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落时,一架古筝已被人抬到中央。苗头突然指向身边的人,让刘欣有些错愕。相反,董贤仍然不卑不亢,应道:「太后旨意,臣不敢不从。」说罢,他便起身走向古筝。
这架古筝从众人进入长乐宫起,就已搁置,但却没有一个乐师上前拨抚,想必是早早为董贤准备的。这一点,王莽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早。
全场目光霎时云集到那颀长的身影上,刘欣并未立刻去看董贤,而是紧盯着王莽不放。
王莽取来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仰头饮下。
董贤于台中央,长指一拨,音律传来,动听怡人,他接着幽幽唱道:「垓下楚歌萦耳畔,人匆匆,秦之河山今已改??」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第二杯入口,已唱到「刘氏有骄子,罢黜百家尊儒术,鼎盛武帝年。」
当杯中酒第三次映显王莽似笑非笑的脸时,刘欣已经紧张起来,他立即抬首望向董贤。「花间恨,胭脂剑,一代佳人亦出塞??」已经唱出口。
「放肆!」
上席之上,突然「啪」的一声响。王政君猛地一拍几案,怒目相视,一张脸已被气得铁青。
佳人出塞?
他竟敢翻启陈年旧事,找她算帐!本想在寿宴上取乐董贤,不料他竟然借机编词顶撞。王政君这一生,最忌讳别人议论的,便是「昭君出塞」一事。
董贤起身,没有多话,他的任务就是给王政君一个难堪。现在目的已达到,善后之事自然另有人办。
对于这个姑母,王莽已把她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不出他所料,王政君果然在董贤唱到第三句时,发了怒。
王莽内心大笑:只可惜,没让她听到最后两句歌词─轮回复古自不变,何时复?须信天下自有贤者出!
席下众臣个个噤若寒蝉,全座鸦雀无声,就连刘骜也楞住了。
王政君站起身来,看似望着底下众人,却是对董贤说:「今天是我的寿辰。谁要是让我今天不高兴,我就叫他这辈子也别想再高兴!」
「董大人也没唱什么呀。」刘陨有意偏袒董贤,在边上嘀咕了一句,见王政君猛地瞪他,立刻吓得不敢再说。
王政君转头,扫了董贤一眼,走下席来。对面那双美目中,没泛起丝毫畏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双眼睛霎时迭影起多年前的另一对瞳眸,同样晶莹明媚、同样无所畏惧、同样看破红尘。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如此傲骨?
王昭君根本无缘见到皇上,她要被送去匈奴了,为何她仍然如此随遇而安?董贤身后一样无依无靠,他以为他是赵飞燕?
刘骜会帮他出头吗?可惜他还没到那分上。那他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无恐于权势?王政君心乱如麻,走到董贤面前,沉声问:「你歌中唱的『佳人』是指何人?」
「回太后,臣歌中的『佳人』是指匈奴单于呼韩邪之妻,王嫱。」
「王嫱出身如何?」
「她本是先皇元帝时的一名宫女。」仿佛抓到了一个大大的把柄,王政君冷笑:「既然只是个宫女,又怎配以『佳人』相称?董大人,你是不是太过抬举她了?」
「太后请息怒。」紧张的氛围忽被第三个人打破,所有的眼睛又被一下子吸引到声源处。被目光聚集之人正是刘欣,他站起身来道:「我大汉丰衣足食,风调雨顺。相比之下,匈奴粮草紧缺,气候干燥。先皇当年与匈奴合亲,没挑公主、宗氏女子,就是舍不得她们去吃那份苦。王嫱为大汉顺利和亲,受到匈奴子民爱戴,多年来边疆一带相安无事。她被称之为佳人,应属当之无愧。」刘欣这一番话,说得人心服口服。
连刘骜也忍不住赞道:「此言有理,母后何必为这事不顺心?」九五之尊向来一呼百应。刘骜都已开口,底下即刻传来一片赞同声。
唯有刘陨在上席冷哼一声。王政君又转向刘欣。眼前的少年让她忽觉有些陌生,修长线条将他衬得格外俊朗,似鹰般的狡黠双眸中,闪现的是一抹王者之风。
和他直直对视,王政君浑身一震,开口道:「知师莫若徒。欣儿和董大人相处了一段日子,果然变得深明大义了。」
