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队伍已经来了,司马府的官员在殿外排好队,内侍们也纷纷退到一旁站定,几个侍郎忙到殿门侍立。
「当」地一响,一具小小的灯架上的环掉了下来,王莽也同时跨入了殿门门槛,吓得内侍不敢去捡,大家都屏住呼吸,恭恭敬敬地迎接大司马。
那张枯槁的脸,有一种太过老成的严厉,全副的大司马制服下高瘦的身体,端正得像竹子一样,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前行,一丝不苟得令董贤难受,如鲠在喉。那张脸上的皱纹,大概是竹简刻上去的,才会那麽僵直。
那灯环……宴请四宫太后的大典,出了这种破相,可不得了,尤其王莽以找碴闻名大内。王莽眼睛突然一亮,董贤忙以脚踩住灯环,不是看这里!幸好。
「首座二席相并,依何制而为之?」
「禀、禀大司马公,二席是太皇太后与恭太后之席。」内者令忙答。
王莽的红色眼睛更红了,沉下声道:「恭太后,乃定陶之太后,朝廷之属国也,何以侵凌国母之尊?」
「二位太后皆历事三朝,而且已尊恭太后为皇太后,所以皇上特别降了旨意,要……」
「大谬!国母在而贰之,闻所未闻。小子乱法,不可忍也,速速撤了下去!」
内者令冒著冷汗,不得不含糊地指挥著内侍,辛苦战兢地搬下那青色座席,在王莽及大司马府官员的监视下,傅太后的位置与赵飞燕、丁姬同列。怒目注视的王莽,眼中有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伤。瘦削嶙峋的身体,正因强烈的正义感而激动地颤抖著。
在顺畅的音乐、肃穆而没有任何差错的进退下,侍宴的臣子、三位太后以及皇后都就位了,刘欣也入了席,互相背诵般地说著场面话,不时以恭敬凛然的沉默等候著。
傅太后的席次上,空无一人,没有一个北宫的侍者。
刘欣自制的从容中,焦急地偷偷看了太皇太后王政君好几次,王政君的脸色一直那麽温和愉快,温和得像一团面粉。连赵飞燕、丁姬都笑不出来了。才十五岁的皇后沉静地放在腿上的双手,轻轻地发抖,整个人好像一碰就会碎掉。
时刻已至,刘欣硬著头皮宣布奏乐。开始敬酒进肴时,不禁又恼恨又羞愧,到底是谁坏了自己的苦心?强颜欢笑地向王莽敬酒,牙却痒痒的。特别把四宫太后都请来,就是想联络感情、互相协调一些不能在朝廷协调的事,这是刘欣即位後,为了朝廷畸形的势力分裂,想出来的缓冲之策,这样勾心斗角毫无意义!否则閒閒没事举行什麽宴会?还要忍受讨厌的音乐。为了说服四位太后出席,事前花了一番可观的准备功夫,好不容易王政君才答应「亲自」来,赵飞燕忍著亡夫丧妹之恸,丁姬抱病而来,傅太后更是事先要求不能比「老媪」位卑,这下子全毁了!
事後,傅太后整整半个月拒绝踏进未央宫一步。刘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傅姓、王姓的争斗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批准了王莽的辞呈,还得小心翼翼地衡量,顺应民心地优待解职的王莽,赏赐车金人力采邑。王家迟早要砍的砍赶的赶,傅太后至少该忍一时啊!
「把哀家这帝太太后的封号,看作什麽了?」傅太后声色俱厉,「太皇太后才算是吗?皇上就也封哀家个太皇太后,看那个匹夫怎麽算!」
「太后保重,息怒。」刘欣苦笑道,被骂了一个多时辰了,亏自己挺得住。
「从定陶到此,是先帝诏命;哀家抚育皇上,是为君临天下,不是来给人欺负的!皇上为何委曲求全?再怎麽说,为高皇帝血裔的,也数不到姓王的去!连君臣之分都分不清,天下还跟著王莽起哄,普天之下,都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傅太后越骂理由越多,最後只毫不妥协地道:「王家的人,一个也别想当三公!一个也别想保住侯爵之位!」
「可是,太、太后!」
傅太后已拂袖而去。事情是没有转圜馀地了,刘欣知道祖母是为他好,为汉室正统而义愤。这本是皇室不振,朝纲不举的时代,王家贪赃枉法,富可敌国,党羽密布,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上。他也知道不能退缩,刘氏,全靠他一个人了。刘欣握紧衣袖,没错,绝对不能软弱!
