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碎——留架

钥匙、皮夹……万物备已，只差出发。
阖上门前他朝里头望了眼，关门的动作很轻，隔绝了里与外。
是谁，可以发现他？会不会想挽回？
不忘多瞄了几眼挂于大门外边上的门牌，熟记自己家的位置与号码住址。
「我知道肚子饿的感觉，也知道往哪个方向走，能解决这个问题──即使对街道没有太多残留的印象。」凌零穗猜有一支钥匙隶属于机车，但他「看」不出是哪支。
他想过到机车停车棚时、一支一支试，这种土法炼钢法虽需耗费多一倍的功夫，但秉持着「皇天不负有心人」的前提，总有被他找着的一天，目前他不缺的正是时间──然而尚未找到自己的车子之前，他可能会先被当成可疑人物、投以「热诚」万分的注目礼，甚或遭送法办也说不定，如此冒险的事情姑且作罢。
凌零穗立于车棚前片刻，碰运气地欲藉由「感应」找出自己的代步工具，既然曾经是他赖以维生的东西，应该多少都有些印象吧，他天真地认为，结果当然不如人所意。
怎么现在机车没有自动化装置呢……发呆加祈祷的空档，他天马行空地幻想。如果像汽车那样、装着自动车锁，遥控器远远一按即可辨别自己的车子，那么就不用站在这里烦恼了吧，或许以后机车可以考虑加设这样的装备。
凌零穗最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他调头离开了车棚。
「不过，却想不起来我是谁。」踩踏于大地的脚步的感觉很真实、饥饿的提醒不容忽视，丧失记忆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凭借一抹直觉，出了车棚后，凌零穗顺应这股直觉中的方向，选择徒步去解决迫切的民生问题。
饮食店就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第六感这么相信着。一路上，他很有闲情逸致地欣赏沿途的风景……其实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美景，但对此时的凌零穗而言，每一个画面都很新鲜──彷佛是至外地旅游一样，抱持着纯粹的心情去看待周围的事物，让它们在名为记忆的白纸上留下鲜明的刻印，全新的印记。
明明该熟悉的如今仅剩下陌生，好比持有身分证件认不得上头的照片即为自己本人……奇怪的是他居然能以淡然的反应一笑置之，凌零穗怀疑他有如此豁达吗？如果这属豁达的表现的话。
若有人表示要挽回，他会答应吗？
会答应──使得一切恢复原状、回到所谓的「从前」，他好不容易逃开的从前？
凌零穗用正常的速度走着，不久后一间装潢简单的小店面即出现在他的右前方，外头招牌标示了专卖饭、面食等家常的食物，价位普通，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不敢保证接下来多远的地方有下一家店面、敌不过空腹的威胁，他直接走了进去。
因为过了平常人习惯用餐的时段，空旷的座位显示光顾的客人并不多，凌零穗挑了个背对正门口的位置坐下，他环顾室内一圈，观察如何点餐。
同时，一个穿著围裙、俨然店家主人专扮的中年妇女拿着目录朝他走过来，「凌医师，好久不见了，最近都在忙啊？」顶着毫无心机的笑颜、不多掩饰的朗爽嗓门，大剌剌地招呼响彻店内：「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啦，你们当医生的都这样，顾好别人却顾不好自己，有空多来我们这里吃东西啦，包准把你补得健健康康、白白嫩嫩──」
健健康康他能体会，不过……白白嫩嫩？凌零穗不着痕迹扬了眉，这点他可不想领教。
冠上姓氏的「医师」头衔一开始让他会意不过来。看来，她认识自己？「那个，妳好，」微微颔首，他轻轻笑着：「麻烦请给我一碗干面、清汤，加一杯冰开水──」
「只有这样怎么够，看你瘦得跟什么似的！」话来不及说完，中年妇女随即打断他：「再来一碗鱼汤、一点卤菜，我招待，你多吃一点！」她向里头准备的人呼了一声，叫他们连忙张罗。
