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青秋此人一来温和良善,二来也曾数次替战天雪私访名医,所以战行云平日虽与随青秋无甚言谈,但心中却并不对之敌视。此刻战行云这看似随口的问话却已是相当难得了,只是他脚下却不停仍是向着内院走去。
战行云生性喜洁,也不乐闲人吵闹,所以他这诺大的宅院里的下人也很少,平时只有他的贴身侍婢夕竹领着几个粗使丫头悉心打理便再无他人打扰。
如今他见到这院中石桌上横七竖八倒放着数盏酒壶,仅是瞧着这一桌的狼籍他不禁就沉下脸来。
"行云,别走!!"随青秋见战行云的身形已快与他擦身而过,猛地惊觉再次腾身拦在此地主人之前;但当战行云不耐地目光冷冷扫到他面容上之时,随青秋却又一次低下头:"我一直在等你......"。
"无事就让开。"战行云沉声说道,无视欲言又止的随青秋下了逐客令;看来随青秋已在此处候他整晚,但观对方神色亦似无什么重要之事,这确倒奇了。
"为什么是无痕呢?"蓦地一声大吼拉住了战行云的去意,他讶然止步间随青秋已似豁出一切般猛然抬头望着战行云很快说下去:"为什么是他?"
战行云仰了仰眉,没有理会神情突然激动的随青秋。
"昨天......不是说好...我们一块晚些出席的么......"说到这些,随青秋忽又平静下来对着战行云惨然一笑,他之前虽是激动万分但终不敢冒然上前张臂相拥,但话到此处他却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抓住了战行云的胳臂。
此话一出,战行云这才记起昨夜赴宴前的确曾随口应了一声与随青秋同时晚些入席,如此看来应是眼前之人去得晚了不知无双城众位精英业已回避,定是撞见了他与战无痕交合一事。
虽是明白过来,但向来不将旁人眼光放在心上的战行云却不以为然,他只是对私事被人窥见一事而略感不快。
只是就这样全然与随青秋无关的事竟让这位温润如玉的青年这般失魂落魄,他真的感到相当意外。
是以,他在感受到随青秋已完全不能自己、好似将他当作唯一的支撑点时居然也难有地没有发力震开眼前之人。
"我知道......你和无痕的感情非常要好,就算你们如今似乎交恶但实则并非如此。"随青秋喃喃说着:"就如小时候我初见你们兄弟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了:我从不知道无痕也有笑得那般舒畅、那般温暖的时刻;当我见到你偎在无痕怀里看着他的时候,也从未见过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目光,也可以透着全心全意的信任与依恋......"
战行云真正诧异起来,同时在心底涌上些许奇怪的感觉,他自己尚不觉他用何样的眼神打量战无痕,眼前这个人竟会比他自身还清楚?
"你们之间好象根本不能容旁人插入,彼此的目光亦只在对方的言行举止间游离......我没有兄弟姐妹、却是真的非常羡慕你们之间的手足亲情...尤其是在无双城战家里竟还能让人体会到这种温暖......当真极为难能可贵..."随青秋似陷在他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我曾试过,行云,你知道吗?我真的尝试过接近你们......"
垂眼看看着语无伦次的随青秋,战行云从眼前之人那近乎扭曲的面容与沙哑的语声里敏锐地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痛苦,那是水夜如离去之前在她眼中所曾见到过的神色。
如今经历这许多,他已非懵懂青涩的少年,早知这种笼罩他身上的炽热目光代表什么。
战行云行事向来干净利落、冷劲异常若遇这等事必不能容忍;但他一来所承随青秋为其妹寻访名医之情,二来见着不过短短一个晚上,眼前这素来豁达之人的容颜竟然憔悴至斯,这坚如铁石的心中竟也隐隐浮上丁点怜悯之意。
"但是,我没办法闯入你们之间......其它人也一样。就如同那年在猎场我好容易和你说上话...却也是因为你与无痕打赌定要猎到比他更多的猛兽而落单...只有那一次我陪在你身边,你才留意到还有我这个的存在......"
