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说:“不是我,我什么也没说,呱。”
穷奇道:“是我说的,父亲。”
辰砂笑道:“戟天没有收买你?”
穷奇漠然答道:“有,他告诉我,我是他亲手孵化出来的……他说他爱我,也一样爱着你,他愿意养着我们一辈子,还问我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需要。”穷奇冷冷道,继而蹲在餐桌上,舔了舔爪子,开始擦脸。
毕方打了个饱嗝,抬起翅膀朝探头喝汤的小龟指了指,道:“老爸也收买它了,但它不会说话,只会点头,所以省了不少钱。”
小龟抬起头,茫然地看了辰砂一眼,点了点头。
辰砂叹了口气,道:“你呢?腾蛇?”
腾蛇结结巴巴道:“找老……婆?”
“……”
桌前尽数哄笑起来。
餐厅二楼,阳台外传来一声口哨,玄及猛然起身,拉开窗帘。
戟天站在对街的巷子前,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像是等了许久,充满阳光的笑容在见到玄及的那一刻敛去,转身离开街前。
玄及深深吸了口气,未曾料到这人如此麻烦,竟是穷追不舍,徒步跑过了上百里的距离,足足跑了三天。
八月一手抱着她的小熊,另一手扯着窗纱,迷茫地望向远处。
凝水喝着下午茶,温柔道:“八月扎,在看什么地方?”
八月道:“哥哥还没回来……”
凝水笑道:“哪个哥哥?”
八月道:“玄鸡哥哥——”
凝水朝她招手道:“过来,宝贝。”
八月拖着小熊,摇摇晃晃地走向凝水,落地窗外发出一声轻响。
窗户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垮塌!
“你好,八月!”
戟天一炮轰去了半边墙壁,笑着一个翻身,跃进女王的茶室,八月恐惧地尖叫一声。凝水甩出钢爪,尖叫道:“又是你——!”
同时间,茶室大门被砰然撞开,玄及闪身冲了进来,一手提起八月,退到墙边。
戟天马上抓住凝水女王的头发,不顾其尖叫呼痛,将她的手腕扭到背后,抓着她,退开数步,冷冷与玄及对恃。
辰砂奔了进来,站在二人中间。
“戟天……哥哥?”八月茫然道。
戟天笑道:“或许你不相信,我是来保护你的,女王陛下,你的弟弟想亲手杀了你和可爱的八月扎。”
玄及目中蕴着一丝悲痛,道:“你相信么,姐姐?”
凝水的脖颈以一个艰难的姿势后仰,咬牙切齿道:“恶魔……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戟天笑道:“我可不像诃黎勒从不打女人,您最好识相点,陛下。”
玄及缓缓单膝跪下,抱着八月,吻了吻她的额头。
辰砂不忍心看,道:“我们出去罢。”
凝水的瞳孔陡然收缩,以眼角余光瞥向玄及。
八月发着抖,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强烈不安,她松开了手中的布偶熊,瑟缩着朝后退去,道:“哥哥……”
玄及温声道:“就在这里。”
八月眼中噙着泪,察觉了这诡异的气氛,点了点头,道:“怎么……了?”
辰砂闭上双眼,不忍心再看,戟天却道:“别杀她。”
玄及紧紧地抱着八月,以淬毒利爪划开了她柔嫩的手。
八月抬起手背,看了看伤口,又看了看玄及,道:“为什么……”
玄及道:“八月,别怕,我很快就来。”
八月仿佛还有疑问,然而她的瞳孔逐渐开始扩散,肌肤变得冰冷,嘴唇浮现青紫色,软软地倒在玄及肩前,她的疑问再也问不出口了。
戟天缓缓喘息,道:“你这个禽兽……”
“不!”辰砂吼道:“他比我们更痛苦!”
玄及把八月温柔地放在地毯上,凝水难过地大哭起来,玄及拉起辰砂的手,道:“我们走吧。”
他带着辰砂离开,甚至不再多看女王一眼。
戟天满腹疑问,玄及就这么走了?还是要耍什么花招?
他等了很久很久,玄及并没有布下任何后手。凝水哭着不断挣扎,戟天只得放开了她。松手的瞬间,凝水大哭起来,奔到墙边,抱起八月的尸体,恸哭失声。
“为什么会这样——八月!”
“玄及是怎么了!”凝水哭得晕了过去。
戟天此刻的思绪已是一片乱麻,他用烈酒泼醒了玄龟国女王,紧紧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放在沙发上,沉声问道:“他为什么不杀你?”
凝水嘤嘤地哭了一会,双眼迷离,只喃喃道:“八月——”
不到片刻,凝水又开始大哭。
戟天道:“你和玄及是什么关系?你不是他的亲姐姐?”