氛围总算稍得缓解,王政君步回上席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觉得,那就算我多心了。董大人,请回座。」
「谢太后。」表面看似并无波澜,内心却是硝烟弥漫。好个董贤!王政君暗骂自己没有计画周全,倒被他反将一军。
她早该知道董贤不像赵飞燕那样是盏省油的灯。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依旧,却叫人提心吊胆。
午宴过后,还有晚宴,相隔的那段时间正是朝臣相互巴结的好机会。
长乐宫之大,绝不亚于刘骜所住的未央宫。刘欣本打算一离席,就离董贤远远的,可自那一曲之后,也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陪他逛遍了大半个长乐宫。
这一路上,自然有人上前攀谈,以致他二人倒没说上几句话。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清静的假山,还没走到跟前,王莽却已捷足先登。
刘欣淡淡看了董贤一眼,他一路都是随着董贤的性子走。在这里碰上王莽,不禁让他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先前就预计好的。
「董大人,你这老师做得真是舒坦。欣殿下这么快就会为你出头了,都用不着我插手。」听了王莽这话,刘欣嗤之以鼻。那词曲分明是王莽所作,董贤和他虽是一路的,但刘欣仍无法坐视这等「借刀杀人」的戏码。
他早已知晓,王莽会在后头为董贤开脱,扮尽好人。像是看出刘欣心中所想,王莽笑道:「你们有话要谈,那我先失陪了。」全盘棋路虽有一点变化,但刘欣能为董贤说话,仍证明自己步步为营。
这不正是整个局路中最重要的一步棋吗?天下鲜有人知,刘氏江山已如风中残叶摇摇欲坠,刘骜的子嗣,只怕他这一生也不会见到。
最大的隐患并非其他,恰是刘欣。北星侧移,成五彩,星空中共存两颗天子之星。一山如何能容二虎?若不灭去其中一颗,江山何以为固?
「王爷要走?何不一起聊聊?」从头至尾,仿佛那个在众人面前,犯了王政君大忌的人并不是自己。董贤悠闲如旧。
「不用了,我还要去恭贺白蓉妃!」王莽与董贤不着痕迹地互望一眼。刘欣在心中把这举动称之为─策划阴谋。
随口说了句「莽王叔走好」,便对他视而不见。
王莽走后,刘欣才觉得自在些,看了身边的董贤一眼,轻声唤:「老师??」似乎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这样称呼,董贤不免惊愕,微笑问:「怎么了?」
「你为何要唱那首词?那分明不是你写的。」因为忠诚?因为无法抗拒?因为他的身心都已被王莽收买?可万一王政君勃怒,不听任何人劝,董贤岂不是要搭上性命?刘欣认定,董贤追随王莽无非是待他篡位后,可荣登建国功臣之座。可一旦现在就丢了性命,还如何坐享后面的富贵?
刘欣不懂,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六章
「并非所有事,都须即刻知道答案。殿下年纪尚轻,诸事不用统统刨根问底。」董贤似答非答。
刘欣不屈不挠:「听说你从小是由兄嫂抚养,她如今住在王莽那里吗?何不将她接进御阳宫?」
刘欣的倔强,让他看来像个孩童。不着边际的问题,却直刺矛盾的中心。
董贤失笑:「多谢殿下美意,但兄嫂身负重病,只有王府珍藏的武夷灵芝方能缓解,无法在别处养病。」
原来如此,原来是为偿还养育之恩。
刘欣心中叹道,对董贤的印象明显好了一些。他已明白了七、八分,却仍不明就里问:「如果换作我能救你嫂子,你也会对我忠心耿耿吗?」
这只是个假设问题,却让董贤一懵。他并未说话,只是转身看着眼前做工逼真的假山。
这座假山附有山泉,瀑帘中倒映出两抹修长身影。身边之人,似乎很是心急,董贤见他伸出手,猛地抓住自己的双肩,面对着他。
「我在问你话!如果换作我能救她,你会不会也不顾安危为我卖命?」
刘欣其实有些惧怕董贤的答案。若是他答「不会」,便可证明自己在他心中,根本及不上王莽;若是他答「会」,也只可说明一切都是建筑在「救了兄嫂」的分上,别无其他。
