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影山川 下——烟雨江南

作者:烟雨江南  录入:11-23

谭枫闻言不禁动容,他只道府中物事实在寻常,他残存记忆中的感觉比之要豪华很多,现在才知其来之不易,契丹族一向射猎游牧,逐草而居,吃兽肉,穿兽皮,哪来这许多琐碎。看来,耶律斜阳为布置这于越府,费了不少心思,想到这,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但这时一位坐在阿保机左侧的白净汉人咳了一声,接过耶律斜阳话头道:“其实于越大人说的还只是皮毛,契丹若要立国,还需定规章,建官制,设亲军,如现在这般,各部内部自专,酋长联盟议事,首领权限不多,却不象国家建制。”说完了顾盼一圈,颇有得色,见谭枫注目于他,便对他欠了欠身,“鄙姓韩,韩知古。”
“幸会,在下谭枫。”谭枫也只得欠欠身。耶律斜阳忙将另外两位汉人韩延徽和卢文进介绍给他。几个人互相望望,客气了几句,谭枫见礼毕便垂头吃茶,一副无所谓之态,卢韩三人心中则暗存了些轻视之意。这位谭先生,也不过尔尔。
卢文进道:“刚才我们就在说这个,延徽建议可汗设一官职,专事管理迭剌部内权贵,既削其权,又立可汗权威,谭先生,你看如何?”
谭枫放下茶碗,见众人均注目于他,便笑笑,道:“延徽先生建议得好,在下想,既然要设此官,那就不妨连宰相,亲军也都设了,再以此为基,立官制,行律法,加重可汗权位。斜阳兄说契丹开化未久,立国甚难,其实有何难,有中原诸国做样板,再凭迭剌部军政实力,立国只是早晚间。”
“说的对。”耶律斜阳赞赏道:“只是得一步一步来,唉,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耶律阿保机也连连点头,谭枫的话当真说到他心里,按他说法做的话,若无阻力,立国称帝想必不会很久。二韩对望一眼,均有些遗憾,这些话他们也会说,怎么就让这小子抢在头里了呢。不过,日后可汗建国时,他们自可大展抱负才华,必不逊于这小子。
此时厅内众人都沉浸在建国或立功业的激动中,谭枫心下却感烦躁,他平生最厌卫道士之流,动辄以仁义礼信为名,干涉与其无关的闲事,其实所谓礼崩乐坏,自有很难改变的原由在内,本不是几个人嚷嚷几句就好了的。同理,对张口家国天下,闭口功名事业的读书人他也极讨厌,天下本已不太平,偏偏有一干人自以为是天降大任之人,横出主意,乱上加乱,比如这几个蠢才,以为阿保机是贤主,便辅佐此人,试图一展平生抱负才学,殊不知契丹强大,对汉家未必有好处,这几人如此眼界,可见其才学也高不到哪里去。他越想越烦,看那几人自然也不顺眼。耶律斜阳见他脸色不豫,便道:“谭兄弟,不舒服吗?”
“是有一些。” 谭枫见问,马上装作头痛,向阿保机告辞。来到外面,仰天吁了一口气后便直奔后花园,跃上大榆树,又闭目大睡。天道运行,自有定理,管它如何,且睡个天昏地暗。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推他。
“我头痛。”知是耶律斜阳,谭枫把眼闭得更紧,极不愿清醒。
“装的。”耶律斜阳严肃指出事实。
谭枫暗叹,翻起眼睛,瞪了一眼蹲在树杈间的于越大人。耶律斜阳见状,忍不住笑道:“你烦那三人,以后不见就是,但你不能再睡,阿保机今晚在城外设宴席,快随我去。”
“大哥――”谭枫瞪了瞪他,但耶律斜阳一脸不动摇,他只好下树,准备赴宴。数月来,耶律斜阳为了他的嗜睡之症,十分尽心,不但四处求药,还一有空就拉他活动,感激之余,也不好拂他好意。
不到半个时辰,耶律斜阳便带着众部属,挽着谭枫,出现在阿保机在城外的华美大帐前。因耶律斜阳不仅为契丹于越,亦是契丹诸部中最强大的迭剌部统领,几乎掌了一半契丹军国政事,阿保机遂带着弟弟剌葛和述连郑重出迎。耶律斜阳与阿保机政见相同,性格相仿,自然有说有笑,但剌葛和述连却一脸阴沉,毫无喜悦之意,看卢文进等人的眼神,更是带上了愤恨鄙夷。谭枫不由纳闷,将眼珠转了几转,已知其理,不禁暗笑。看来,阿保机想要建国,立起自己如中原皇帝一般的威严,可谓路漫漫而修远兮。
说笑一番后,众人入席,开始轮番敬酒,大口吃肉,每席中间篝火狂燃,烟焰冲天,旁边有部曲奏乐歌舞,极为热闹,阿保机营帐连绵数里,均是这等,看去十分壮观,谭枫瞧着,也觉兴奋,提着酒囊远离了那三个讨厌鬼,一个人在一边自得其乐,不久便有迭剌部仰慕者――自然是姑娘们居多――过来敬酒,他来者不拒,一碗碗喝干,偶尔下去与人跳一段射猎之舞,浑然忘了忧愁。喝到十几碗时,他已微醺欲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矣,只以手支颐,强睁眼傻笑着看歌舞。
正看得高兴时,前方却忽然罩了一个黑影,他便往左边倾倾,伸脑袋看,不料那黑影也跟着往左移,他于是又往右倾,但黑影也往右,同时暴出一声怒吼“喂,姓谭的小子,你敢与我比试喝酒吗?”
