云玠赧然的垂下视线。“怎么啦?”
大概是意识着云玠呼吸之间产生的炙热气息,翰融红着耳朵、怯怯的将脸抬起。“没啦,只是觉得你很高兴。”
……我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能放松心情呀。你知道吗?翰融。
“对啊。”捧住翰融的脸颊,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吻是如何甜腻,云玠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化为言语。“我很高兴喔……”
因为可以和你见面。
因为在结束了疲惫的一天以后,能看到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能看到你笑着对我说,“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