董贤脑中也混沌一片。肩上的那双手是如此有力,自己明明身怀武艺,却一点也挪不开他的箝制。
怎么可能?刘欣分明只有十七岁,应是一个青涩少年!美目中头一回漾起迷茫。董贤没有回答,无从回答。
难得看到董贤失神,他微皱长眉,忧郁如同傍晚暮霭。刘欣眼中的烈焰渐渐消退,长指轻抚上董贤的脸庞,游走到瘦削的下巴,低道:「其实你真的很美,只可惜生不逢时,处在这乱世之中。」
心,像被人轻轻一触。董贤游走于天下,听过多少赞美之词,竟比不上此刻一句朴实无华的慰藉之言。
刘欣放开他,又道:「在这宫里实在太闷,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绝对比这儿有趣百倍。」
董贤还陷在方才的意乱之中,听到刘欣说话,忙问:「是何处?」
刘欣讪讪一笑:「跟我来就是了。」说完,他便牵起董贤的手,准备要走。到底是个孩子,董贤拗不过他,手又被他握在掌心,只好任由他领着飞奔。
两人跑到宫门内侧,侍卫一见有人跑来,立刻上前询问:「两位是要离开长乐宫?」刘欣拿出权杖道:「我是刘欣。与董大人有事要先行离开,请代为向太后传报一声。」
全朝皆知皇上极为器重刘欣,董贤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侍卫忍不住偷偷打量董贤几眼,又问刘欣:「欣殿下外出要不要备马车?」
「不用了,你们只要代为通报就好。」刘欣说完,便携手董贤跨离长乐宫。从奔离假山开始,便换成董贤一路跟着刘欣了。两人先来到一个驿站,刘欣租来两匹马,侧过脸对董贤说:「我是要带你去看处奇景,这一路上的风光也别有风味,坐在马车里,岂不是都看不见了?」两人骑马上路,董贤在后紧随。
眼看西岳已在脚下,大声叫唤前方的刘欣:「殿下!你不会是要带我去华山吧?此处我少说也去了一、二十回了。」
「跟上来就是了。」刘欣没有回头,扬鞭而去。董贤在后,觉得奇怪又有趣,轻轻一松手上的缰绳,座下的马儿立刻紧追上去。
话分两头。喧闹的长乐宫里少了刘欣与董贤,依然喜庆如前。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却让赵飞燕心乱如麻,她不住揉捏着帕子,柔荑边上是一只雕花炖盅。
听说白蓉妃怀子,赵飞燕特地差人赶往江南,采购来最纯正的血莲子,还亲自观火炖煮。可今日见到白蓉妃,她又不敢去送。
平民百姓家亦要论门当户对,更何况是堂堂皇室!她是宫外飞进的凤凰,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直接升为正宫皇后。
为贺太后寿辰,自己精心编排舞蹈,收回的却是几句冷言冷语。漫步在长乐宫中,人人窃窃私语,谁又将她视作这大汉朝的皇后?
赵飞燕轻叹,抑郁难止。晚风袭来,掠起她薄如蝉翼的衣裙。本能地察觉有人正默默注视她,赵飞燕猛然转身:「是谁?」玄色衣袍,长身玉立。赵飞燕一见王莽,薄唇轻颤:「原来是王爷??」
「皇后怎么一人在此?」
犀利长眸落到边上的炖盅上,王莽低问:「是要给白蓉妃送去?」
「我??」话到唇边,却涌不上来。脸蛋微微发烫,赵飞燕低头,不看王莽。
「皇后是不是身体不适?」抬头所见,是那对温柔双目。
赵飞燕心头一震,不慎碰倒了边上的炖盅。她连忙弯腰去接,而炖盅底部早一步被另一双手给稳稳接住。
赵飞燕一失神,混乱间又碰掉了王莽手里的盅盖。砰─盅盖掉地,碎成几片。
「呀!都怪我太笨,笨手笨脚的。」器皿落地而碎,历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赵飞燕脸色猝然变白,赶紧蹲下身去捡。
「让仆役来收拾,别割伤手。」王莽伸手搀起赵飞燕,看她脸色仍不好,轻笑:「不过是打碎一个盅盖,不用杞人忧天。皇后既然准备补品,怎么不送给白蓉妃?」
「我??有些害怕。蓉妃现在和太后都在后花园呢。」赵飞燕细声道。王莽笑:「皇上陪着姑母在寝宫歇息。不如我与你去找蓉妃,正好我也要向她道贺。」炖盅还在王莽手里,他说完转身就走。
赵飞燕无从拒绝,只好跟着一同前去。
后花园中,白蓉妃一见赵飞燕,立刻热络地拉她坐下,喜悦之声不绝于耳。
「姐姐,我这两天可真吓坏了,就怕一不留神累到孩子。想想怀胎还得十月,往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牢骚却带着甜蜜。