他很瘦吗？凌零穗满是质疑地低头审视了下自己的手腕处，「真是不好意思。」他不晓得如何推却这样的盛情……老实说，他觉得稍嫌多余，假若她再问些什么，现在的他铁定没办法给予答复。如果可以希望她能就此打住，毕竟跟他将漏洞百出的答案相较之下，说不定她会比他更了解之前的他的事情。
真是复杂的感觉。他暗暗苦笑。幸好老天爷似是听闻到凌零穗的祷告，一对情侣般的男女随后走了进来，阻断妇人也许准备闲聊攀谈的主意，分身乏术兼顾招待与聊天，她致歉后前往另一桌招呼别的客人。
凌零穗松了一口气。等待餐食上桌的剎那，他有意无意打量着这间小吃店，然而倒是没出现「深刻、难忘」的印象，证明他有到过此地──意识到自己是用这样的方法来找寻记忆的片段后，他不禁失笑。
这么一来，他应该是要先在附近绕上一圈了，奇迹下也许会灵光乍现吧！凌零穗自我嘲笑着。
不过，他开始认真思索这个可能性了。☆油炸☆冰激凌☆整理☆
忘了他的脸和他的从前，只需一个夜晚、甚或不及的时间。
凌零穗抱着一种很神圣的心情，细细品尝老板端上的面食、汤与执意招待的卤菜，他觉得自己似乎很久很久、不晓得究竟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有足够的闲情逸致好好地吃上一顿了，乍看到虽不特别、但热呼呼的食物时，他的内心扬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他专心一致、心无旁骛地享受眼前的美食，用餐的动作慢条斯理、仔仔细细，彷佛要把每个味道深深的记住在味觉里，一酱一菜都不愿放过。从外人角度来看，凌零穗吃东西的整体画面其实很优美，再简单不过的东西入他口中均成为高级美食般、色香味俱全，让人忍不住跟着食指大动。
「看你吃东西，是种视觉跟味觉的享受。好象东西变得很好吃似的。」正当他进食到一半时，除了曾经热情招呼的中年妇女外、一个突兀的声音不经允许地插进来，打扰到凌零穗周围原先拥有的宁静。
闯入者脸上不见任何愧疚感。
凌零穗停下手边正准备夹菜的举动，抬起头，一双偌黑的眸子笔直地望向大方在他对面位置坐定的不明人士。终于现身了──他知道对方从他出门至今，始终跟在自己后面。
算跟踪吗？不加掩饰的举止令人很难将之定义为变态跟踪狂，且感觉起来没什么恶念及威胁性，与其说「他」是跟踪狂，凌零穗较倾向把「他」解释成……自己「曾经」认识的人。
他清楚除了记忆，自己其它所有的判断能力一概正常。眼前这位约莫二十多岁、具有成熟魅力的男子，跟小吃店的气息格格不入，怎么看都比较像常出入高级场所的事业有成人士，类似跟踪那种不入流的癖好应该是他所不屑的，所以凌零穗自然而然将他排除在此假设之外。
男子走在他后方，维持一段稳固的距离，即便没有回头、和他相视，凌零穗亦能感觉到背后凝聚着一股灼热的视线，来自他观察的目光；同他散发出的狂野气质一样，凝视人的焦点之处汇聚成炽烫的热流，宣示他不容忽略的存在。
直到凌零穗踏入小吃店，依旧可以感受到那抹注视。
重新开始一段「现在」、成为未来的「回忆」，却无法确定要多久。
男子略带兴味地盯着凌零穗，见他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中绕了半圈、本想继续吃完剩下的面食，而后仍是放弃地置下筷子，他犹如目的达成地轻扬了唇，勾勒出完美的弧度。
有点可惜。凌零穗不舍地瞥了眼残余的食物。
他根本以为这些东西比追究陌生男子是何方神圣来得重要许多。
第三章
沉默地望着男子，凌零穗不打算率先开口，事实上也因为他压根儿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在完全不了解男子来历的情况下，说太多容易「露馅」──虽然他不觉得有啥关系和影响，不过目前还是静观其变好了。
对方似乎不太在意他无言的反应。「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以后不会太常来这里吃东西。」没放过凌零穗那抹为之遗憾的眼神，他半瞇着眼扫过他点的食物，随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觉得挂在男子嘴边的笑容依稀带着不引以为然的调调，说白一点，就是不屑。「为什么？」他知道这里对他来说，也许「简陋」了些，但又何妨？他喜欢这种小吃店家常般的口味与它便宜的价格，如果老板娘身分的中年妇女不会每次都同方才那么热情的话，以后的他应该会经常光顾吧。
