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体力不济,停下来扶着柱子艰难地喘着气,却突然感到眼前发黑,不禁暗暗叫苦。之前为了逼出太子的话,下的药实在太重了,对现在的情况最为不利。站着休息了一阵,觉得脚下没有之前那么发虚,又咬着牙往前面走去。
四周都是参天大树和齐腰的灌木丛,但是从中间的位置来看,是很难发现这条回廊的,到底砌这条回廊是干什么?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听东宫的探子提到过这条路?东宫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越走越好奇。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堵深黑色的墙壁,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他完全没有想到走到尽头竟然是无路可走,他吃了一惊。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用火,伸出手,小心地摸着张满青苔的湿湿的墙面,却什么也没有发觉。
难道这竟然是死路?
他吃惊之余止不住心的下沉。
难道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什么熟悉感什么秘密,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没有死心。应该说他向来就不是一个容易死心的人。把袖子挽起来,他几乎是用一种虔诚的心情去细细地抚摩着墙面,希望找出哪怕一点点的机关。
一定有的,一定会有出路的。
他安慰着自己却一点信心也没有,天色越来越亮,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如果这里当真没有出路,那他一定不能再在这里久呆。以太子的精明,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就会猜到他会走哪条路,这个时候要是被抓回去,即使被留下一条命,计划也是功败垂成。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用触感去寻找,但是半个时辰过去,他都要绝望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空气里隐隐传来危险的信息。他咬了咬牙,不死心地望着已经可以看到轮廓的墙面一眼,转身投入最近的灌木从中。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五个穿着东宫侍卫衣服的人匆忙地跑过来,其中一个看着前面的墙壁,对后面的人说:“队长,前面没有路了。”
队长自然也看到了墙壁,挥手道:“你们都分散了去找,应该跑不远的,殿下吩咐了。要是他抵抗的话,就当拒捕处理!”
“是!”
承玉沿着灌木丛,小心地辨认着路,忽然发现这里似乎已经出了东宫。跑了一个晚上,他感到自己随时都有要倒下去的可能。全身冒着冷汗,手脚都在发抖。
“这药力下多了竟然是这样……”恶心和晕眩感一直没有离开他,他抬头看着已经破晓的天空,有一种悲伤的感觉,“竟然是这样的……”
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他只得慢慢滑下去,盘坐在地上喘着气:一定还要坚持两个时辰,等两个时辰后太子上了朝,这个计划才算是成功!
他从怀里拿出事先准备的干粮,硬是逼自己吃下去,双眼环顾四周,打算找一个地方躲一躲也好,突然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一个小小的石碑,再也离开不得,全身有如电击一般。
扔下干粮,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手微颤地摸着那石碑,像是想把它拔地而起。那石碑上的刻字已经很模糊了,但是承玉就算是做鬼也认得出那上面的字——“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十二年前,长望亲手在这里用刻刀刻下的诗句。
他抓着石碑,感到脸上是一片冰凉,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掉进坚硬的土地里,一下子就没影了。
“长望、长望……”他一遍一遍地抚摩着石碑上的刻痕,低吟着已经被埋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我回来了,我最终回来了。长望、长望,你看,我回来了……”
十年、十一年了,他第一次真正再次踏足这里。
他所怀疑的东宫的秘密竟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单家过去的后花园!
放开石碑,他有些痴迷地朝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太阳这时已经完全出现在天空中——,从云层中折射出的太阳的光芒,轻柔地覆盖在了这一片大地上,连他的心一起开始温暖。
鸿缣在大殿上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又是连环计!上回是翼箫和他算计承玉,这回承玉和翼箫来算计他。
人证是刘祥同!
翼箫和楚希在天韶帝面前一个字不提承玉,他昨夜气得糊涂了,下了命令见到承玉就杀,要是这个时候真的杀了承玉,事情就会牵扯到他和翼箫的事情上来。两件事情扯在一起,只怕会越扯越乱,现在翼箫有右丞相撑腰,得到握有兵权的楚希的支持,讨不到半点好处。好在蒲柳办事小心,虽然证据对他不利,但和柳祥同对质的时候,柳祥同完全不能证明监视他的人是太子派来的,而本来监视他的人在失手被抓后已经自杀了,等于把最有利的证据断了。
天韶帝没有完全掌握好内情,而知道内情的翼箫为了避嫌又不能主持对质,楚希现在反倒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在他有技巧的回答之下,几乎每个人都要忽略楚希提供的证据相信他是清白的了。
“那么太子,你如何解释这些证据?”