谭枫大吓一跳,抬头睁大眼,原来是阿保机的大弟弟剌葛立在面前,横眉怒目地看着他。四面望望,就见对面不远处,卢文进韩延徽二人倒在毡上,一动不动,想必已被灌倒,旁边契丹人虽未如何,面上却隐有讥嘲之意,韩知古则不知去向,此人似乎较这二人滑一些,不知跑哪里去了?
“别找了,你那几个同类,两个比酒输了,一个借口跑了,哼,没种,你,是不是也要找借口跑掉啊,哈哈。”剌葛说完仰头大笑,轻视至极。
谭枫心里将大丢汉人颜面的韩知古痛骂了几遭,站起来道:“我不跑,比试就比试。”
“好。”剌葛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一仰头,便倾尽一碗酒。谭枫平端着碗,如长鲸吸水,一碗酒片刻见底。剌葛哼了一声,仰头又是一碗,谭枫自然也不示弱,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各喝了五六碗后,终于把阿保机耶律斜阳等人都引了过来。
剌葛看到耶律斜阳,又哼了一声,眸中戾气一闪而过,心道,等会醉死这姓谭的汉人,兴不澜(耶律斜阳的契丹名字)那个反给汉人做奴的小子定会伤心。
拼到二十碗时,剌葛仍旧面不改色,谭枫则面颊微红,眸灿如星。耶律斜阳见状,不由有些担心,他知道有些人醉的时候,既不发酒疯胡言乱语,也不睡觉,而是如谭枫这般,越喝眼越亮,越喝越显精神。以前与谭枫喝酒,都是点到即止,并不知他酒量到底多大,但看他身形体格,与族中最能喝的剌葛一比,恐怕会输。
他的担忧叫剌葛看在眼里,不由一阵快意。只因他与耶律斜阳嫌隙已久,可谓相看两相厌,因此从不放过打击对方的机会。当日,迭剌部酉长阿保机被推为八部大人时,剌葛满以为空出来的酉长之位会是自己的,谁料耶律斜阳虽年轻,却深得人望,被阿保机和族中长老一起举为酉长,剌葛美梦落空,自此对耶律斜阳怀恨在心,对大哥阿保机也颇多怨言。而后,耶律斜阳又与阿机保穿一条裤子,大兴汉制,用汉人,排挤压制本族权贵,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剌葛便在嫉恨中又加了愤怒。他们契丹人制度比那些中原汉国不知强了多少倍,何需学他们,更何况,阿保机一心汉化,哪里是为本族好,只是他自己想当皇帝,加强自己权威而已,这教他们怎能服气、甘心?