朱笔坠落,几上迸散出一团四散的赤华。
刘欣按著额,差一点又倒在几上。中常侍宋弘忙进茶药。刘欣服了药,闭目道:「朕养养神,二刻以後再叫朕。」
「奴才斗胆,万岁,请就寝安歇了吧?」
刘欣不理,趴在桌上就睡了。宋弘只得命侍臣们肃静。宫灯从青铜灯罩中散发出豪华的光芒,宋弘悄悄把亮度减弱。晕暗中,香炉的白色烟雾轻扑向纱帐,皇上轻咳一阵,仍闭目不动。
轻纱飘摇,刘欣似乎看见人影,乍然盛放的花一般,瞬间消隐於凝重的黑。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了,突然害怕,想叫,又不知该叫谁,空气在四周卷去,一阵阵卷走,什麽都卷走了,想追回熟悉的温暖,曾经有过的暖香,何时失去却不知道。刘欣迷魂般向那幻影追去,掀开一重又一重,一重又一重帏幔,狰狞的面孔迎面扑来!
呻吟中,被内侍们摇醒,眼前似乎还晃动著变幻的鬼面。刘欣按住疾跳的心,梦,是梦罢了。强打起精神,取过一份才呈上不久的奏章,是司隶校卫解光调察先帝死因的结果报告。
刘欣心中不喜,打算批个「知」字就算。傅太后说事情已经结束了,不必再牵连谁……
「上与昭仪大怒,奈何不杀……」
一行字撞入眼中,刘欣一怔,心疾跳了起来,杀谁?明知不宜,还是忍不住看下去:「许美人元延二年怀子……」先帝有子嗣?屏著气息从头看起,越看越冒冷汗,强烈的恶心之感使眼前昏花。
先帝不但有子嗣,而且不只一个。先帝为了取悦不孕的赵飞燕姐妹,而亲手杀死襁褓中的骨肉!所以自己才入继,所以傅太后才事先知会他放过赵飞燕,而她用这种令人作呕的手段提拔自己!
「灭亲断嗣,罪在不赦,而凶手竟仍在宫中府中享有尊爵荣显,岂不令朕心寒!」
丞相、司隶、御史、大司空等数名负责此案的臣子被召入宫时,刘欣怒气未息。与其说是怒气,不如更确切地说,是感到厌恶与作呕吧!刘欣亲自命令道:「此事务必追察,赵钦、赵欣俱贬为平民,放逐辽西,方称朕心!」
当初已被傅家警告不许穷追猛打的解光,冒险把真相上呈,已有成仁的心理准备,想不到皇上竟如此明理,庆幸地松了一口气,真心地道:「万岁圣明!」
未央宫西北侧的直城门外,一匹褐色骏马无意识地踏著小步。没有表情的卫兵,已注意马上的男子许久。徘徊宫门外,也许有不轨企图,却为何神色焦虑惨澹?又觉得有点眼熟:如果是达官贵人,又怎麽会衣著朴素,而且一个侍从都没有?
宫门内传来马蹄纷纷,男子抬起头,提缰上前几步,正迎著出宫的官员。
「少卿!」男子高声大唤,大人们之中立刻骚动起来,一匹快马奔出队伍,司隶校尉解光大笑,鞭马迎向他。两人有说有笑地并骑而去。
「毋将隆又微服乱跑。」留在後面的大夫孙宝笑道。
刚刚的人是执金吾毋将隆大人?卫士们都呆掉了,不是别的官,正是宫卫们的上级啊!