鸿缣瞥了一眼柳祥同,说道:“启禀父皇,证据是乱造的。”
一时间朝廷上下哗然。楚希挑了挑眉毛,翼箫却如同老僧入定,鼻观眼,眼观心,一点也不在意殿上的事情。
鸿缣道:“父皇,刘校尉如果能解释儿臣是否派了人对他日夜监视,企图杀了他,夺得城关的控制全,儿臣也能解释这个证据是如何来的。”
刘祥同是直性子的人,哪里懂得宫廷里拐弯抹角的一套?他涨红了脸,就在大殿里叫到:“太子殿下何必冤枉末将?末将差点就死在殿下派的人手上,这是事实!”
“证据呢?”鸿缣望也不望他,就对天韶帝说:“父皇,请问刘校尉的证据呢?从刘校尉进入大殿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强调儿臣意图杀他。但是证据却一直提不出来。是不是任何人只要说,有人意图谋杀,只要说得绘声绘色即使没有证据也可以定人之罪?”
若论狡辩的口才,整个大殿上只有桂王宁王可以与他想抗衡,可惜他们两个现在都有口难开。天韶帝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多年对太子的信任让他也做不得主,右丞相在一旁连连冷笑,也不开口。其实鸿缣心里比任何人都要焦急,他在这里无法通知蒲柳,要是承玉真的被杀了,那么事情对他就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不过——
他又想到。
为什么承玉会选择逃跑?如果是希望他杀了他的话,直接呆在东宫反而是最好的,那么现在他就已经是百口莫辩了。还是另外有计策?
这一生,他都活在阴谋当中,自己也擅长算计别人。只是头一次被这样一环套一环的计谋困住,动也不行,不动也不行。想到目前处境,他不露痕迹地望了翼箫一眼,果见他眼底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们一定还有动作。把目光收回,鸿缣肯定,现在杀了承玉比留着他的麻烦更大。
事情在今天没有办法了结。天韶帝头痛地宣布退朝。明日再审,刘祥同暂留皇宫,太子回东宫禁足。鸿缣为终于结束舒了一口气,退朝之后就急着往殿外走,这时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传来。
“殿下。”
鸿缣回头,看到是翼箫。
“殿下。”翼箫走上去,看着他的脸,半天才说道:“春天已经到了。”
这句话说得摸不着头脑,但是鸿缣没有忽略这句话,他现在对什么都极为敏感,因为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得到消息的机会,温言问道:“桂王几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翼箫笑了笑,“只是想提醒殿下而已。”
“不要太得意,桂王。”趁着没有人看到,鸿缣阴沉着脸,寒声说,“事情还没有完。”
“是的。不过殿下此刻放弃会比较好。”翼箫说完就先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鸿缣握紧了拳头。不能放弃,他现在除了皇位之外,再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去争取的了。绝对不能放弃!
承玉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些一看就知道已经荒废了很久的大宅子。白灰色的蜘蛛网,落了朱红的柱子,破烂的窗户,厚厚的灰尘。一切都散发着霉烂的味道,嚼在他的嘴里,发苦又发甜。
“长漾,你和我不同。你比我聪明,比我能顾全大局,比我心细缜密,所以这个家将来只能靠你。我么……想去出家做和尚,做一个野和尚。”
“长漾,大娘今天过来和我说,要我定下一门亲事。我打算今晚就走,以后你自己保重好。还有,有时间帮我照看一下我娘的墓。就这样了,我走了。你不要想我,我会活得好好的。”
“长漾,你听我说,我就算不回来,照样也得死在外面。我死不要紧,但是你绝对不能死。单家要振兴,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长漾,你对我发誓你从这里逃出去以后一定会活下去,为我们单家平反,重振单家。你别哭,你给我发誓!发誓,长漾!”
承玉颤抖地摸着已经被蛀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桌子,记忆像潮水般涌来。
“爷爷、奶奶、爹、娘……长望。”他双膝点地,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长漾回来了。对不起,这么久没有看你们,这里已经被皇上封闭了,对不起,长望,对不起,对不起,那么久没有来看你,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他全身一震: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一个单家大宅,皇上竟然是下令封闭,而不是拆了?一个诺大的京城,却要留下这个家族破败的证据?为什么不拆掉?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的是,将来桂王当上了皇帝,一定请他为单家平反,重建单家。建的地方也是和现在一样。但是为什么一个犯了通敌之罪的家族的祖屋,在凋敝了之后依然被允许留在繁华的京城?这样的不合常理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
他又想到,东宫竟然会有直接通望单家的路,虽然偏僻,但也足够匪夷所思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地被他想起,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一个模模糊糊的记忆。
“是不愿拆,还是不能拆?”他像着了魔一样,推断着。推断的结果让他胆战心惊,“不能拆的话,难道单家有什么秘密?”