赵飞燕满心祝福:「恭喜恭喜!你怀上了皇子,皇上总算心想事成了。」王莽站在边上,恭敬道:「臣不像皇后如此用心,还准备了补品。只能恭祝娘娘早日诞子,皇上也好有继承人了。」
「多谢王叔。」一喊出口,白蓉妃立刻吐了吐舌头:「你们看我,盼子心切,这么快就跟着孩子称呼了。」看到赵飞燕炖好的补品,白蓉妃连忙言谢。
血莲子对安胎保孕极有益处,赵飞燕为她炖的血莲子,个个精挑细选,大如桂圆,鲜红透明。
白蓉妃知晓赵飞燕身为后宫之首,心地却无比善良。不愿辜负她的心意,便唤人拿来碗勺,一勺勺统统饮尽。
江南血莲子功效果然出奇,一盅喝完,全身立刻灼热起来,随之心跳也不断加快,如同胸内拴了一匹野马,拼命要蹦出来。
不仅如此,接踵而来的腹痛,让白蓉妃心头大震,她连忙抬首,眼前的景象却已颠颠晃晃,不清晰起来。
「皇后!」白蓉妃大惊,自知不祥,赶紧去抓赵飞燕。一碰到白蓉妃的手,只觉烫得非比寻常。
赵飞燕将她扶稳,急切问:「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就迎头吃了一巴掌。赵飞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掴得楞在原地,嘴角瞬间溢血。
尽管如此,她仍理不出前因后果,又扶住白蓉妃,焦急道:「妹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赵飞燕!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女人!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下毒害我?」视线模糊不清,一阵又一阵的腹痛几乎把白蓉妃撕裂。
她再也坐不稳了,猛地跌倒在地,哀声连连。
「我没害你!妹妹,你相信我,我没做过!」赵飞燕同样惶恐,她想靠近白蓉妃,却被她一次次歇斯底里地轰开。
吵闹声引来不少仆役,白蓉妃伏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嘴里不断诅咒。
赵飞燕不知所措,眼泪大粒大粒往下落。瞥目望见王莽,仿佛找到一个安全岛,她赶紧拉住他,哭道:「快救救蓉妃!她快死了,她快死了!」
王莽拍拍赵飞燕肩膀,抹去她的泪痕,大声唤:「来人!去把皇上请来!」
几个仆役赶忙奔离后花园。
白蓉妃腹痛难当,迷蒙间看见赵飞燕战栗地靠在王莽胸前。赵飞燕吓得六神无主,她一回头,即刻引来白蓉妃破口咒骂:「是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奸夫淫妇!赵飞燕,皇上专宠你一人!你这贱人竟背叛他,做出这违背人伦的丑事!」
「我没有我没有!你为什么这么说?」赵飞燕又急又羞,她的眼泪在白蓉妃眼里,却成了罪恶的化身。
白蓉妃手捂微隆的小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作戏!全是作戏!她没料到和蔼可亲的皇后竟如此有心机,且隐藏得一丝不露。
白蓉妃卯足了最后一口气,猛地抽出边上侍卫腰间的配刀,向赵飞燕和王莽冲去:「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死了也要你陪葬!」刀光一闪,一瞬间,面前的景致如走马灯般,赵飞燕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王莽一个回身将她抱起,转至身后。
「铛─」白蓉妃手里的配刀被王莽击落在地,随之而来的一掌立刻打得她口吐鲜血。
「大胆白蓉妃!长乐宫里,竟敢公然行刺皇后!」衣襟前迅速染成了一片红,犹如一朵剧毒之花。
白蓉妃喘着粗气抬头,眼前的男子是谁?他是王莽?为何印象中文弱的他,竟会下手如此狠毒?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白蓉妃起身,踉跄着拾起刀,狠命挥砍几下。身边众人都当她发了狂,远远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