凝水哽咽道:“我和他只是同一个母亲,我不是皇室的……”
戟天知道坏事了,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皇宫。
玄及拉着辰砂的手,两人并肩在风雪中走着。
“母亲在嫁过来之前,肚子里便有了我姐姐。”玄及的声音不带任何表情。
辰砂牵着他手的手掌稍稍紧了紧,答道:“你父亲很好。”
玄及点了点头,又道:“其实真正的女王是八月,我和姐姐说好了,让她暂时接任女王,等到八月长大了,再辅助她坐上那个位置。”
他们停下脚步。
辰砂道:“你想哭吗,玄鸡。”
玄及道:“不要……那样叫我。”
玄及抱着辰砂,低下头,伏在他的肩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他的声音仿佛是失去了最后一名亲人的雪地孤狼,带着“呜呜”的不甘与悔恨,被湮灭在从永恒冰原远道而来的飓风里。
越靠近永恒冰原,寒冷带来的低温效果便越强烈,从暗杀者之都直到玄龟国边境,沿路百姓撤得干干净净,再走一天,连三只神兽都受不住了,纷纷缩进辰砂的风衣口袋里。
只有毕方的眼泪在风中汹涌而流,时不时扑打着翅膀,将火焰的热量聚成一个保护罩,笼着辰砂与玄及。
白天与黑夜的分割线已不再明显,辰砂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他和玄及在一块岩石的背风面歇了下来,准备过夜。
毕方喷出一口火,点起了玄及随身携带的固体燃料。火焰在黑暗中疯狂跳跃,身周是呼呼的风声。
玄及道:“你看,他还不死心。”说着朝远处指去。
辰砂循他所指望去,见远方的另一块石头下也燃起了一堆火,不用问也知道是谁。
辰砂看不到戟天,戟天也看不到他,然而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安静地注视着彼此。
“你回去吧——”辰砂揪心地喊道:“别跟着我……我受不了。”
声音顺风飘去,戟天听着清清楚楚。
戟天提气喊道:“我爱你——老婆!”
戟天的喊声被迎面刮来的大风吹得干干净净。
戟天又喊道:“我会带你回家的!你哪儿也去不了!”
戟天喊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宝贝听不见。”他在石后闭上双眼,蜷成一团,不自然地抱着脚,冷得直发抖。
辰砂道:“他不理我了,一定是恨死我了。”
玄及道:“他或许说了什么,这么大的风,我们听不见的。”
辰砂无比厌倦道:“我对不起他。”
他钻进玄及的睡袋里,玄及坐在辰砂身旁,忽然道:“辰砂,他不了解你。”
辰砂叹了口气,道:“是的,他和将军都是一样的人,只认为有什么事我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从来不问我在想什么。”
玄及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辰砂答道:“其实我很感谢你把我带出了星之墓园,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我遇见了诃黎勒将军。”
玄及笑道:“那么,你从他身上学会了一些东西?”
辰砂想了想,笑道:“或许吧,从他身上我学会了服从,但我并不想服从命令,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有些事情,他仅仅把我当作一个兵,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我笨笨的样子。”
玄及道:“所以你就一直装作什么也不懂?”
辰砂的脑袋冒在睡袋之外,道:“这样不是很好么?他送我去上学,希望我学会书上的东西,却不希望我学会如何与人交往。每天最好只与他说话,这样学了等于没学。”
“他要我具备谈吐,知识,不至于让他丢脸,当然,我也不应该比他强……或许不应该显得比保护我的人更强,这样会伤了他们的自尊心。”辰砂道。
玄及问道:“戟天呢?”
辰砂笑了笑,道:“戟天很好,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看到我受罪,而且几乎什么事情他都能解决……但是他不明白,那个时候他被枪决,应该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抱着我一起死。”
玄及淡淡笑道:“他缺乏同生共死的勇气,看不得爱人死去。”
辰砂点了点头,道:“就像现在这样,我只希望他陪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但是他做不到……他在害怕,从很久以前就害怕我让植物生长的能力,他总觉得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恐怕会失去我。”
“所以我即使渐渐想起来一些事,也不敢在他的面前流露,我知道他表面上不说,心里一定会很介意。”辰砂的声音接近梦呓,他又回忆起了温莎领的那段美好日子,以及他们还没度完,便被匆匆结束的蜜月。
辰砂道:“他讨厌所有接近我的人,包括小东西们。”辰砂伸手摸了摸穷奇的下巴,它趴在睡袋上,睡得真香。
“除了我和他共同的朋友昆布,我不应该有朋友,我的生命里只能有一个他……他的生命里也只有一个我,这是件很难办的事,你知道的。”
辰砂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文术老大很无辜。”
辰砂又道:“戟天虽然常常说:老婆你很厉害、老婆万岁,但是他的心里还是希望我更弱小一点,最好是和将军一起的时候,那种呆呆笨笨,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好让他照顾着,不会强得可以脱离他的保护,随时走开。我尽力了,但是我想起过去越多,就越难装出那副模样。”
玄及笑了起来,道:“他恨我一定恨得牙痒,那么我呢?”
