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老人茶 上——绪慈

作者:绪慈  录入:11-21

泽方吸了吸鼻涕,继续说:「但是……但是现在都来不及了啦!」他跺着脚又哭起来。「

他刚刚居然跟我说,他有了喜欢的人,他爱上了别的人,要我别再缠着他了。他还说我很

烦,我哪里烦了啦,我还煮鱼汤给他妈妈喝捏!」
「很危险……」阿茶走向前一步,围墙外能站的地方很小,他真怕泽方跺脚跺一跺,会让

自己摔下去。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从哪里飘来乌云,慢慢地暗了下来。远方云层里隐约有响雷的声

音,隆隆作响,伴着细雨一起到来。
凹凸不平的顶楼水泥地上,很快地也因这场雨而积起了水洼。
「我死了会不会好一点!」泽方大吼地说着:「下辈子投胎当个女的,就什么烦恼也没了

。」
「唉呦喂,别乱说什么投胎啦,阿公才你这一个孙子而已,你走了阿公怎么办啦!你赶快

先下来啦,要切掉是不是?那个都可以再来讲的啦,你先下来,不管要切什么、切哪里,

阿公都给你切啦!」阿茶紧张地说。
「真的?」泽方突然回过头,眼泪骤然停止。
「真的、真的!」阿茶点头。
「你要出钱让我动手术,不后悔?」泽方擦了擦眼泪。
「不会、不会!」阿茶压着胸口,一步一步地往孙子方向走去。「别给阿公吓了,快过来

。」看泽方似乎被他劝回头,阿茶紧张地连忙要过去牵孙子过来。
「好……」泽方露出了一点点的笑容。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又粗又急的雨丝打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阿茶慢慢靠近孙子,正在将手伸出去的那剎那,脚下却没踩稳,就这么一滑,平底塑料拖

鞋飞了出去,他也整个人翻过矮围墙,往下面的马路掉落。
「唉呦喂!」阿茶大叫了一声。
「阿公!」泽方急迫间,想也没想就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爷爷的腰。
雨势来得又快又急,雷声轰隆作响,一道又强又亮的闪电打中屋顶旁的电线杆,霹里啪啦

地电线烧断了,掉落的电线往他们两人身上荡过来。
阿茶心脏抽搐了一下,浅浅吸到一口夹带雨水味道的空气。
而后这阵子一直困扰着他的胸闷情况,突然消失了,他的胸口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

变得好轻松。
又一道响亮的雷声打落下来,声音近得彷佛就在耳边。
轰隆隆、轰隆隆。
泽方抱紧阿茶。
在掉落地面之前,阿茶看见一道闪电笼罩他和泽方上头,瞬间穿透他们两人。
世界变成刺眼的银白色,耳朵顿时失去听觉,银光之内什么声音都停止。
玉蝉……
阿茶看见他年轻时就过世的另一半,站在银色的花海那头,对着他笑。
玉蝉……妳在等我啊……我来见妳了……
他嘴里喃喃念着。

第二章
阿茶睁开眼,刺眼的银光突然消失了,四周的景象黑蒙蒙一片,另一半玉蝉也不知跑哪里

去。
他踏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发觉脚下的地面软软地像铺着棉花而不是柏油。
阿茶试探性地在地上跳了跳,发觉自己如同站在弹簧床上面一样,一跃就可以跳得很高。
「哈哈,那欸安捏(怎么会这样)?」阿茶不停地跳着,脚上的夹脚拖鞋也拍打着脚掌,发

出啪哒啪哒的声响。
风吹起,传来一阵熟悉香甜的茶香味。
阿茶觉得奇怪,因为那款茶现在已经没人懂得做了,他认识的那个老师傅十几年前挂掉的

时候,连带地也带把那份制茶技术带进棺材里。
阿茶沿着茶香味走过去,发觉遥远的地方有光,光里有棵大榕树,榕树下几个和他年纪差

不多的秃头老人正在泡茶。
他看了看,其中一个不就正是那个翘了很多年的茶叶师傅?
阿茶记得很清楚那个师傅的长山羊胡子,那片胡子吃饭沾饭,喝茶沾水,中秋节吃烤肉时

还会沾烤肉酱。
正想走过去打招呼,耳边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阿爸……」
谁在叫他?
阿茶回头,看见媳妇站在不远的地方朝他招手。
他看见媳妇,心里头高兴极了,心想两人也不知几年没见,正要朝媳妇走去时,脚都还没

