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不是小房子.........是車......因為裡面亮著小燈,所以在漆黑的巷子裡看起來像是房子。
我低下頭繼續摸鑰匙。好不容易掏出來了,鑰匙卻從凍僵的指間掉下去。
掉進黑黑的水漥裡。
已經沒有力量生氣了,也沒有力氣蹲下身去檢,我垂下肩膀抬起臉,無聲地哀悼自己。
這時,小房子的門開了,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他走向我,站在我面前。
他的臉,我看到了,心裡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卻知道,得救了。
我不要鑰匙了。
我什麼都不要了。
再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安安穩穩地躺在白色的床上,身上蓋著乾淨的被子,上面還加了一條紅格子的羊毛毯。
溫暖極了。
昨夜像是一場奇異的惡夢,也像是一場惡劣的暴風雪。但終於,一切都過去了。雖然我宿醉,頭很痛,喉攏痛,身體也發著高熱。
我在心裡默默祈叮⌒囊硪淼貍冗^頭,果然......是真的,他就躺在我旁邊,靠著豎起的枕頭,撐著手肘,面對著我側臥。
他的臉被手裡的雜誌遮住了,在折過的這一頁上,我看見OCED就業率成長估算圖表,貿易匯率與預算總表,還有,全球股市前後期比較數據,這些枯燥無趣的東西。
我猜,雜誌後的他的表情,應該是微蹙著眉一臉嚴肅的樣子吧。
他一直是這個樣子,冷冷的臉,冷冷的眼睛,冷冷的嘴唇和冷冷的聲音,只有抱著我的時候例外,只有用熱巧克力哄我的時候,例外。
他是付錢買我身體的客人,也是付了錢卻不做愛的客人,他把我的日常生活擾得一團糟,卻也給我最甜蜜的親吻和擁抱,他是這麼,這麼,特別的客人,特別到,讓我沒辦法再繼續把他當作是客人。
我喜歡他。
我不該喜歡上客人的。
我不該喜歡上只見過五次面的人,不該喜歡上身分性格都和我天差地遠的人,更不該喜歡上把我當作小兔子那樣擺佈的人。
千不該萬不該,可是我沒辦法。
就喜歡上了啊!想躲避也躲不掉,想否認也辦不到,一頭撞上就栽進去了,我當然知道和客人談戀愛不會有好下場。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都知道,可是,我也知道,能被他溫柔擁抱是幸福的,能被他攪得身心失常是幸福的,能被他的眼神和觸摸誘惑是幸福的,能被他獨斷買下也是幸福的。
即使幸福的基礎是肉體交易,即使幸福會消失不見會過去,即使幸福的代價是失望是痛苦是被遺棄,但至少目前的我,很幸福。
我很幸福,因為我終於有勇氣承認自己喜歡他,因為我終於有勇氣面對未來的危險和失落。
我再也不害怕了。
我很勇敢。
只要能和他一起,我什麼都無所謂了。
身體好熱,心臟好熱,眼眶也好熱。
我戀愛了。
這種事我不能對他說,因為他終究只是客人。但是,我可以對自己說。而且,我要不停地對自己這麼說。
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決心,這是誰也不能分享或剝奪的權利,這是我的初戀,是我最秘密的傾慕,我要把它好好地深深地放進記憶裡,永遠不忘記。
從現在開始,每一次見到他,他的眼神、他的輪廓、他的一舉一動、姿勢角度,我都要仔細看清楚,每一次聽到他,他的喘息、他的嘆息、他的話語和沉默,我都要認真聽清楚,每一次感覺他,他的觸碰、他的撫摸、他的親吻、他的擁抱,我都要完整體會。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感覺,我要存放在身體裡,藏在心裡,絕對,絕對不忘記。
我的眼淚,覺悟而又純淨,悄悄地滑出眼眶,慢慢地沿著臉頰流下,濕濕地沾在枕上,好淒涼也好美.........咯!
啊呀!身體真的很愛跟我作對,哽咽的喉嚨為什麼偏要在這時候出聲嘛!
我恨.........