喝到第三十碗时,剌葛豪迈如故,谭枫眼中的晶亮却变成了朦胧。耶律斜阳愈加担心,但又不能上前制止比试,那样不仅坏了契丹规矩,也是对谭枫的侮辱。他在旁不停踱步,搓手抓头,剌葛述连等人自然暗中称快,才这样就心疼了,哼,待会灌死了这柔弱的小汉人,看你如何。
各喝到第四十碗时,剌葛面红耳赤,开始呼呼喘气,谭枫虽然仍是两眼朦胧,倒是依旧挺立在当地,碗到酒干,眉也不皱。耶律斜阳放下了背着的手,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没想到谭枫竟是海量,然惊喜之余,却忽又想到若剌葛输了,自己面上也须不好看,这可如何是好,想到此,便往阿保机处看去,只见他也收起了笑吟吟隔岸观火的表情,盯着场中二人,微微皱眉。四周观战的契丹人这时也停了鼓噪,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喝到第四十五碗时,剌葛端起碗,却是两嘴紧闭,停了片刻,终于一仰头,将酒灌了下去,然后又闭紧嘴巴,再不象刚才呼喝。片刻,又一碗酒到,他端起来,两手微颤,面上肌肉已紧绷如石,一双眼隐显痛苦之色。
谭枫也端着酒碗,等着他喝,见剌葛已露不支之态,不由暗暗得意,亦觉好笑,这剌葛不挑别人,偏来找他比酒,可称得上倒霉。然而一转眼,却又看见耶律斜阳一脸焦急,登时醒悟过来,若剌葛输了,斜阳大哥身为契丹人,面上可不好看,罢了,喝了这一碗,就给剌葛一个台阶,说二人平手好了。他心胸本就豁达,若不是关乎汉人颜面,本来连比酒也是不愿的,此刻见大哥为难,自然不会再计较。
耶律斜阳见剌葛败局已定,心中着急,左右为难。阿保机此时也在踌躇,若继续比试的话,剌葛便输定了;若用自己权威终止比试,谭枫必定不服,也会瞧不起契丹人,也罢,呆会就任凭剌葛认输便是,契丹人从来光明磊落,输了就是输了。只是,这谭枫当真了得,果然名不虚传。
述连见二哥要输,早已白了脸,他手握刀柄,盯着谭枫,恨不得把他一刀两段,只是此时恨归恨,眼前危机更要紧,现在要么认输,要么想法制造事端,终止比试,后一法虽说有欠光明,但是如果认输,以后剌葛别想在耶律斜阳和众人面前抬起头来,那些汉人也定会在背后讥笑他们。想到此,他悄悄将一枚石子扣在手里,乘众人皆注意场中二人时,不动声色地向谭枫膝弯弹去。
剌葛呆立片刻后,终于把碗端到嘴边。若人离得远些,看他仍铁塔似的立着,便根本瞧不出败象,耶律斜阳等人也觉得他还能喝个几碗,然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碗酒是断断喝不进去了。
这时,谭枫忽然道:“可汗,于越,我们两人可以说喝个平手,我看就此停止罢,现在已过了半夜,还是要早些休息才是。”一面说,一面将碗往后一抛,恰与一枚来势甚急的石子撞在一起,当一声过后,瓷片与碎石飞溅,四周人大哗,避之唯恐不及。述连吃惊之余避得慢了些,一枚瓷片嗖地擦着脸颊飞过,登时鲜血横流。
“啊哟,对不住。”谭枫笑嘻嘻一揖,语气表情却一点歉意也无。剌葛和述连瞪着他,眼里几几乎要冒出火。阿保机站起大声道:“好,我宣布剌葛与谭枫比酒,喝为平手,宴会到此结束,众位兄弟入帐歇息罢。”
既然可汗下令,契丹人立即收拾宴席,四散入帐,不一刻,一大片草原上,只剩了耶律斜阳和他的部属。他拉着谭枫,正欲向阿保机告辞,阿保机却端了一碗酒,走到谭枫面前:“谭先生,我这次可要大大谢你了,你是条汉子,这碗酒敬你。”
谭枫接过碗来,一饮而尽,笑道:“可汗太客气了,剌葛大人确实海量。”这话倒不是客套。这位剌葛能与他拼到四五十碗,酒量也确实了得。
阿保机闻言,大为心喜,更兴结纳之意,但看耶律斜阳对谭枫呵护之态,把人弄到自己身边似乎不大容易。
回西楼城途中,谭枫坐在马上晃晃悠悠,东倒西歪,随时都有掉下马的可能,让人瞧着着实心惊。耶律斜阳犹豫半晌,终于长臂一伸,将他抱到了自己马上,搂在怀中。谭枫其实早已睡意甚浓,拼酒时是一直强撑着,此刻一靠到耶律斜阳身上,自觉有了依靠,马上便坠入黑甜乡中。

第二十三章 纵马意气行
秋雨连绵,一连下了七八天,柴玉卿一路北上,心情也直如这天气,阴郁愁苦。这日午后,细雨稍歇,他便收了伞,在官道附近的一片杂树林中,找了块稍干爽地方,包袱中取出干粮,坐下来一口口往下咬。干粮甚是坚硬,只啃得十来口,他便两腮酸痛,又咬了几口,实在难以下咽,柴玉卿便停了咀嚼,呆呆发怔。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苦日子,现在怎地如此娇贵起来,想来都是司慕那家伙惯的。那人最喜享受,两人一起赶路时,他宁肯多走路,也要找上好的酒楼客栈,一点不肯将就。后来他们隐居黄叶谷,加入凤凰寨,条件自然不如繁华城镇,但他总能想办法搜罗到华衣美食,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他自己怎样,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想到司慕,柴玉卿便又拿起干粮,狠狠咬了几口后,站起身叫马儿回来,准备到前方找家客栈好好歇息。江湖路艰辛困苦,风险多多,若他连自己都不能顾好,如何能寻到那人?