40.飓风肆虐的冰原
辰砂并没有回答玄及的问题,也许他还未曾想通,玄及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只知道他把自己带出了星之墓园,现在又把他带回去,短短的两年里,他们一起经历了从生存到死亡的道路,那是一种微妙的羁绊——似乎比爱人要更深刻得多。
然而那已不重要,毕竟,他们很快就要先后离开这个世界了。
永恒冰原的飓风呼啸着朝边境处抛来冰雹与暴雪,驻扎在北境的,唯剩一队上千人的玄龟军队。
辰砂打量四周,道:“这是我们当初离开冰原以后,落脚的第一个村庄呢。”
玄及笑道:“我在这里出卖了你,你当时恨我么?”
辰砂想了想,道:“有一点。”
玄及道:“这里还有一个人要杀,他是玄龟国最后的血裔了,石韦几个月前被我姐姐派来驻守,现在眼巴巴的只想回去。”
玄及朝边境的石碉堡走去,向卫兵喊道:“换防!”
他显是早就想好了对策,取出准备好的手札,在风雪中扬了扬,道:“石韦将军呢?”
要塞的大门砰然关上,室内温暖如春,登时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石韦疲惫不堪道:“谢天谢地,玄及将军,你终于来了。”
石韦与辰砂对视一眼,略觉诧异,然而他顾不得这么多,一面从书架上收拾文书,摆在玄及面前,分给他一支笔,道:“怎么会是你?”
玄及漫不经心道:“给辰砂泡杯咖啡,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石韦松了口气,道:“那太好了,看现在的情况,再过几天说不定风雪就要越过边境,寒流一旦侵入帝都,将造成极大的伤亡……”
“知道了。”玄及头也不抬地说。
副官为辰砂捧来一杯咖啡,石韦与玄及彼此低头,在文书上各自检阅,签字,石韦道:“八月过得还好吗?”
辰砂的眼眶微红,道:“还好,刚刚在帝都见过她,还是那个模样,很可爱。”
石韦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异样,却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与玄及同时签署完换防令,起身,握手,道:“辛苦你了,玄及将军。”
玄及点了点头,微笑道:“一切都是为了祖国。”
石韦抽回手,白手套却被玄及紧紧握住,继而“砰”的一声枪响,心脏开了一个血洞。
石韦回手捂着左胸前,望向沉默的辰砂,嘴唇微动,倒了下去。
玄及道:“之前不是说好的么?一枪杀死我们两个,为什么不杀我?”
辰砂收起枪,道:“多活一会儿,陪我一起走吧。”
玄及黯然道:“你就不怕我突然改变主意了?”
辰砂道:“我是怕自己会改变主意……两个人互相监督,总是好的。”
瞬间要塞外喧哗起来,士兵临死前的呐喊穿透了寒风,玄及猛然冲到窗边,朝外望去,深深吸了口气。
玄及拦住辰砂道:“别过来!”
然而辰砂已站到了窗前,静静望着要塞外的冰原边境。
戟天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身后是密密麻麻,蝗虫一般的雇佣兵军队,从要塞一字排开,彻底包围了大陆最北面的这最后一座建筑物。
他们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冰原。
昆布朝辰砂挥了挥手,大喊道:“嗨!辰砂,我们来接你了!”
戟天道:“老婆,跟我回家,拯救世界什么的玩意儿,与你没关系。”
辰砂看了片刻,拉上窗帘,道:“怎么办?”
“里面的人听着了——”昆布扯着嗓子,挥舞着拳头喊道:“一切邪恶都终将消亡!正义不可战胜!在我们正义的力量下,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交出人质!有话好好说!玄及!不要激动!”
“……”
辰砂喝道:“毕方!不要玩尸体!”
胖鸟蹦跶着把石韦的尸体摆成跳芭蕾舞的造型,继而被玄及提了起来,道:“现在怎么办?”
穷奇道:“冰原上是暴雪与龙卷风,我飞不过去,只能硬闯。”
昆布开始说:“请派出代表,和我们谈判!我保证不会伤害到你的生命,也请你不要伤害人质……”
玄及哭笑不得道:“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人质。”
玄及与辰砂面面相觑,无论如何想不到戟天会来这一手,雇佣兵久经战斗,单人与小团体作战能力远非正规军可比,驻守的军队在短短几分钟内被清光。现围困住要塞,成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