踏出,媳妇就已经来到他面前。
「喝!」当媳妇靠近时,阿茶打了下冷颤,觉得四周围的空气怎么冰冷了起来,活像被关

进殡仪馆的冷冻死人柜里面。
媳妇微微地笑着说:「阿爸,你走错方向了……」
媳妇跟着指着和白光相反的一端,阿茶往那里看去,黑压压的深处里,有着黑色的漩涡不

停打转。
「快走吧,不然要来不及了……」媳妇推了他一把。
当媳妇这么说的时候,阿茶觉得自己的脚就像被装了遥控器一样,很神奇地自己动了起来


而且,他的脚步还变得十分轻盈,就像年轻时骨头勇健的样子,走起路来一点也不会嘎吱

嘎吱,也不会像生锈的脚踏车一样发出奇怪的声音。
媳妇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挥手对他道再见。
他茫茫然地也举起了手,自然而然朝着媳妇挥手,然而就在举起手的时候,眼角闪过红色

光线,阿茶仰头看了眼,才发觉自己的小拇指上头,有一条大红色的棉线绑着。
没有结的红线在小拇指上绕过一圈又一圈,垂下来的线落在地上,蜿蜒着直到看不见尽头

的远方。
阿茶低着头不清楚这条线是谁在什么时候给他乱绑上的,他试了好几次,也没办法把线从

手指上拉开。
「快走吧……千万别迟了……」媳妇的声音轻轻响着。
「这是妳绑的吗?啊你不帮我把它拆掉喔?」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阿茶怕媳妇

听不见,于是大声地问媳妇。
媳妇笑笑地摇了摇头,身影渐渐在空气中模糊消失。
@@@
像做了个梦般,睁开眼的那剎那,眼皮感觉到酸涩。
身下柔软的垫子不像他平日睡习惯的木板床,阿茶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呵欠,闻到空

气中弥漫的沉香味。
仔细看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乌漆抹黑的狭小空间里,光线从上方缝隙间淡淡

地透进来,耳里还隐约听见师公拿着摇铃铿铿锵锵、乐队的西索米(唢吶)吵死人的声音。
阿茶伸手用力推开上方的盖子,然后从小空间里努力站起来,瞬间,他身上放置的金纸、

银纸、库钱掉落一地。
客厅里所有低头默祷要他好走的人,猛然抬头,大家都脸色惊恐地看着他,连乐队演奏的

歌曲也都停了。
阿茶看了眼四周,发现怎么自家的客厅被布置成灵堂那样,五院院长的白色挽联挂满四周

,连总统跟副总统的都有。
他转身往后一看,「喝,这是干什么!」灵堂中央,居然摆着他跟他爱孙泽方的彩色大头

照。
再低头一看,「夭寿喔,是谁给我穿这个!」他身上竟然穿着死人专用的寿衣。
「泽……泽方……」拿着手帕正擦眼泪,却被吓到僵住的惠美气虚地发出声音。
「惠美妳在这里干什么?」阿茶惊讶地说着:「妳怎么没留在家里坐月子,生完小孩不能

随便跑啦!」
阿茶随即左看又看,问道:「啊我家泽方咧?怎么没看到他?」
「阿茶……阿茶他孙子回魂了啦……」棋友老王突然站起来,往外狂奔。「阿茶他孙子没

有死,回魂了!」
老王这么一喊,屋子里所有的老人家都惊慌得往屋外跑出去,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屋子里