他放下雜誌,淡然的眼睛從紙張上移過來。
我太糗了,慌忙縮進被子裡。
他扯了一下棉被,沒有拉開,因為被我從裡面抓得很緊。
「小兔子。」
一聽見他的聲音,我馬上把棉被揪得更緊。
「我有話問你。」他說。
有話問我?
!
是不是要問我為什麼在凌晨喝得爛醉,又搞得全身髒兮兮的淋雨回家?
別問這個!拜託千萬千萬不要問這個!
他又扯了一下被子:「你這樣要怎麼說話?」
那就先別說嘛。我死命拉住棉被,把自己裹得更緊。
沒有動靜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吧。」一隻手從被縫裡鑽進來。
「我問你,如果答案『是』,你就碰一下我的手,如果『不是』,就碰兩下,明白嗎?」
又在騙小孩了。
差點掀開被子跟他說我不幹,但才一抬起頭,就感覺鼻涕溼溼地流到嘴唇上,不想讓他看見這麼醜的臉,我只好碰一下他的手背,順便把臉往被單上猛搓。
問題一:「我不讓你做別人的生意,你很生氣?」
唉呦,這怎麼答啊。生氣歸生氣,可還有其他很複雜的情緒欸。
不過因為訊號的選項只有「是」和「不是」,我只好碰了一下他的手。
「你和你的老板談過,不想再跟我做?」第二個問題真尷尬,但是比較容易回答,我又碰了一下他的手。
「結果還是做了,你氣得摔兔子?」
幹嘛問這個啊!是啦是啦……我又碰了一下。
「你的手機在我這裡。」
我碰他的手,碰了之後才想到,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
「昨晚,你的老板打電話給你。」
我正就著被裡微弱的光,欣賞他的手指骨節和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一聽見這話不禁震了一下。
「我接了電話。」
你接...接了.......那.........
「我告訴他,生意還是成交了。」
啊你...你告訴他了......那那.........
「我還告訴他,那是最後一次。」
……………
什麼?!
最後一次?!!
「最後」?「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那那那那那……我在幹嘛?我剛剛在幹嘛?!我才剛剛喜歡上你耶!你就這樣,不要我了!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啊?!
我一頭撞上床墊,才剛抹淨的眼淚又飛了出來,鼻涕也是。
「………怎麼不回答?你聽見了嗎?」
我不想聽!不想回答!!我討厭你!!!
嗚……我的初戀………。
大家都說初戀之所以美,是因為注定會逝去。
我知道!可是!我這初戀也未免逝去得太快了吧!混蛋!大家都是混蛋!我也是混蛋!他是最混蛋的混蛋!嗚……咳咳………哼...嗚.........咳...............
啊!
趁我忙著哭的時候,棉被突然掀開了,我那張變形的臉,頓時暴露在涼涼的空氣裡。
「怎麼又哭了?」他問,語調是一貫的冷靜。
可惡透了的冷靜。
我立刻翻身背對他。
他伸過手來,連人帶被子輕易地把我拖過去抱進懷裡。
「不要抱我!放開我!」我吼得又兇又狠,因為我失戀了!
他媽的!明明知道喜歡上客人會很慘,這種措手不及的結局卻還是讓我痛苦得想撞牆!由愛生恨只在一瞬間,現在我真是恨死他了!之前那麼霸道地不讓我接別的客人,現在卻又說什麼「最後一次」!
「你走開!走開!咳咳!」大哭大叫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被倒灌的鼻涕嗆到。
人倒楣,唉。
他扯開我緊摳著臉的雙手,拿起面紙擦拭糊成一團的眼淚鼻涕,我皺起鼻子,不領情地用力撇開頭。
「別再亂發脾氣了。」他還教訓我呢。
這個混蛋!都不知道喜歡上他的我是多麼辛苦又多麼痛苦!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還敢教訓我!!
我踢了他一腳,想要蹬下床,結果馬上被他抱在腿上摟得更緊。為了要讓我在吵鬧的哭聲中聽見他說的話,他俯下身體,貼近我的耳邊:
「我再說一次,你以後別再賣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清楚得不得了。
咦?