随青秋说到这里,只觉腿脚发软忍不住向下坠去,战行云本能地转臂转掌抓提住了他的手肘,直让再次勉强站立的随青秋的唇角不自觉地展露了些许迷离的笑容。
"我还记得那一回我们一块追逐一头野鹿,你却固执的不容我出手......"讲至此处的随青秋昂首对扶着他的战行云无意识地笑了笑,安然将身体的重量交给这个他从不能碰及的男人。
"当时你执意要走那条危险的小道抄近路拦截,我拦阻不了亦无法拉住你那匹随后便被崎岖道路绊倒的坐骑,只得跃身拉拽于你却不料和你一块跌落在地......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这样一个骄傲又好胜的人竟然也会为了受伤的我停下而暂且不顾与无痕的赌约......你为我包裹伤口的那条汗巾至今我仍留着......我知道它是无痕送你的礼物,此后你也曾向我讨回......可是我却以不小心丢失的借口而让你失望......可是,我却是真的很想......"
"你醉了。"战行云平淡地开口、不动声色地说道,同时扯开了随青秋紧紧抓着他的十指。有些事他觉得明白就足够了,不必言明。
"我早该知道的,无论这些年我做什么,我对你如何......我也只能和你说上几句话、让你不反感我是无痕娘亲家的亲人罢了。"随青秋对上战行云深沉如昔的双目,突然间又激动起来:"可是为什么是无痕?你们可是不折不扣的亲兄弟,而他早已......若知如此,我不如......"
战行云眉毛轻扬,突地出手如风抓过对他囔吼的随青秋旋身来到院中水池之中,手下使力便硬生生将随青秋的上半身按进清凉的水中,待到这难以自控的青年终于因这刺激被迫冷静下来不再挣扎时,他才将之一举从水中提将起来。
"你说,战无痕早已什么?"冷然瞪视满脸水渍的随青秋,战行云沉声问道。他的神情虽然未变,但眼睛里的冰霜却显然有了变化。
"你果然还是有反应了,不过却仍是为了无痕。"随青秋泄劲般全然垂下头,沮丧嘟囔自语:"我很早以前便知无痕异于常人,只是万没有料到你竟也会步上他的后路......"
"别与我扯淡。"战行云听到此处,心中突地涌上一股强烈的不悦。
不知为何,他总有一股直觉:随青秋所知之事定然与战无痕有着莫大关系,而且也似乎是他极不愿听到的事实。
但是他却仍然想知道,因为这不仅是他在战无痕身边长久形成的本能,亦是为了不在无双这座城池中行错一步而招来不必要的危险!!
"我,我也是无意中看见......"随青秋的醉意似去了大半,他略为犹豫但战行云目光如刀、双眼紧逼已不放过酒后失言的人,所以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一气将隐藏于心中已久的话全盘托出:"就是天雪刚刚满月那晚,战伯伯曾设宴庆贺爱女足月,所以我也与父亲一块来到无双城......但是......"
但是随青秋因先前在战天雪的房间内人多手杂,而没有好好看着这才刚满月的可爱婴孩儿,但在席间偷偷溜出准备再次好好探望。
谁料先前还有城中侍卫把守的房间此刻却不见一人,而房中暧昧的低沉喘息也引起了他一时好奇,突然来了兴致便敛息上前查看,不料入目的画面却哧得他脸色发青,呆在当场。
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他心中恍若天神的战伯伯竟在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床前,牢牢地搂压着他的长子......
"他们......二人都......衣衫不整......"随青秋言尽于此,脸上的神色却甚是难看。毕竟他确乃初次这般背后话人不是,于心有愧之余说话更是没有底气:"不过......我瞧无痕他......不甚乐意......"
但这也足够了,战行云已从这廖廖数语以及随青秋尴尬万分的神情中猜出那时战擎天正在干什么!