空荡荡的没剩半个人,彷佛刚刚从棺材里站出来的那个人,比鬼还恐怖一样。
「靠夭!」阿茶被老友们的大动作吓到。「我没死啦,本来是要死的,不过被我媳妇叫回

来了啦!你们这些人嘛帮帮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啊不是都骨质疏松,怎么跑起来像在

飞一样。」
惠美还留在原地,身旁站着的是她儿子海渊。他们两个人都用一种受到惊吓的奇怪神情看

着阿茶。
阿茶也不以为意,见旁边还有口上油上得滑滑亮亮的棺材,想那大概是他爱孙泽方,便跨

出自己这一口棺木,跑了过去,兴奋地用力将棺盖掀开。
「泽方──」
阿茶心想自己既然回来了,乖孙子自然也应该跟着一起回来吧!
哪知棺材一打开,却看见自己笔直地躺在里面,不知道是谁化的妆,整张脸都是白惨惨的

粉,脸颊红红两坨像猴屁股,嘴巴也被抹上鲜艳的红色。
阿茶张大了嘴。
怎么很像照镜子一样,但是棺材里面的这个不同,额头以上塌塌的。他伸手摸了摸,整个

头皮竟就陷了下去。
然后这副躯体又不知道已经摆几天了,就像马路上被汽车压烂掉的恐怖扁老鼠肉,苍蝇嗡

嗡飞过来再飞过去,那个味道真的不是普通难闻。
阿茶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睁得比牛还大。
「惠美、惠美现在是怎样?」阿茶大声地问着。
惠美从惊愕中回魂,缓缓地说道:「海渊发现你们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已经断气了。你爷

爷掉在摩托车上面,脑袋被机车的照后镜切过去,脑浆啊什么的都跑出来……」
惠美越讲越伤心,又开始哭了起来。「幸好你醒过来,这一定是你爷爷冥冥之中保佑着你

……」
「不是不是,不是问这个!」阿茶指着棺材里面的自己。「如果这个是我的壳,那我现在

是在哪里?」
「泽方……」惠美显得很疑惑。
「泽方?」阿茶深呼吸了一下。「妳叫我泽方?」
他看了看惠美,再看了看惠美的儿子,跟着又想起刚刚也有人叫他作阿茶的孙子。
「不可能吧……」阿茶嘴里喃喃念着,头缓缓左右摇晃,跟着穿越过老友们精心布置的灵

堂,踏着僵硬的步伐慢慢往二楼的厕所里走去。
他得要亲自确认一下。
当阿茶打开厕所的门,看见厕所里挂着的那面大镜子,照出了不是自己,而是孙子泽方的

脸蛋时,他无法控制地大叫了出来。
「哇啊啊啊啊──那欸安捏啦──」
世界突然间,又天旋地转了起来。
他笔直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
医生来了又走,仔细检查确认昏睡中的阿茶身体以后,替他注射点滴打营养针补充体力,

毕竟他没呼吸没心跳了将近十天才醒来,医生不敢大意。
医生也建议惠美等他醒了,记得要带他去大医院仔细检查一下。
惠美点了点头。
阿茶那群朋友走了又来。
他们想,阿茶的孙子醒来是好事,但葬礼总不能弄到一半就不继续,于是胆颤心惊地互相

约了一约又一起跑回来,请师公继续诵经。到了吉时,就把装着阿茶尸体的棺木扛去火葬

场烧一烧,将骨灰坛摆进灵骨塔,也算是送完阿茶最后一程。
阿茶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
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然后深深吐了口气。
眼前是个陌生的环境,墙壁的颜色是淡淡的鹅黄色,日光灯直接照射在他的眼睛上头,令

他觉得些许刺眼。
「你醒了。」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海渊发声。
阿茶眨了眨眼,觉得现在应该是在惠美家里。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自己的身体烂了也回不去了,他现在待在泽方身体里,而他的泽

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泽方该不会是被媳妇带走了吧,带去团圆了?想到这里,阿茶脸一扁、眉一皱,眼眶跟鼻