尚书仆射郑崇微皱眉头,道:「听说执金吾上任不到一年,检举傅家贪赃枉法的奏章,倒上了不下十来封?」
「唔。」孙宝答。
「傅家怎麽说?」
「不如问傅家出多少赏金要他的人头吧!」孙宝笑道。
「本以为解光年纪轻轻而有胆识,不卖傅家的帐,已经不容易了,想不到……。」
孙宝喃喃道:「倒是皇上的立场……」
「皇上的立场?」
随著车马远去,两人的交谈已经被车尘掩没。蓝得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腑瞰著未央宫。
汹涌的国事,完全困住了刘欣。除了不顾太后的意愿而贬谪赵家,还任用了不受傅太后控制的傅喜为大司马。对刘欣而言,这是必须的。此刻国家需要的是此种公正贤能的大臣,而非稳固一己权力的打手。一封封奏章、封事中,刘欣才明白自己接管的天下是如此天下!赋税的沉重已令人民奄奄一息;河水定期泛滥成灾,一再淹没人民以血泪开辟的家产;破产的农户正不可挽救地沦为奴隶;以血统为资本,不事生产的贵族子弟却腐化纵欲得近乎变态。这个暮气沉沉的大帝国,种种问题,以摧枯拉朽之势倒向刘欣。
终於在一个清晨,刘欣不支晕倒,而无法上朝。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什麽压著自己的胸口,令他呼吸困难,无法动弹。
慌成一团的内侍、宫女们,通知太后、御医、巫者们,未央宫的混乱中,喧噪融合为含糊的哭泣声,刘欣隐约听见挣扎的哭声,断续而微弱,是什麽呢?谁在哭?胸口上的重压,刘欣看见是婴儿,倏乎不见,自己挣扎著,想叫出声,却一分力量也没有,好累,拼命地想醒来……
喃喃的呓语中昏沉了一天的刘欣时而睡著,时而呼吸紊乱,连水也没有办法喝。殿外的术士咒语作法,使宫殿被浓烈的烟雾笼罩。盘踞於雕檐的抹抹浓烟,夹著灿烂的火星,为繁丽的朱椽、琉璃,增添一种幻样的崩灭之感。
「禀太后:万岁元神迷乱,是鬼魅所致。」
傅太后沉著地道:「何等妖魅,敢狂嚣至此?」
术士沉吟著,道:「这大内数百年,死者何止万计?孤魂野鬼流荡宫中,若非刚重之人,是压不住的。最怕有人居心不轨,利用些邪门歪道,算计万岁,这就说不准了。唯今之计,只有尽去刑臣,尽量以阳气守护万岁,以避不洁。」
「如不然呢?」
「如不然者,怕宫中……将有白衣之会。」
傅太后拄杖,移步向御榻。脸色苍白得发青的皇上,萎靡地昏然仰卧。太后身上那股麝香使刘欣微睁开了双眼。傅太后靠上前去,抚了一下刘欣的头,刘欣无力地一笑:「太后……担忧了。」说完,又不支晕睡。
傅太后挺直背脊,昂首走出寝宫,命令道:
「万岁痊愈之前,诸郎都不许休假,随时在宫中候旨!」
一旁的傅迁恭恭敬敬地应承:「是、是。」
「你看好皇上,若有变故,即刻通知哀家。」
「是。」傅迁弯著腰,恭送太后出宫,一转回身,便对内侍们大声斥喝:「去把侍郎们都召集起来!要耽误了太后懿旨,可是死罪!」
上百名侍郎,在命令下紧密地排好轮职表。除了处理诏议奏疏之外,加上侍奉万岁,职务重了一倍。
寝宫外的羽林军们严密守哨,殿内固定有侍郎候旨,御榻旁更少不了人看护。绣帏雕栏上,一张张黄符随风拍动,嘶哑欲裂,炉中的香火积灰危颤,灯火昏黄,白天也垂覆不动的锦帘,使寝殿内散发著黯淡的甜气。隐约可见氤氲下跪於一旁的乌衣侍郎,以及翠被所护拥的皇帝。
董贤已跪得脚麻,却不敢稍移。
皇上静静地睡著,乌黑的头发流泻肩上,衬得纸般的脸更加乾白,微微皱起的眉是两道入鬓的长翎。董贤仔细地注视皇上,第一次看清太子、皇上,太年轻了,和朱诩哥哥同年吧?若非病重,这张脸会是如何神采奕奕?那贵族特有的白晰修长身段,两道闭上的眼线流锐如凤,即使闭著眼,紧闭的唇还是使整张脸透出难以忖度的孤冷。