他有些吃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是单家的一个小偏厅,大厅在前面,以前单家繁荣的时候,整条街都是单家的土地,不过单家向来人丁单薄,到了他这一代,就只有长望和他了。所以家族的见面经常就是在偏厅里。
或者去外面找找。他打定注意,有些脚步不稳地走向外面,太阳耀眼。他眯着眼睛望了望天,从记忆里的长长的过道里传过,原本光滑的汉白玉路上,现在杂草丛生,不少虫子肆无忌惮地爬着,看着好不恶心。
终于走大大厅的后门,这短短的一路,竟让他走得双脚发软,浑身是汗。苦笑着推开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已经别白蚁侵蚀得只剩下外壳的虫,然后是一片白亮的光闪现在眼前。
“承玉。回到家里的感觉怎样?”
他抬头,看到太子坐在通体亮黑的马上,带着冷嘲的笑容俯视着他。
29
含月这一阵子都觉得心神不宁,就像今天,明明已经很晚了,可就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以前的事情。
他叹了一口气,爬起来披上外衣,谁知一推开门就看到正在正在收拾东西的初桐,初桐一看到他,脸色就变了,走过来摸着他的头,“王爷,您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有。”他摇摇头,“没有什么的,就是心里慌,睡不着。我……我……我想出去走走。”
初桐有些为难。要是被桂王知道他这么晚居然还在外面走,不拔了她的皮才怪,但是不让王爷出去走好象也不好。她想了想,说:“那好吧,但是王爷走完了就要回来睡觉哦。你等等,我把东西放下就陪你一块出去。”
含月点点头。看到初桐把东西放下以后,还顺手拿了个暖手炉,放到他的手心上。
“晚上还是有些冷,您可别冻着了。”
看着初桐的微笑,他觉得有些心痛,接了手炉,就随着初桐走出去。
他们去的地方不远,就在含月住的园子里,沿着小随石道走着。过了一阵,含月打破沉默,问道:“初桐,你告诉我一件事儿。”
“什么?”
“就是……如果、如果你最信任的人,最重视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样?”
初桐闻言一惊,看着含月不像是说笑的样子,小心的回答:“那会很伤心很伤心。”
“会不会伤心得死掉?”
“王爷?!”
含月笑了笑,在四周的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美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的。要是我最信任的人、最重视的人背叛了我,我一定会伤心得死掉的。”
“王爷……您怎么会想到这些?”
“我只是想起了承玉。”他看着孤月照明的天空,“只是忍不住一直想他。”
“忍不住想谁?”
从身后穿来温厚的声音,他们都一怔,回头果然瞧见翼箫冲他们微笑,手上拿着披风。
“含月,你这么晚了不休息,是在想谁?”
翼箫轻柔地把披风给含月披上,轻柔地望着他,似乎怕他就这样消失在宫灯如星的光芒下消失了。
含月满心满心的痛压得他喘不过气,低下头,抓着暖炉,指关节都发了白,“二皇兄怎么这么晚都还没有睡?”
“刚刚处理完一些事情,睡不着过来看看。”他示意初桐下去休息,挽起含月日见单薄的肩膀,把他揽在怀里,“你睡不着吗?我们走一走再回去睡好不好?”
“不了。”他摇摇头,不想再在这个时刻面对这个世界上把他捧在手心里的人,“我现在有些困,想回去睡觉了。”
翼箫摸摸他的头,笑起来,“那好,我陪你进去,等你睡着了再走。”
含月还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点点头,就随着翼箫进了屋子。初桐已经下去休息了,翼箫帮含月脱了外衣,等他上床替他压好旁边的被子,然后就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二皇兄……”
“恩?”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这句话,在含月的嘴边打了几次转,还是被吞下去,“你不去休息?”
“我等你睡了再回去。”他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地说,“你睡吧。二皇兄在这里坐坐就走。”
“……晚安,二皇兄。”
“晚安。”
含月闭上眼睛,但是头脑一直很清晰。他感到翼箫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充满了悲伤和怜悯,他感到翼箫的手很小心地抚摩着他的脸蛋,他感到翼箫贴着他的身体,隔着被子听他紊乱的心跳,最后他听到翼箫用很小很小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不要离开我。含月,不要先离我而去。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不要先离我而去。”
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刀划成无数的碎条被紧紧地扯着。他翻了个身,确定翼箫看不到,才让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冰冰凉凉地趟在脸上。
承玉的消息突然断了。
翼箫看着从东宫传来的信笺,用手腕支着下巴沉思。
“王爷,看来太子是发觉了。”
翼箫抬起眼睛,摇头失笑,“不尽然,他可能只是在怀疑我们有什么动作,但是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刘祥同那里已经对他够不成什么威胁了,父皇现在的态度很明确地偏向东宫,楚希也不想真的落井下石,所以他才会把注意力放在承玉身上。不见得是发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