我停住哭吼,睜開眼睛。
「……什麼?」
「我不是說過,那是『最後一次』嗎?」他拿起紙巾,擦去我臉上新增的鼻涕眼淚。
「那是……」最後.........什麼.........?
「你的最後一次。」他補充。「以後你和老板,和其他客人都沒有關係。只和我有關係,懂嗎?」
他說得可真獨斷。
真驕傲。
好像他是國王,而我,我是國王的......小兔子............
這個人!
居然自作主張干預我的人生大計!真是氣死我了!
可能就是太生氣了,我愣愣地躺著忘了動,任他在我臉上捏來捏去。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應該要大發脾氣了,我卻哭了。
又哭了。
唉,我也不願意啊。
「別哭了乖,」他的嘴唇貼在我的臉上,涼涼的。「這樣不好嗎?你不喜歡我嗎?」
喜歡哪,就是喜歡得不得了才會這樣啊,誰教你--
「你是客人!」
「現在不是了。」他很快地答。
「可是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就是啊!」這是任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們之間就是這麼糟的開始。那時候,他還用那種秤豬肉挑衣服的眼睛看我呢,我可沒忘記。
他皺著眉心沉思,神情專注像是拆除炸彈的專家,過了好一會兒,他似笑非笑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可以重新遇見一次。」
這什麼話?誰聽得懂哪?我張開嘴想指責他,卻「哈啾」一聲打了一個好大的噴嚏。
我感冒了。
飲酒過量又淋雨走了那麼久的路,不感冒才怪呢。
我感冒了。他更有理由把我留在他家,一住就是三天。
今天是星期一,身體已經恢復不少,本來該要上學的,但是前天史醫生來看缘臅r候,開了醫囑要我停學修養兩天,所以今天一早就有人帶著詳嘧C明到學校請假,我連電話都不用打。
史醫生人很和善,胖胖的身材像肯德基上校,笑起來聲音像聖誕老公公。不過他一到裕徒o了我兩針。
我怕死打針了,從小就是這樣,長大以後也沒改。以前生病的時候,只要身體還能動,絕對是手腳飛舞同時高聲尖叫地反抗到底,誓死決不打針。媽媽很疼我,每次看我哭成那個瘋樣子,總是含著眼淚依了我。可前天,這一套完全不管用,我都已經叫得聲嘶力竭了,卻只換得護士轉過身去吃吃竊笑而已。
醫生、護士、莫先生三人聯手把我壓在床上,扯下睡褲,結結實實給了兩針,一針退燒,一針消炎。結果我的屁股馬上就淤青了。
在這過程當中,他當然也是幫兇。不過,打完針之後,他哄了我很久,還特別要廚子烤楓糖餅乾給我吃,吃的時候,他在旁邊守著。因為史醫生說我咳嗽,不宜吃甜的東西,他守著是為了幫我把風,不要被莫先生看到了。他對我真是不錯,所以打針的事我就原諒他。
除了生病和打針之外,這三天都過得很愉快。
早上起來,他扯一扯床邊的拉鈴,早餐就會送進來。我們在床上吃早餐,餐畢梳洗之後,有時候到花園的溫室坐坐,有時候在遊戲間裡聽音樂,更多的時候,在床上互相摟抱著說話。隨便亂說,不著邊際地說,常常說到一半就做了起來,或是睡了過去。
無所事事,無憂無慮,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就像在天堂一樣。
今早醒來的時候,他不在身邊。昨晚他說過,今天有事外出,要到下午才會回來。
我坐起來擤鼻涕,擤完之後又趴回床上繼續睡覺。
我看乾脆就這樣賴床等他回來好了。他不在的時候,我好無聊喔。
真的就快要睡著的時候,莫先生進來了。他親自端著早餐盤走到床邊,喚了我一聲。
我想繼續裝睡,但又實在很怕莫先生,就起來了。
莫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冷面人,不怒而威。學校老師如果都像他,這個社會大概就不會有什麼不良少年了。
我接過早餐盤,很有禮貌地謝了一聲,開始靜靜地吃著。
嗚。有討厭的炒蛋。
趁著莫先生不注意,我把它藏在沒吃完的麵包下面,不料還是被發現了。他輕咳一聲,說:「蛋是史醫生交代了一定要吃的」。
我只好又把炒蛋挖出來吃掉。
吃完之後,我跳下床梳洗,莫先生又跟進來遞毛巾什麼的,搞得我神經緊張,刮鬍子的時候差點就劃到臉。
都已經被他害成這樣了,他把鬍後水瓶蓋打開遞給我的時候,還端詳了我好一陣,氣死人地說我沒什麼鬍子,沒必要刮的,刮粗了臉反而可惜。
真討厭。我就是希望能趕快多長些鬍子才每天刮的嘛!他懂什麼!