他若不喜欢，大不了别跟进来了，没有人强迫他。
「这要问你吧。」不乏奇怪的意味，他责难地轻瞥过凌零穗，彷佛他提了个多不可思议的问题。
「就是忘记了，才问你啊。」记得的话，还需这样费工夫吗。凌零穗扯扯嘴角、姑且一笑。
男子还他一记白眼，不耐地解释：「好象是因为这里的老板曾经是你照顾的病人，知道以后他们太过热情的态度，让你招架不住吧。」他若有所思地瞧视他：「话说回来，你忘记的东西还真多。我说，凌医师，你记得等一下要值夜班吗？」他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的表，在凌零穗面前挥了挥：「你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准备，看是要继续吃东西、等着迟到，还是要马上赶往医院。」
原来他是来逮人的？且颇有马上付诸实行的趋势。不过，恐怕得失望了。
他忘掉的东西比他想象的来得多更多。凌零穗忍不住笑着，「我真的忘了，我该去上班？」无辜的大眼凝望向前方的人。
「你忘了，所以你昨天也没去医院？」真是个好借口。
「我昨天该去医院？」或许吧，倘若他记忆犹存的话，他应该会乖乖去报到──好象他之前习惯的作息一样，即使现在的他实在回想不起来他的习惯是什么。
「零穗，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趋渐低沉的语调，隐含发怒的前兆。瞇起的眸子透发一丝危险的味道。
「我也希望如此。只是……我很抱歉，但、请问，你是谁？」是啊，他是谁？凌零穗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秀丽的面容漾出灿烂的微笑，他万分诚恳地致歉，并且向男子承认丧失记忆的实情──假使他愿意相信的话。
他跟男子之间不陌生吧，从他轻易喊出自己的名字、不含丝毫别扭的情绪，他们可能有一定的交情了。这么一来，他迟早要知道、该说依男子的精明，必定会察觉异样，凌零穗不想耗费心思隐瞒他。
「呃，换个说法吧，你是来找『凌零穗』的，没错吧？」将手握拳、靠近唇边，有意无意地一点一点轻轻碰触着红润的唇瓣，凌零穗偏着头的模样煞是可爱，他思索一个妥当、简单明了的解释，试着向对方说明：「我想我应该是『凌零穗』，或者说『曾经』是，不过目前不是。」
「你在打什么哑谜？」男子显然快没了耐性。然而他挺直的背靠于椅背上，双手交叉环在胸前，益发的闲适和隐藏怒气的模样孑然相反，挂于脸颊的笑容令人感受不到太多的温度──凌零穗顿时有种错觉：自己俨然变成在办公室内，等着被上司责骂的下属，只是这位上司不同于一般怒气爆发过即算了的普通人，用贴切一点的形容词，就是「笑里藏刀」吧，迟早那把刀会把得罪他的人砍得体无完肤。
男子凛然的气势在炎炎夏日里头有足以使人背脊冒起恶寒的实力。
可惜的是自己并非他的属下，若非他是现在相较下唯一熟识他的人，两人八成没什么交集，他的那套对凌零穗而言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没有什么惧怕失去的，遗忘记忆的同时，一并忘却了害怕的东西，现在倒成了一种幸运。
「我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吗？」他突然扬生一股探察的欲望。从别人眼中认识的「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男子问句背道而驰的答案、其实是丢回去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另外个问题，严重挑战他耐性的极限。
敛下唇缘上扬的弧度，紧抿着唇，坐在凌零穗对面的人不发一语，径自沉默地打量着他，从原先不以为意的轻佻到此刻认真的审视，几乎要将他上上下下全看穿──最后，他慢慢开口：「你，发病了？」眼角旁浮现些许不甚肯定的疑惑。他如是猜测。
尔后换凌零穗一愣，「发病？」