年纪轻轻的皇上,每天就在这沉厚的宫檐下度过晨昏吗?文弱聪明的皇上,主宰著每个人生死的皇上,是一个像自己一样有情有思的人吗?董贤不禁好奇,那麽俊俏高贵的面孔,会下令贬官赐死的事,是多麽不可思议?他是穿著厚重龙袍,被群臣颂赞膜拜的天子,可是怎麽看也都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罢了。
心口一痛,刘欣呻吟起来,紧抓著衣领,掩面乾咳,呼吸困难,董贤吓呆了,伸出手又不知如何是好,刘欣几乎无法呼吸,本能似地颤抖指向帐外:
「那……咳咳……药,在……」
董贤手足无措,连叫人都忘了,摇了摇皇上,浑身已冷,吓得董贤忙缩手,他在喘气,可是微弱如丝。跌撞地出御帐,往刚刚皇上指的方向看,才想起给事中交待过:出了状况,先喂皇上服药,再赶紧叫人召来太医。冲向几案,倒了药丸和茶,心总算安定了,董贤小心地扶起皇上,才喂了药,昏沉的刘欣一阵反胃,吐了出来。董贤忙以衣袖擦去溅溢的水,要再试一次,刘欣一把推开了他,倒向榻旁。董贤被推得差点跌下御榻,金杯里的水也溅得一身湿,才真的急了,皇上竟连服药的神智都没了,怎麽办?凌乱的御榻上,皇上起伏的胸口,被不整的白绸衣掩覆,散乱的头发划过脸颊,有如垂死的白鹤。
董贤重新倒温茶和药,再次掀帐入榻,百般吃力地扶起横倒的皇上。为难地思索片刻,只得不顾一切,噙药在口,捧住皇上的脸,闭上眼睛,缓缓把药渡进刘欣口中。幽香淡然,冰冷的柔软嘴唇和肌肤,使刘欣不自觉吞下药。
模糊的眼前,那纯粹的美正腑视著。湛如永夜的黑眸,倒映著自己困惑的面孔,是邪非邪?
在那双眸的柔波中,恍忽的温暖化解著心口的冰冻,是哪一个後宫丽人?触在唇上的玉润,唤醒了沉寂已久的某种感觉,却又掌握不住……
董贤去叫了内侍请御医,赶来的太医们包围住皇上时,董贤默默退了出去,和别的侍郎们在殿外候命。看著中常侍宋弘指挥人打点照料,那副稳重的样子,和一旁只会又跳脚又叫骂的侍中傅迁大人。
「刚刚是你伺候皇上的?」傅迁突然走过来问。
董贤脸一红,道:「是。」
「嗯,处理得很好,」傅迁笑眯眯的,伸手嘉勉地拍拍董贤的肩,「你叫什麽名字?以前没看到过你。」
「董……董贤。」傅迁的手一直不放下来,董贤不自在地扭动,甩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很怕生啊,没关系,有什麽事我都可以教你,你知道我是谁吗?」傅迁拉住董贤的手,靠近问。
董贤又讶异又厌恶,什麽嘛!急忙抽开手,道:「属下告退!」
傅迁还想追上去,被宋弘拉住衣袖,面色沉静地报告:「傅大人,太后说请大人看好皇上,耽误了太后懿旨,可是死罪。」
傅迁愤愤甩开宋弘:「知道了!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你知道羞耻就好。宋弘不理他,径入寝宫。
皇上这次的病,算是稳定下来了,没有人敢预言什麽时候又不好了。四宫太后及皇后都在各自宫中设下祭坛,为皇上祷祝作法。刘欣自己知道只是劳累过度,才旧病复发,太医也这麽说的,不是什麽妖魅作祟。
一能下床,刘欣就命人取奏章来,在寝宫中,一边由太医诊脉,一边批示政令、口授旨意,甚至召见大臣,任凭宋弘怎麽劝都没有用。
「那天深夜,寝宫外闹些什麽?」刘欣边喝药,边漫不经心地问。
「回万岁,只不过是傅侍中调戏美貌侍郎。」宋弘道。
刘欣差点呛到,有这个表叔在,自己的病情不加重才怪。
「罢了!朕命御医赴中山国,为中山王治病,情况如何了?」
宋弘道:「不瞒万岁,皇上所派遣之人,俱已返京。」
「返京了?中山王的病好了?怎麽不进宫报告?」
「前一阵子万岁违和,不及报告。」
已故的中山王刘兴,虽然曾是与自己争夺皇位的对手,刘欣却很同情他和自己一样多病。当年在深宫相遇,刘兴那副迟钝愚昧的样子,令刘欣在不忍之馀,还有点怜悯,这种人当然不是自己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