头就红了。
他扯着手臂上点滴的管子说:
「为什么又给我弄这个东西,把它拔掉,快点。」
海渊仔细观察着这个有着他同学泽方面容的人,刚刚这个人昏迷的时候,明明就是自己认

识的那个泽方,怎么醒来在讲话的时候,却成了ㄗㄔㄙ分不清的台湾国语发音。
海渊思索着不对劲的一切,并没有理会阿茶的要求。
「这里是哪里?」阿茶问了句。
「我房间。」
「你妈呢?」阿茶再问。
「她正在睡觉。」
「睡觉啊,那别吵她吧!」阿茶拨弄着手上的点滴针头,努力瞧了瞧,眼睛瞇了又张大,

张大了又瞇,最后决定自己动手。
阿茶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半透明胶带撕掉,然后将针管拉出来。皮肤底下有些微的刺疼感

,针管拔掉以后,针管连接着的软管里的血随即也冒了出来,阿茶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将针管随手一丢,结果血洒了满地。
「喂!」海渊脸色不是太好地朝他喊了声。「喷得四处都是血,你要擦吗?」
「叫你帮我拔,但是你又不帮我拔,我自己拔,所以就弄得都是血啰!」阿茶耸了耸肩。

「我要回家去了,你记得跟你妈说要好好休息。」
「这么担心我妈干嘛?」海渊问。
海渊印象中的泽方并不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泽方只有需要的时候会对他母亲猛献殷勤,海

渊一向不喜欢那种个性的人。
「你妈她一个人把你养大,现在又还得养第二个孩子。很辛苦的,能够当邻居说起来也是

有缘分,需要帮忙的,以后就跟我说一声吧!」阿茶说着:
「对了,我的葬礼……怎样了……」
想起他跟孙子一起合办的葬礼,阿茶眼眶鼻子就又红起来。心酸酸啊!可怜的泽方才十七

岁,就这样再见了!
「那些老人家弄好了。」海渊说:「骨灰坛放在寺庙里。」
「这样真的很奇怪,我死掉了,可是我还在这里,而且是用我家泽方的身体活起来。」阿

茶念着念着,一路念到了楼下。
海渊原本并不想理会这个人,因为自己在学校已经被像小女生似的泽方缠怕了,但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看见这个人垂头丧气、走路还外八的背影,心里就有种莫名的骚动。
从这个人醒来到现在,都一直说自己不是泽方。海渊隐约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认识的

泽方性格并不是这样。
泽方对他的房间向来兴趣很大,更何况之前在宿舍的时候泽方只要躺上他的床,要赶泽方

下床就得费很大力气。
但是这个人……
海渊瞇了瞇眼。
阿茶走出房门时,觉得屁股痒痒的,伸手抓了抓,裤子下方继而掉出了一小片金纸棉絮。
「唉……泽方没了……接下来叫我这个老人家怎么活啊……」阿茶自言自语地说着:「媳

妇啊,怎么不一起把阿爸带走咧?留阿爸孤鸟一只活着干什么?阿爸活了这么久,早就准

备好随时可以走了,唉呦,叫泽方回来啦,我跟你们走就好,泽方明明就还那么小!」
海渊瞧阿茶说话的模样和动作,几乎和他们第一次在医院相见的模样如出一辙,心底那种

异样的感觉又兴起,令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海渊闭起了眼,琢磨着该不该相信泽方的身体里头,如今住的是另一个老年人。
这时,原本已经走到楼梯口的阿茶突然又跑了回来。
阿茶头低低地盯着地上走着,一手还握着自己的右手小拇指,用种十分惊奇的语气大喊着

说道:
「有没有看见、有没有看见,有一条红色的线在地上,还会动溜!」
海渊睁开眼,只见阿茶一脸矬样大吼大叫,没看见半条什么红色的线。
「我刚刚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了,它一直动动动……」阿茶沿着红线看过去,却见到那条红

线从海渊的脚边开始,慢慢地往他这里的方向迅速消失,不到半秒的时间,连他手指上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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