没漏掉他任何细微的表情及反应，男子皱眉的幅度霎时加大，「你、该死的，零穗，别闹了！」放下环在胸前的手，他焦躁地爬了爬头发，低声警告。
他很明白自己是不是在胡闹。凌零穗耸耸肩，「看来，我现在是没办法跟你去医院的，病人不会信任一位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的医师吧，何况我也搞不清楚那些深奥的医学知识、我到底还记得多少。」
他知道男子逐渐在相信某件他都觉得荒谬的事情，虽然一时片刻中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显然他们彼此都有绝佳的适应能力。
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他深深佩服。
「你没吃药？」他瞪着凌零穗，欲从他口中听见一丝否定他所作的荒唐的猜测，无奈对方一阵茫然的样子绝对装不出来，他挫败地低咒。
「该死的！」一拍桌子、倏地起身，在所有人的不解、和凌零穗正感莫名其妙之下，男子撒手就直往门口的方向离去。
他微侧过身，目送着男子挺拔的背影，直到他走离小吃店、不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凌零穗方才收回目光，继续考虑是否要吃完剩下来的食物。
被人这么一搅，他没了胃口，可是东西放着又很浪费，他在想要不要打包回去当晚餐，省得一趟还得出来觅食的工夫。
且如同刚刚男子所言的，他不是很擅长应付太过热情的人、特别是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的人，他们应该不像男子那么容易接受这样不可思议的改变，凌零穗不愿多费心神在让他们了解上面。
如此一来，他也许要仿效先前明智的做法……避免为妙。等一下再到附近晃晃，挖掘新美食地点好了。凌零穗暗忖。
正要招呼店员替他打包剩下的食物，手方举起离桌面高度不远的距离，一只不属于自己的大手突地从后方窜出、扣住他的腕部，「别吃了，买单。」最后两个字是朝再度受惊讶的店家人员所说，匆匆留下一张百元钞票于桌子上头，男子不知何时又踏进了小吃店，这次他没逗留，拉着凌零穗后转身就走。
「呃、那个……」不明所以地被迫跟着他，他发现自己甩不开男子的手劲。凌零穗末的还念念不忘惨遭拋弃的面食、他没忽略小吃店里头的人露出的讶异的神情，简直是在欣赏一出八卦闹剧──怎样内容的八卦就不得而知了。
悄悄从后侧方观察男子微怒的表情，凌零穗找寻适当的发言时机：「你要带我去医院吗？」虽然他不晓得医院往哪个方向，但目前行进的路线跟回他家的似乎差不多。
「你觉得自己现在这样，适合去工作吗？」挑了挑眉，男子略带讥嘲地问道。他放慢脚步，手依然牵着凌零穗。
不值得存疑的答案，绝对是否定的。凌零穗讪然一笑。「那……」歪着头思考了片刻，然后他干脆放弃猜想。随便他好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男子配合自己的速度，让他走起来轻松许多，凌零穗就没去计较握住手边不放的大掌，忽略掉从他传来的炽热温度。
他们忘了去在意两个大男人手牵手的举动对旁人来说、尤其是仍算保守的台湾，虽不及惊世骇俗的程度，却也够引人注目了──倘若两位男士长相堪称优质的话，所招致的注目礼更不及备载。
男子自得的模样彷佛早已习惯让外界眼光加诸于自己身上；反之，凌零穗则是因为迟钝而没发现。
想不起一种感觉，写在夏风拂过、所带来的讯息里面，曾经很绝对、绝对。
就这样走下去，似乎也不错。和出门时相符的心境，凌零穗悠哉地欣赏沿途的景色，他甚至想到拜托男子领他至附近逛逛，熟悉一下环境，毕竟未来的日子里、无法预估恢复记忆的时间，这样下去挺伤脑筋的，他不想要日常生活活动受到拖连和影响。
「请问，你等一下有空吗？」他试着询问闷不吭声的男子。
「如果不是知道……」闻声睨了凌零穗一眼，他几乎从牙缝中迸出的嗓音低沉地喃道：「该死！」翻了翻白眼，他第三次诅咒眼前荒腔走板的情势走调：「莫浪澄，海浪的浪、澄澈的澄，特征的征去掉彳字旁、加上三点水那个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