"我原以为......无痕他受辱至此......所以日后不管是...他夺取无双城......或是幽禁战伯伯,我这个外人都......没有立场责怪于他。可是......"随青秋痛苦低喃到这里,忽然间却又稍显激动起来:"可是我便知无痕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然......不对劲......我没料到的是行云你也......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一直......隐而不发......我,我对行云你......"
"住口。"战行云厉声喝道,他伸手提起随青秋软软的胸口沉声开口:"拿出来。"
随青秋惊异地看向头一回在他面前动大怒的战行云,再一次知道了这世上究竟有谁才有这份能力左右战行云的情绪,他黯然垂下头,不解对拎着他之人所指;同时也为第一次这般接近战行云而难以心安。
"你不是说那条汗巾么,交出来!"战行云似理解随青秋的疑惑再次开口催了一句,尽管他没有什么狠话,语气也不算冰冷但是随青秋却离奇地不敢违抗。
他着魔一般伸入怀中摸到那张时时贴身而藏的汗巾,心中只是苦笑:战行云果然也是了解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知道自己看重这东西所以定然会将之随身携带。
战行云却早已不耐,他探手入随青秋的怀里直接夺过汗巾,五指张合间那块保存完好的对象便化为粉末。
随青秋见此,不由惊叫一声待要阻止却已不及。他双膝俱软向下坠落,战行云也没在支撑他的身子,轻轻放开漠然地看着随青秋心痛难耐地捧着地面的灰烬沮丧发呆。
一股似可燃尽一切愤怒即刻涌上心来,战行云浑不觉丝丝血渍已从紧咬的牙关下渗出。
尽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个时候的战擎天已没有能力侵袭他人的身体、顶多父亲也只是猥亵战无痕罢了。
他也知道战无痕为应付这种事曾安排过极好的替身,那么有可能随青秋亲眼目睹的那一次就是战无痕唯一一次允许他们那位父亲所干的‘好事'了。
那个男人不是因此而痛恨同样身为男子的人对他怀有情欲的么?战无痕不是因此而步步为营进而从战擎天手中抢下无双城的么?
但为何他竟会在天雪房里委身战擎天?他为何不做丝毫反抗而如此顺从?凭他的实力断不可能如同随青秋所说这般全然无法动弹而任旁人胡来?
难道是因为战擎天对哥哥许下什么承诺:说是若依了他便如何?就像他上次所见的那般?但以战无痕的脾性看来,断不会因此答应。
那么,只能让他接受这个原本只许他一人所占有的身体早已被旁人所沾的事实?
一念至此,战行云双目中似烧出火来,胸中拍击他的怒火与从未体会过的耻辱一发不可收拾迅速在其身体内滋长。
但他的身形却离奇地钉在原地,竟然纹丝不动,跟着便漠然地伸手擦去唇角处的血渍、森然盯着深深垂头的随青秋,终于慢慢闭上了锐利的眼。待再次睁开眼睛时,战行云那双优美冷酷的凤目内一片冰清,再也找不到丝毫波澜。
"你早些回去休息,这件事──忘了罢。"战行云忽然开口,过于平淡的口气让随青秋讶然地昂起了头。
一件还带着暖暖温度的披风便落在了随青秋的身上,让蓦然感受如此的青年浑身又是剧烈一颤,其呆滞的眼神也渐渐恢复如常。
"你刚才之言,全然忘却罢。"战行云此刻却神色如常,温声说道:"别让我们绝了朋友之义。"
朋友?随青秋涩然闭上双目,心中好一阵哽咽。他原以为在战行云心中他什么也不是:就算理智告诉他战行云毁掉那块汗巾、断绝他的妄想在根本是为他着想;就算明白战行云只是不喜战无痕送给他的东西让自己私藏了这么多年;就算明白此刻肩上所披的外衣仅是战行云本性尚存的温柔罢了。
但是长年的思慕岂能在这一朝之间尽丧?他十指紧扣,不自觉间竟将那件薄薄的外衫抓个牢实、再也不肯松开一丝。
就当是最后的奢望罢,至少他明白战行云并没有真正地漠视过他──尽管也没有那么重视过他。
"谢谢你。"随青秋艰难地开口,情绪不复激动但语声却仍微颤。
战行云只作不知,他略为停顿轻描淡写地再次开口。
"青秋,能帮我做件事么?"