我想趕快換了衣服躲到書房去,這時候莫先生又有話了。他差人拿出新買的喀什米爾羊毛衫和燈心絨長褲,叫我一一換上。穿上之後,又加了一條圍巾,再套上毛大衣。
幹嘛沒事穿得像隻羊啦!我終於忍不住抗議。
「因為要出門哪。來,把羊毛手套戴上。」
「出門?去哪裡?」我問。
「去史醫生的运!?/p>
「為什麼?」我大驚,難道又要打針?不會吧?我已經快好了啊,而且,史醫生不是每天都會來嗎?為什麼今天要我去呢?
莫先生對我的疑問置之不理。「走吧,司機在等。」
就這樣把我拖到史醫生的运?/p>
史醫生根本什麼也沒做。他只是檢查一下我的喉嚨,聽一聽我的胸音,再問一下莫先生我的營養攝取情形。
莫先生冷著臉說一切都很好。
(幸好,我把炒蛋全都吃掉了。)
座車離開运幔苯舆^橋開回北岸。快要抵達的時候,莫先生吩咐司機繞道從大樓後方的公園開過去。駛進將公園切割成兩半的馬路時,管家又叫司機停在玫瑰園的入口,說是要帶我去看看玫瑰。
拜託!現在冬天耶!冬天的玫瑰園裡根本就沒有玫瑰好不好!而且我壓根就不想離開車子到沒有暖氣的地方!
可是我哪敢違背冷面人的話呢?
我就孬嘛。
天陰陰的,不過風不是很大,再加上我穿得活像是隻綿羊,要冷也很難。
跟著莫先生走了一圈,看看「冰山」,看看「喜悅」,又看看「冰淇淋」。不過都只看到插在地上的木牌子而已,所有的玫瑰枝都光禿禿的。這是當然啦。
莫先生要我坐在花棚下的情人椅上,說是要去幫我買一杯熱茶。
唔,其實我比較想喝熱巧克力。
我沒說。
莫先生去了。
不久之後,就端著一杯熱藍莓茶回來。不加糖,當然啦,因為史醫生有交代。
唉唉。
我坐在椅子上,啜飲只有減肥女人才會喝的熱藍莓茶,喝了幾口之後,莫先生又說他要去打電話,叫司機把車開到玫瑰園的出口來。
然後就去了。
我一個人坐著,繼續喝茶。
才又喝了兩口,就聽見莫先生回來的腳步聲。
抬起眼一看,卻發現不是莫先生。
我笑了。
一看見是他,我的眼睛都亮起來了。
「你在喝什麼?」他問。
「藍莓茶。」我仰起臉答,順便吸回被熱氣蒸溶的鼻水。
「我可以坐這裡嗎?」他指了指我身邊的空位,極有禮貌地問。
欸?
他幹嘛講話這樣?又不是不認識我。
在我狐疑的盯視中,他坐下了,還跟我說謝謝。
我更加不解地盯著他。
「你是第一次來玫瑰園嗎?」他一坐下來就問。
真不懂他在幹嘛,我微張著嘴傻點頭,他看著也點了頭,淡然的眼睛裡,柔光盪漾不已。
接著,他從大衣胸前的內袋拿出菸盒,點了一支菸靜靜吸著,好一會兒才又對我說:「你穿白色真好看。」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白色羊毛大衣和燈心絨褲,他又說了:「你是小兔子吧?」
我忙又抬起頭看他,怔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