这时风雨又起,穿林打叶,沙沙作响。柴玉卿抹了一把脸,心中烦躁。司慕那个酸子倒甚喜下雨时节,因为举凡烟雨朦朦,细雨轻寒,落花满地或黄叶纷纷之类景致,都方便他酸气冲天,无病呻吟,发呆发痴。
那个疯子,柴少侠想着想着,也开始发呆,一面学着司慕抱起臂膀,一面面露恍笑。
这时,一道剑光竟无声无息从树后掠起,直奔柴玉卿后心。剑气刺骨时,柴玉卿终于觉察,大惊之余,猛地往前一窜,同时拨剑,往后撩去。然而,前方树后也突然甩出一条长鞭,如毒蛇一般,直扑他面门。柴玉卿大骇,正欲往旁边躲避,猛醒得这四周都是树,若是群攻,左右都可能埋伏人,于是提一口气向上窜去。但尽管他反应甚快,后背还是被剑划了一道长口子,肩膀也被长鞭扫到,他闷哼一声,仍是咬牙提气上窜,幸好此林树木都不很高大,他足尖在树枝上点了几点,已跃出那两人围攻,之后更不迟疑,纵身向林外逃去。一面跑一面怨恨司慕,也恨自己,怎么会痴到连敌人近在咫尺也未发觉。
堪堪将及林边时,只听后面暗器破空之声,柴玉卿只得回身将暗器击落,就这片刻功夫,追兵已到,重又将他围起。四人黑巾蒙面,黑衣短打,刀、剑、长鞭、判官笔,各式长短兵刃一起向他身上招呼,每每他拼命抵挡后以卓绝轻功跃出重围时,暗器便呼啸而至。柴玉卿心中便又把司慕骂了几遭。本来他风雷剑派的轻功虽称不上绝佳,但天长日久练下去,成效甚大,偏偏在黄叶谷时司慕无事乱琢磨,用一种独特的运气法门和步法创了一门新轻功,叫“罗袜生尘步”,且不提这新轻功是否真的好用,只看这名字就知司某人心里的龌龊,定是他在琢磨步法时,脑子里想起曾有美女夜里光着脚来与之私会,既是夜半私会,自然是怕人瞧见的,美女只好摒息静气,踮着脚尖,左右扭拐,历尽辛苦,最后终于一瘸一拐倒入人怀,司某人感念其和羞也要与情郎约会的爱意,酸腐其裸足夜奔、步步沾尘的风流(说不定当日还曾脱下美女袜子,对其玉足上下其手),色迷于美女莲步轻移,纤腰款摆的风姿……于是有了今日罗袜生尘之步。此名一出,他自然极力反对,司某人倒好商量,一脸淫笑地提议改叫卿移莲步,最后,名字自然定为罗袜生尘步,三人一齐试练,轻功进步飞速,只是没想到若遇围攻又有暗器在后飞追时,还是不够快,不够奇。柴玉卿愤而回身,又击落一堆暗器,口中喃喃怒骂:“罗袜生尘,袜子上也定然沾的全是泥,怎能夸口是独步天下的轻功,可恶。”
这时那四人又再围上,柴玉卿右手长剑一挥,奋力格开刀剑,左手抽出袖中短剑,击开一支判官笔,身子一拧,又躲开了另一支,只是那长鞭当真是避无可避,扭身时只觉后背剧痛,已被一鞭击中。
“不要脸。”柴玉卿痛得长剑几乎落地,强自咬牙镇定,一面乱挥着剑,一面疾往林中退去,有树木遮挡,或可还能抵挡一阵。那四人自然知他心思,哪容他再退,又一起围上,完全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架式。
柴玉卿身上血流如注,刚才那一鞭一剑已令他背脊皮开肉绽,此刻已是难支,剑势渐缓。一黑衣人一刀砍来,他正与那使鞭的缠斗,得空才能阻挡刀剑的攻击,但这次剑却被长鞭缠住,腿上便中了一刀,乘这功夫,用剑的黑衣人已抢上一步,挺剑向他心窝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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