随青秋抬眼怔怔地望着战行云,虽然没有启齿回话,但神色已然决断。
所以战行云也便知道此时的眼前人已可为他做任何事。
"估计再过不久战楼枫便制出了解药,那对天雪来说很重要,对我同样重要!"战行云很少用这样平和的语气说话,而且一次还说出这么多来,所以随青秋也便静静地听着,没有出言打刹:"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一个小忙:下月初十无双城会大举进攻藏锋阁,到时相信战无痕也无瑕顾得旁事......"
"你要我那时去向战楼枫夺要解药么?"随青秋立刻悟了,接口喃喃问道。
"嗯,战楼枫必不会在城中久住,大概药成之日他便会离去。以疏月楼距离无双城之远,我想随家的侍卫掩去身份前往理应无人知晓罢。"战行云淡淡说道:"若你觉为难,我也不强求。"
"不,此事对天雪确实有利,若我能为你解忧那敢情好,相信我随家做这事也可保周全。只是......"随青秋微皱眉盯着战行云,欲言又止。
"战楼枫算起来也是我二哥,我不会伤害他,我要的只是解药。"战行云漫不经心地补上一句,顿让随青秋最后的顾忌也消失。
他心知肚明这样已是违背了战无痕的意愿,尽管心中难免不安但此刻披着那暖得他胸口发烫的衣衫,又这般近地面对战行云,脑子里如何说得出一个不字来呢?
眼见着已然恢复少些理智的随青秋转身慢慢离去,战行云深沉平稳的双眼这才陡然骤变出一抹戾色;他回首凝望城中最高的阁楼,缓缓地在优美的唇角绽开些许冷酷的笑意。
既然有很多事他都不大明白,好比娘亲的死因与天雪满月那天所发生的事一般。
那么,如今就只有等着让战无痕自己告诉他这些因果的那一日了罢?
***
战楼枫提炼出解药便离城了,这近一月里来战行云都没有去过春暖阁。这段时日武林中亦相当太平,也没有门派触怒喜怒无常的战无痕。
所以他过得倒算比较平和。只是在暗中布置攻克藏锋阁的诸多事宜时,心情却日渐烦燥起来。
"行云少爷。"梅左君深沉如昔的语音响在屋外,多少冲消了战行云心中莫名的焦虑,他定定神令夕竹前往相迎。
"这是什么?"难得看到梅左君亲自搬弄对象,战行云诧异之下不禁脱口问道;而他的侍女也在同时乖觉地退到门外去了。
"刚才城主宣我前去让我将这些东西交给少爷。"梅左君说着,将手中所捧之物放在桌上:"似乎是一些门派的令旗,城主吩咐随少爷你处置。"
战行云沉下脸来,他只淡淡瞟过一眼便知这些是那日印傲华假冒战无痕夺取各大门派令旗的证据,这件事虽让无双城主以非凡的武艺压下,但在江湖中以此误会战无痕的豪杰并不少。
他不懂既然战无痕手中有证据证明是藏锋阁所为,为何却偏将这些东西交于他?
难道是为了帮助他用日后对付印傲华?或则还是因为那个男人从不反驳别人加给他的罪行,太过自大所致?或是──
战无痕已然知道他暗中所算?
因为梅左君是无双城中执事总管,从不过问外界之事;再加上她向来在战行云座下行走,为何此次战无痕偏生令她送来这堆压制印傲华的东西呢?
一念至此,战行云的心中更是不解。但他此生最不愿地便是对战无痕稍显示弱,所以尽管脑里闪过数个念头,但他面对梅左君时神色自然未变。
"他还说了什么?"
"是。"梅左君恭声道:"城主还说,请行云少爷但玩无妨。"
"啪。"战行云随手在桌上一按,跟着从椅中直起身子来。难道战无痕不怕自己拿这些东西反将他一军么?还是说,那个男人仍是不屑于他做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